列维－斯特劳斯传（附卷）——纽约

列维-斯特劳斯的全部财产就是合法的文件，一只箱子、一纸工作合同，外加几个地址，还有勉强够用几个星期的一点钱。流亡者会聚一处，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尽相同，终点却是一个。"我们多少心有余悸，或准确地说，仍然处于受惊之后的懵懂状态中，一个个病怏怏的，在逃亡、休战、遍地灾祸及其造成的各种惨剧所带来的冲击下，我们尚未恢复常态。脸上挂着1940年的泪水和惊悸，心中挂念着留在后方的亲人，缅怀着已经落空的幻想。"经历了背井离乡的痛苦之后，只得把古老的欧洲在心中埋葬，在全新的环境里奋起和重塑生命。 抵达纽约之际，列维-斯特劳斯又见到了安德烈·布列东。布列东把他介绍给超现实主义的朋友们。伊夫·坦基（YvesTanguy，1900-1955，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译者注）邀请这位新人到家中做客。"我在他住的那条街上找到了一个单间公寓，窗户朝向已经废弃的花园，我马上把它租了下来。"这里是第11街，靠近第6大道，位于格林尼治村中央。这是纽约市中心最后一片还能看到独立小房子的街区。他在这里能够嗅到欧洲的外省气息。此地聚居着超现实主义者和他们的朋友。 住房十分简陋:一间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有"一张巨幅绘画，色调暗淡，完全是超现实主义风格，巨大的手交错着，融入画作中的其他成分当中"。作品署名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这幅画或许与汉斯·贝尔梅（HansBellmer，1902-1975，旅法德国现代艺术家。--译者注）的风格有点相似，技法稍逊，但某种浪漫抒情主义情调使作品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魅力。"大约三年前，列维-斯特劳斯在亚马孙河岸等待蒸汽船载他回到文明世界，当时他画着玩似的画过从一个扭曲的身体生出的交错的手掌。列维-斯特劳斯的这幅画来自于他对于物体形态的深刻思考。他对于有机体既有浓厚的兴趣，又感到迷惑。手是处于运动中的物体，有一整套神经和肌肉。它的神奇的魅力隐藏在外观厚度的背后，而不在于它的用处或实际功能。 这幢楼房守护着一个怪人。列维-斯特劳斯后来说，房东是一个"几乎残废的意大利老人"，由"他的女儿，一个有气无力的中年女人"照料。他接待一些离开他的祖国的可怜的移民，并且给予指点。"我至今还在琢磨，那个不起眼的地点和女主人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可能都是为'黑手党'的老窝打掩护的。"他有个女邻居是比利时来的避难者，有一天她告诉列维-斯特劳斯，楼上住着一个怪人。这个人绞尽脑汁地要"发明一个人造大脑"。列维-斯特劳斯当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无非又一桩美国的怪事而已。后来，他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克洛德·商农（ClaudeElwoodShannon，1916-2001，美国电子工程师，数学家，数码电路理论的创立者，人称"讯息科学之父"。--译者注），控制论之父。同住一个房顶之下，彼此却全无所知，两人正在分别酝酿必将影响20世纪下半叶的哲学和科学。 纽约令列维-斯特劳斯着迷。这里如同巴西的海岸线，一切硕大无比。单一的标准无法测度他所看到的城市与自然景观之间的相似性。欧洲人不应该用建筑和市政规划的优劣来衡量纽约之美。那样他会觉得纽约很丑陋。如果把这个城市视为一件艺术作品，它并不美，"甚至作为一件人文作品，它也不好看"。但它如同一道景观，"唯一有意义的价值是它那柔和的光线，清晰的远景，还有放眼摩天大楼脚下，以及那些散布着像花朵一样杂色斑斓的汽车的幽谷时，那种如临深渊的感觉"。他再次遇到了在圣保罗令他吃惊的景象，历史的阙如与遍地可见的废墟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1941年在芝加哥短暂逗留之际，他有机会欣赏到美国在对待古代方面做得较好之处:一幢接一幢还不到50年历史的建筑物。 在热带的酷暑中，列维-斯特劳斯连续几个小时不停地走着，张望着，探索着这个世界，他将在这儿生活。一年多来，他总是生活在压力和限制当中。现在他惬意地享受着自由。一座座建筑，一个个景观依次呈现在眼前，诗意在脑海中浮现:"陡峭"的摩天大楼，"河渠"似的街巷，"城市的树皮"的脱落，参差不齐的"矿物地层"，华尔街附近的"峡谷"，"纵向与横向的漫无边际的混乱"。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愉快。 漫无边际地走着，他发现了构成纽约风光的无数小村庄--平民街区，小布尔乔亚街区，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居民。哪怕是对于一个在圣保罗生活过数年的人来说，纽约的丰富混杂的一面依然显得十分神奇。在这儿可以过任何你想象得到的生活。"只要有点文化，嗅觉比较敏感，工业文明的厚墙上就会豁然开启（……）通向其他世界、各个时代的大门。"最令人扼腕的风格、时尚和行为比肩而立，杂然并存。既可以遇到巴尔扎克或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各式人物，也可以与名副其实的嬉皮士、小资产阶级的印度人、法国封建王朝或中欧的农民擦肩而过。既有此时此地，也有昔日他乡。作为土地测量员和地质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对于时代的混杂总是很敏感。无论是纽约的社会还是景致，他从最新开辟的场地看到了外露的最古老的地层，在最富于进攻性的现代化的转折处看到了被遗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