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跟着J.T.打发时日。我们通常会和他帮派中的某些高级成员待上一会儿,然后驾车去城南溜一圈。 尽管我将要花上好几年来了解J.T.的生活细节,但在我们最初几周的共处中,他还是告诉了我许多东西:他在这一街区长大,然后靠一份体育奖学金去上了大专,并发现自己喜爱阅读历史和政治书籍。毕业以后,他在芝加哥市中心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谋到了一份工作--销售办公用品和工业纺织品。但是他觉得自己成功的机会有限,因为他是个黑人。在看到不谙销售技艺的白人比他更早升职的时候,他感到愤愤不平。还不到两年,他就离开了主流生活,回到了计划区和帮派生活。 J.T.喜欢在车上聊黑人的芝加哥--街区的历史、黑帮,以及地下经济。正如"老时光"和其他那些常去华盛顿公园的人一样,J.T.也有他自己对于历史的看法。他的历史充满了伟大的黑帮领袖的故事以及震撼人心的帮派战争。他带我去他喜欢的那些餐馆,其中绝大多数都有着自己鲜活的历史。其中有一家叫做格雷德之家(Gladys's)的黑人风味食品店,曾是当选的社区和政治领袖们私下会晤的地方。另外一家餐馆曾是两个黑帮签订传奇性的停战协定的地点。J.T.总是为我们的膳食买单,而作为一个穷学生,我则总怀着感激之心,恭敬不如从命。 J.T.有一次问我社会学家对于黑帮和内城贫困的说法。我告诉他,有些社会学家认为有一种"贫困文化"--穷困黑人不工作,乃是因为他们并不像其他的族群那样珍视工作,而且这一态度会代代相传。 "所以你们想让我为我的工作自豪,却只肯付我最低工资?"J.T.反问,"看起来你自己并没有仔细考虑过工作。"他语气中的现实成分要多于辩解。事实上,他的反驳与某些社会学家对于"贫困文化"观点的批评不谋而合。 J.T.和我经常共进晚餐。他会安静地坐在那里,处理他那些帮派事务的细节,而我会为我的社会学课程读一些东西。由于不想为他的生意留下切实证据,J.T.通常并不会写下太多,但是他可以直接记住无数的细节:他那两百名成员中每一个人的工资,他们的轮值,以及最近供货的或者需求的注射针头,等等。他偶尔也会出点偏差,会喃喃自语地计算着。他并不会告诉我太多细节,但是有时他的确会给我做个小测验。 "好了,你看,"一天,他在早餐的时候说,"假设有两个家伙为我提供大量的毛货。"我现在已经能够理解,"毛货"的意思是粉末状可卡因(powdered cocaine),J.T.的帮派要把它加工成快克可卡因。"其中一个说如果我出价比平常高两成,他就会从现在开始,每年给我一成的折扣,就是说如果供货减少,他会优先把货给我,而不是其他的黑鬼。另外一个家伙说,如果我现在答应从他那里以常价进一年的货,他就会给我一成的折扣。你会怎么做?" "这完全要看你认为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供货是否会受到影响,对吧?"我说。 "是的,所以……" "呃,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市场的运作情况,所以我不确定该怎么做。" "不,那与你如何思考无关。你一定要确保赢得这个游戏。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无论是供货,还是任何其他事情。那个告诉你将要供货一年的黑鬼在撒谎,他可能进监狱或者死掉,所以现在就要折扣。" 尽管这类对话精彩十足,但是我很少在J.T.面前做笔记,因为我不想让他谨慎小心地讲话。所以我会等到回家之后,再写下我能够回忆起的任何事情。 我们经常一周见面几次,但都得按照他的意愿。他会打电话给我来安排我们的会面,有时电话会只提前几分钟。J.T.不喜欢讲电话。他会用柔和的声音告诉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然后就会挂线。偶尔,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他我有课而不能前往--那我就会只管逃课去见他。一个黑帮老大打电话给我,让我跟他出去厮混,这确实有点惊心动魄。有几次,我想告诉我的教授们我不时翘课的真正原因,但是我从未真的这么做过。 有时候我会暗示J.T.,我十分渴望能够更多地了解帮派生活。但是我当时太过恭顺,不敢要求任何正式的安排,他也没有主动做过安排。每一次把我送到我楼下的时候,他会只注视着窗外。我不知道我是该说"再见"呢,还是"希望再次看到你",或者是"有空给我打电话"。 在我跟着他混了大概八个月之后,有一天早晨,J.T.说他要去拜访另外一个住宅发展区(housing development),罗伯特·泰勒之家。我听说过罗伯特·泰勒,人人都听过。它是美国最大的公共住宅计划区,比湖泊公园计划区要大将近十倍,在一条两英里的狭长地带中,排列着二十八栋土褐色的高层建筑。它与芝大只有数英里之遥。由于它沿着芝加哥主干道之一的丹·雷恩高速路分布,所以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人都曾路过罗伯特·泰勒几次。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J.T.说,"但是我可不想你张嘴说话。你能做到吗?" "我曾经张嘴说过话吗?"我问。 "没有,但是你经常会有点小兴奋,尤其是在喝了咖啡之后。今天你要是开口,那就没得说--我们就此结束。如何?" 之前我只有一次见过J.T.如此坚决--就是我们在湖泊计划区4040号大楼的楼梯间里首次遇到的那天晚上。我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餐,然后我们跳进了他的美宜堡。临近中午的天空有点多云。J.T.很安静,只是不时让我看看有没有警察跟着他。他从前从来没这么要求过,我首次意识到我正在做什么:追随着一位重要贩毒黑帮的老大。 但是我仍未自认这位坐在我旁边的人实际上是个罪犯。亲眼目睹暴徒的生活,这简直太紧张刺激了。在我所成长的宁静郊区中,人们甚至不会当街洗车。一出电影正在我的面前上演。 当时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也让我忽略了这一状况的道德疑虑。在社会学最初成为一种正统的学术领域时,芝大当时创立这一学科的学者们,也曾冒险深入这座城市的黑暗角落。对于流浪汉、非法商贩和社会精英的实地研究曾让他们名声大振。他们进入妓院、地下酒吧,以及政客们玩弄权术的隐秘后屋。最近我正在阅读这些学者们的著作,所以即使我正在跟着毒品贩子和盗贼厮混,但在内心中我仍自认是一个好的社会学家。 通往罗伯特·泰勒之家的街道停着成排老旧破损的轿车。一名学校的路口保安靠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她完成了早晨的工作,表情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在我们驶过的时候,她特意冲J.T.挥挥手。我们停在一栋高楼前。一楼大厅里聚集了一伙年轻人,在看到J.T.的轿车时,他们似乎都在立正致意。与即将遭到拆除的湖泊计划区不同,罗伯特·泰勒充满了生活的喧嚣。我能够听到从立体声音响里爆发出来的说唱音乐。人们四处站着,抽着烟卷或者--从气味来看,是大麻,不时有父母和儿童穿过松散的人群。 J.T.泊下他的美宜堡,阔步走向大楼,就好像一个爱惹是非的牛仔大摇大摆地走进一间酒吧。他刚走进入口就停了下来,审视着这个地方,等着人们前来向他致意。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向他涌过来的时候,J.T.亲切地张开了他的手臂。他说了几句话,绝大多数的沟通都是黑话,每个人都熟悉那些暗号,除了我。 "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宝贝儿?"一个女人叫了起来,然后是另外一个:"你会带我兜风吗,甜心?"J.T.笑着向她们挥手致意,在路过的时候,嬉笑着去弹她们小孩的头。两位老年妇女,穿着写有租户巡逻的明亮蓝色夹克,过来拥抱了J.T.,问他为什么不常过来。很明显,J.T.在这一带非常有名,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 就在这时,有人进入了大厅。他身材肥大,跟J.T.年纪相仿,呼吸沉重。他的名字叫做克里(Curly),并且--简直好像是在嘲讽我那老旧的偏见--他跟电视剧《发生了什么!!》(What's happening!!)里的雷润(Rerun)1《发生了什么!!》是美国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电视剧。雷润是其中的重要角色。--译者注,下略1长得一模一样。他和J.T.握了手,然后J.T.让我跟着他们。 "你妈妈的房子还是我的房子?"克里问。 "妈妈会烦我的,"J.T.说,"去你那儿吧。" 我跟着他们上了几层楼梯,走进一套公寓。公寓里边摆着沙发和几张躺椅,都面对着一台大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基督教的活动。墙上挂着家族的照片,以及一幅耶稣基督的画像。地上散布着玩具,厨房的橱柜上堆满了谷类食物和饼干的盒子。我能够闻出炉上有鸡肉和米饭。在一张褐色的玻璃桌上放着线团和织针。这一家居场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曾读过太多关于罗伯特·泰勒的贫穷与危险的描写:孩子们如何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四处乱跑,以及毒品如何占领了这一社区。 J.T.打了个手势,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和克里坐下谈话。J.T.没有介绍我,而且在这之前,我已经被完全忽略很久了。他们语速很快,说的都是帮派黑话。我不太能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也设法找出了一些关键词:"税"、"货物"、"月供"、"眼镜蛇"、"王者们"、"警察"、"住宅局保安"。他们说得又快又认真。不久之后,他们开始以某种谈判的方式互相抛出一些数字。一个年轻人有几次来到纱门并打断他们,喊着"5-oh在联邦上"或"5-oh在26"。J.T.后来解释说,那是他们交流警察在何处的方式:"5-oh"意指警察,"26"是罗伯特·泰勒一栋楼的号码,"联邦"是在这一计划区侧面的一条繁忙马路。当时是1989年,还没有手机,所以帮派成员必须人工传递此类信息。 我突然感到内急,想要去洗手间,但是却不敢向他们要求使用公寓里的这间。在挪动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站起来走一走。我正要起身,J.T.和克里同时用眼睛阻止了我。我又坐了回去。 他们的会谈持续了至少两个小时。"就这样了,"J.T.最后说,"我饿了。我们明天再说。" 克里笑了,"你回来真好,"他说,"你走之后,可不同了。" 然后J.T.看了我一眼,"哦,该死,"他对克里说,"我忘记他了。这是素德,他是个条子。" 两人开始大笑。"去吧,你可以撒尿了。"J.T.说,他们甚至笑得更大声了。我开始感到,作为参与这次会面的交换,我被当作了J.T.的开心果。 在驶回海德公园的时候,J.T.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解释说,他就在那栋我们刚去过的罗伯特·泰勒大楼中长大。在过去几年中,他一直被外派到湖泊公园计划区工作,因为黑暗之王里城市一级的老大们想要提高那里的生产效率。但是由于湖泊计划区即将被拆毁,J.T.要回到罗伯特·泰勒,就得把他自己的黑暗之王帮派合并到当地的,由克里管理的黑暗之王的帮派。这一合并是根据帮派中更高级别的命令执行的。在J.T.被派出去负责湖泊公园区的时候,克里被指派为临时老大。很明显,克里并非一个很优秀的管理人,这让帮派大老们把J.T.调回来的决定变得简单。 J.T.告诉我,罗伯特·泰勒区和其他在州街(state street)上的计划区都是"容易钱"。这部分是因为有数以千计的消费者居住在附近,同时也由于"那些开车来买我们的狗屎的白人"--他们来自港桥(Bridgeport)、艾莫尔广场(Armour Square),以及其他位于丹·雷恩高速路远端的白人街区。他们主要购买快克可卡因,不过也买些海洛因和大麻。J.T.告诉我,他打算在他的新任务中,赚取他目前收入的"上百倍",并且给他仍然住在罗伯特·泰勒的妈妈买一栋别墅。他还说他想要给他的女朋友和他们的孩子们买一套公寓。(事实上,他提过好几个这样的女朋友,显然每一个都需要一套公寓)。 在湖泊计划区,J.T.的收入曾经从每年三万美元的最高点一直下跌。但是他告诉我,现在,他要在罗伯特·泰勒每年赚上七万五,如果生意稳定的话,可以到十万块。这几乎可以让他与帮派中的某些上级比肩了。 他提了一下这个帮派中的等级制度,以及他在其中的升迁努力。在他之上,有几十位黑暗之王的大老。他们遍布芝加哥,通过管理J.T.这样的帮派来赚钱。这些人被称为"上尉"或"船长"。在他们之上,是另外一个层级的黑帮成员,被称为"董事会"。一个街头帮派的组织结构借鉴美国其他行业结构的程度居然如此之高,我之前对此毫无概念。 J.T.直白地说,如果你在黑暗之王的王朝中升迁得足够高,并且活得足够长,你就能赚到数目惊人的钱。在他聊着他的升迁时,我觉得心里一阵紧张。自从遇到他之后,我一直都在想:我毕业论文的研究或许可以关注他的帮派及其毒品交易。除了他自己的帮"派"以外,我还跟他聊过黑暗之王在这座城市中所有其他的派别--他们如何合作,或是彼此为地盘争斗,快克可卡因经济如何彻底地改变了城市街头黑帮的性质。尽管有大量关于黑帮的社会科学作品,却甚少有研究者曾经写过黑帮真正的交易,甚至更少有人亲自接触过黑帮的领导阶层。在我们停在我的楼前时,我意识到我还从未正式向J.T.要求接触他的生活与工作。现在似乎是趁热打铁,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那么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搬回罗伯特·泰勒呢?"我问。 "不确定。"他心不在焉地说,看着我公寓附近加油站那边的乞丐。 "好吧,我相信你将会很忙--我是说,比你以前更忙。所以听着,我只想要谢谢你……" "黑鬼,你要收手了?"J.T.开始笑。 "不!我只是试着要……" "听着,哥们,我知道你必须要写篇学期论文--你要写什么?有关我,对吧?"他哈哈地笑着,并叼上了一只雪茄。 J.T.似乎渴望关注。而我似乎不只是他的娱乐:我是可以认真对待他的人。将我的研究基于某人一时的心血来潮,我还没有考虑过其中的弊端。不过我们可以继续往来,这一前景让我有点飘飘然了。"没错,"我说,"约翰·亨利·陶伦斯(John Henry Torrance)的生平和时代。你觉得如何?" "不错,不错,"他停了一下,"好吧,滚出去,滚吧。" 我开车门的时候,他伸出了手。我摇了摇它,并向他点点头。 我向北前往湖泊区的短途散步现在就要变成一个更长的,通常是乘公交车到罗伯特·泰勒之家的往返了。但是由于迁居的影响,J.T.说他必须要消失几个星期。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研究一下一般的住宅计划区,尤其是罗伯特·泰勒之家。 我了解到,芝加哥住宅局在1958-1962年之间建造了这一住宅区,并以代理处首位非裔美国人主席的名字命名。它的规模相当于一座小型城市,有四千四百套公寓,居住了大概三万人。在1930年代与1940年代的大移民中,南部的贫穷黑人都来到了大芝加哥。这就迫使这座城市必须要容纳他们。 最初,这一计划区被寄予了相当大的希望,但是它很快就陷入困境。芝加哥的政客们将这一计划区四四方方地安置在本已拥挤不堪的黑人区,以便为城里的白人社区节省空间--黑人行动主义者对此愤怒不已。城市设计者抱怨说,二十八栋建筑只占据了九十六英亩土地的百分之七,留下了一大片狭长的开阔地,将这一计划区与更为开阔的社区隔离开来。建筑师们则声称,虽然这些建筑基于著名的法国城市规划原则,但它们也令人厌恶,而且事实上从一开始就不适合人类居住。 另外,最引人瞩目的是,执法部门认为罗伯特·泰勒过于危险,不适合巡逻。警方不愿意提供保护,除非租户们能遏制他们的犯罪行为--并且在警察出现的时候,不再投掷瓶子或是向窗外开枪。 在报纸的头条中,罗伯特·泰勒仍然被冠以各种称号:"刚果希尔顿"、"地穴",以及"没有父亲的世界"--这是在它还有点新的时候。到了1970年代末期,情况更糟糕了。更多有着稳定工作的家庭利用了民权运动的成果,搬进了芝加哥先前被隔离开的区域,而留下来的人们则毫无例外地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令人震惊的是,罗伯特·泰勒居然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年人说,福利--包括现金的分发、食品券,以及医疗补助--是他们惟一的收入来源,而且甚至到了1990年代,这一比例也未降低。在当地只有两家社会服务中心,为将近两万名儿童提供服务。建筑物开始破败,由此引发的电梯事故至少曾导致六人死亡。 在我刚到芝加哥的时候,即在1980年代末期,罗伯特·泰勒习惯上被认作是芝加哥的"黑帮与毒品问题"的中心。这是城市里的媒体、警察以及学术研究者们沿袭使用的惯称。城中这片最贫穷的地区大部分都被诸如黑暗之王这样的街头帮派控制着。他们的赚钱手段不只是毒品交易,还有敲诈勒索、赌博、卖淫、出售赃物,以及无数其他的法子。这是非法的资本主义。它高速运转着,为各种帮派的大老们网罗到少量的财富。在报刊杂志中,黑帮老大们通常被描绘成拥有数百万的财产。这可能一直都是夸大,不过确实也曾经有警察在搜查帮派老大的家时,起获过几十万的现金。 对于这一社区里的其他人,这一非法经济--吸毒和公共暴力--的代价却不那么诱人。这一威胁,再加上政府数十年的忽视,使得罗伯特·泰勒之家出现了成千上万勉力为生的家庭。这是一个"底层"城市街区的缩影,穷人生活艰辛,与主流生活格格不入。 不过奇怪的是,关于美国城中之城的报道极少--而对于帮派如何管理此类无计划蔓生的事业,或者诸如罗伯特·泰勒之类的街区如何与这些非法资本家打交道的报道,就更少了。我有幸遇到了J.T.,而他愿意让我跟着他。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了这个世界的边界,我可能真的会改变公众--如果不是学界--的理解。 我想要引起威尔森对J.T.的注意,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我一直在为威尔森的某些项目工作,但是这些是大型的基于调查的研究,要同时询问上千人。威尔森的研究团队包括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十几个泡在电脑上的研究生。他们竭力要发现调查数据背后的范式,以求找出贫穷的原因。我不知道有哪一个曾走出去与人交谈,更不必说与黑人区的帮派成员了。尽管我知道我进入J.T.的生活是社会学的工作,而且是跟这一领域自身一样古老的工作,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某种非传统的、逾越界限的流氓行径。 所以当我花时间与J.T.外出时,我极少告诉威尔森和其他人我这一田野工作的细节。我想我最终还是要做一个有关J.T.的具体研究题目,到那时,我可以跟威尔森分享我已经准备充分的想法。 在会见克里几周以后,J.T.终于在春末的时候召我到罗伯特·泰勒。他已经搬进了他妈妈的房子,一套北向的四卧室公寓。J.T.通常待在不同的街区,在他为各个女友租下的各个公寓里的某一处。但是现在,他说,他要全天待在罗伯特·泰勒,以便让他的帮派稳固地在这一新地盘扎下根来。他让我从海德公园乘车到55号大街,再到州街,并派了几个属下在那里的车站接我。我自己在那里步行不安全。 J.T.的三个马仔在一辆锈迹斑斑的雪佛兰随想曲里等着我。他们年轻而又冷酷,对我一言不发。作为帮派的低级成员,他们要花大量时间为J.T.跑腿。有一次,J.T.喝得有点多,并且为我正在写作他的生平而兴奋起来,就建议派一个他的属下作为我的私人司机。我拒绝了。 我们开上了州街,驶过了一长片罗伯特·泰勒的高楼,并且停在了楼群中间的一个小公园。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阳光明媚,清爽的湖风掠过。芝加哥人都知道,一旦酷热的夏季来临,这种天气就会消失。大约有五十个年龄各异的人正在烧烤野餐。野餐桌上系着五彩缤纷的气球,上面印着"生日快乐,克拉"。J.T.坐在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绕着家庭成员,还有许多小孩子,都在玩耍,吃着东西,发出各种快乐的喧闹声。 "看看谁在这儿!"J.T.喊了起来,"教授,欢迎回来。" 他的手上沾满了烤肉酱,所以他只是点点头,然后把我介绍给桌上的每一个人。我跟他的女朋友说"嗨"。我知道她叫麦西(Missie),还有他们的儿子,贾迈尔(Jamel)。 "这就是你一直跟我说的那个年轻人?"一位老妇人说着,把她的胳膊搭到我肩上。 "是的,妈妈。"J.T.在吃肉的间隙说,他的声音就像一个小男孩那么温顺。 "好吧,教授先生,我是J.T.的妈妈。" "人们叫她梅(Mae)女士。"J.T.说。 "没错,"她说,"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她带我到了另外一张桌子,并为我拿了一大盘食物。我告诉她我不吃肉,所以她就为我盛满了意大利面、三明治和芝士,还有玉米饼。 我们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孩子们一直在玩耍。我大多在跟J.T.的妈妈聊天,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理解我的兴趣所在,所以就开始聊起在一个公共住宅区养家糊口的难处。她指着野餐会上不同的人,讲述着他们的故事。过生日的女孩克拉,只有一岁。她的父母都因为贩卖毒品而入狱。她家楼里的大人们决定要抚养这个孩子。这意味着要把她藏起来,躲过儿童与家庭服务部门,因为他们会把她送进看护院。各个家庭轮流照看克拉,只要听到社会工作者在附近探寻的风声,就会把她转移到新的公寓。梅女士聊着十几岁的女孩不应该过早生育,聊着在暴力中受伤害的孩子们的悲剧,教育的价值,以及她坚持要J.T.去上大专。 J.T.过来跟我说,在下午晚些时候,黑暗之王会举办一个大的派对。他的帮派赢得了南区篮球联赛,大家要去庆祝一下。他和我向他的楼走去。我又一次问题满腹:他妈妈会怎么看待他所选择的生活?她了解多少?罗伯特·泰勒的典型居民如何看待他的帮派? 不过我只问了一个温和的问题:"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去你的派对?我本以为你说的是帮派比赛。" "看,在这里,每一栋楼都有一个组织。"他说。 "组织。"我知道,这是帮派成员偶尔用来指称帮派的一个词;其他的词还包括"派"以及"家族"。 "我们不只是互相打斗。我们有篮球联赛、垒球联赛、扑克比赛。有时候只是组织里的人在玩,但有时候我们会在楼里找到最佳人选--比如说,我们有时叫上丹瑞尔(Darryl),他曾给威斯康星打过球,但是他不在组织里。所以这是一栋楼的事情。" "所以在你楼里的人们实际上支持你?"我想要知道非帮派成员是如何看待黑暗之王的。 "是的!我知道你觉得这听起来搞笑,但不是每个人都恨我们。你只需要明白,这是件社区的事情。" 他没有开玩笑。派对在三座楼环绕的一个庭院里举办,有几百人前来吃东西,喝啤酒,并且加入到一个DJ的音乐中。他们都向J.T.致意,祝贺他赢得了这次联赛。 J.T.解释说,失败帮派的老大们前来拜访是一种礼节。"那些会向我们开枪的家伙们不会靠近,"他说,"但是有时候,还有其他一些与你没有冲突,而只有竞争关系的组织。"他告诉我,许多帮派的高层都愿意和平地互动,因为他们经常要一起做生意--而十几岁的孩子们或"下级们"则不同,他说:"他们大多只会在高中或者在集会上,彼此打得屁滚尿流。" J.T.并没有把我介绍给太多拜访的人,而我也不喜欢被人认出来。所以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直到被啤酒灌得昏昏欲睡。在黄昏的时候,派对结束了。J.T.让一个他的"下级"开车把我送回家。 在去他的建筑大约一个月之后,我设法让J.T.相信,我不需要保镖在车站等我。如果天气允许,我甚至会步行。这会让我有机会看看环绕着罗伯特·泰勒的某些街区。那都是些穷人区,但是我并没有感到危险,即便是在一些毁坏的房屋和废弃的空地之中。 我总是会在靠近罗伯特·泰勒的时候感到紧张,尤其是在J.T.没有在那里见我的时候。但是到目前为止,驻守在前沿的帮派成员都认识我了。所以他们不会搜查我--他们经常这么对待陌生人,甚至是救护车司机或者维修工--而会让我去梅女士在十楼的公寓。她给我一盘吃的,然后我们就坐下来聊天。 我意识到,梅女士不得不在我等待J.T.的时候招待我。我还认为,她无法真正养活另外一张嘴。我试图为我的食物给她一点钱。"年轻人,不要再这么做了,"她叱责着把钱推还给我,"让我来跟你讲一下我们。我们可能贫穷,但是如果你来到这里,不要可怜我们,不要宽恕我们,还有,不要用比对待你自己更低的标准来对待我们。" 年近六十的梅女士体格魁伟,除非去教堂,不然她总是会系着围裙,她看起来好像总是在忙着家务。今天的围裙是绚丽的黄色和粉色,上面印着"梅女士"以及"上帝保佑"。她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的表情热烈而又动人。"你知道,我是背着衣服来到这里的,"她说,"阿肯色州。妈妈说那里不再有我的生活。她说,'去找你在芝加哥的姑妈吧,找个男人,找份工作,不要回来。'而我就再没回去。我在芝加哥生了六个孩子,从没回头。" 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吃东西,努力跟上她所讲的故事,也努力吃着她不断堆到我盘子上的食物。 "我们住在一个社区里,你明白吗?不是计划区--我恨那个词。我们住在一个社区里。我们不时需要帮助,但是谁不需要?每一个在这栋楼里的人都尽量帮忙。我们分享食物,就像我对你做的一样。我儿子说你正在写他的生平--那你可能想要写一下这个社区,以及我们如何互助。而当我去你家的时候,你也要跟我共享。要是我饿了,你就要为我做饭。但是当你在这里,你就是在我的家和我的社区,我们就会照顾你。"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感到不安。她的热情和她对社区的看法当然挑战了我对于罗伯特·泰勒的理解。梅女士跟我说话,就好像是在教导一个儿童生活,而不是给那些科学问题一个学术性的回答。事实上,我与这个家庭共度的时光越来越不像是在做研究。人们对我一无所知,却仍然把我带进他们的世界,毫无保留地与我交谈,并且给我他们原本可能是留给自己孩子的食物。 在芝大,没有人教我怎么去感受与我的研究对象之间如此强烈的情感关联。在我所读到的民族志研究中,也没有提供太多的有关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建立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的指导。这些著作会讨论询问一个问题的正确方法,或者是在访谈中做出回应的方法,但是很少讨论过如何与人打交道。后来我遇到了人类学家让·科马罗夫(Jean Comaroff),他教给了我亲自与资料来源接触的好处与危险--但是那还是数年之后的事。 而且我也对梅女士所描述的"社区"极为陌生。在我所成长的郊区,我想我叫不出几个邻居的名字,而且我们也从不互相借东西,也不会计划共同的活动。我突然想像着梅女士在某天前来我的公寓拜访,并且吃着清煮的意大利面和蒸蔬菜,这是我可以为她烹饪的惟一的拿手菜。 我们一直在聊。我得知梅女士是南部一户小佃农的女儿,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保姆和家政服务,并且在她的丈夫,也即J.T.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之后,被迫搬进了公共住宅区。J.T.的父亲曾是一个安静的、好脾气的男人,供职于市里的交通部。她说,搬进罗伯特·泰勒是她为了保持这个家庭的完整所做的最后努力。 J.T.终于走进了公寓。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这就是你到这里来做的全部?"他说,"我开始觉得你来这里的惟一目的就是吃!" 他妈妈告诉他闭嘴,让他再去拿些甜土豆饼给我。 "拜托,教授先生,把你的东西吃掉,"J.T.说,"我需要巡检这栋楼。" 现在,J.T.已经在三栋楼里牢牢建立了他的统治,一栋在州街,两栋在联邦街。他喜欢每周至少去各栋楼里巡视一次。"你有芝加哥住宅局,有房东,但是我们还要确保人们听话,"我们在步行的时候,他解释说,"我们不能让黑鬼们的无端行径把这个地方变得疯狂。因为这会招来警察,而消费者也不会再来,那我们就无钱可赚了。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进入了他的一栋楼,联邦街2315号,他点了几个他的马仔,让他们跟着我们。八月的炎热让大厅里的混凝土墙渗出了水珠;它们摸上去凉爽,但是湿漉漉的,跟这儿的人差不多。 "我总是从楼梯间开始。"J.T.说。每栋楼有三个楼梯间,两边各一个,中间的电梯旁一个。"而且我通常会带上我的人,以防万一。"他眨眨眼,好像我应该知道"以防万一"的意思。我不知道,但是我保持安静。这些马仔都是高中的孩子,戴着闪闪发光的廉价项链,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安静地走在我们后面大约五英尺处。 我们开始爬楼。现在不过是平日里的上午十一点,但是楼梯和楼梯平台上已经人满为患。人们在喝酒,抽烟,聊天。楼梯间的光线很暗,而且不通风,其中的气味令人作呕。至于地面上的那些小水坑,我则很乐意不去了解其来源。楼梯台阶很危险,许多金属阶梯变松了或者消失了。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每一个我们路过的人似乎都认识J.T.,而他也跟每一个人说话,或点头。 在五楼,我们遇到了三个老人,正在聊天说笑。 J.T.看了看他们,"你们都是十一楼的,是吗?"他问。 "不,"一个人说,没有抬头,"我们搬到了1206。" "1206,哈?谁说你可以那么做了?"没有人回答,"如果你在1206,那你就需要付清账单,因为你原本要待在1102的,对吧?" 这些人只是收起了他们的啤酒罐,低着头,接受着叱责。 J.T.招呼他的一个马仔,"格雷普(Creepy),把这些黑鬼带到'排骨佬'(Tbone)那里去。"我知道"排骨佬"是J.T.的一个好朋友,也是个高级头目。 我们重新开始攀爬的时候,我问J.T.刚才发生了什么。 "擅居者,"他说,"看,许多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租约。他们只是在楼梯里厮混,因为外面太冷了,或者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或许正在躲避警方,或许欠了某人的钱。我们给他们提供保护,有时候他们会失去控制,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很安静。无论如何,他们只想在这里求个安身之所。" "帮派保护这些擅居者?" "是的,如果他们在这里待着,没人会理他们,我会确保这一点。但是我们收容不了两百万的黑鬼,所以我们要讲规矩。他们付给我们钱。" 在我们继续攀爬的时候,偶尔会路过某位老太太,穿着蓝色的租户巡逻夹克。J.T.说,在每栋楼里,大约会有十几位这样的妇女。"她们会确保老人们没事,有时候我们会帮助她们。"大约在十三楼附近,J.T.看到了一位租户巡逻妇女正在弯腰看一个男子,而后者正在地上蠕动着。J.T.停下了。 "早上好,艾斯里(Easley)女士。"J.T.说。那个男子似乎刚刚苏醒,但是我也闻到了呕吐物的味道,而他也好像处于痛苦之中。他正好躺在垃圾焚烧室门口,垃圾的味道十分难闻。 "他病倒了,"艾斯里女士告诉J.T.,"他说有人卖给他一些不好的东西。" "嗯,嗯,"J.T.不以为然地说,"出了坏事,他们都这么说。总是怪罪我们。" "你能让一个你的伙计把他送到诊所吗?" "狗屎,他今晚就会跑回来,"J.T.说,"干同样的事。" "是啊,宝贝儿,但是我们不能让他待在这儿。" J.T.冲着一个剩下来的马仔,一直跟着我们的巴里(Barry)挥挥手:"找几个黑鬼来,把这个家伙送到55号。"巴里根据他的要求开始行动。"55号"指的是罗伯特·泰勒诊所,位于55号大街。 "好了,艾斯里女士,"J.T.说,"不过要是我明天再看到这个黑鬼在这里,放着同样的狗屁,格雷普就会揍他一顿。"J.T.笑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她说,"让我跟你说几句话。"她和J.T.简短谈了一会儿。我看到他抽出一些钞票,并且递给了她。艾斯里女士笑着向我走回来,并走下了楼梯。"谢谢你,甜心,"她向J.T.说,"孩子们会非常高兴的!" 我跟着J.T.出来到了"画廊",这是沿着计划区的建筑外部的一条空中走廊。尽管你要从画廊进入公寓,但它真的是一条户外的走廊,暴露在外部环境中,有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链状栅栏。我听说,它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像一座监狱的画廊,一种用以约束同房囚犯的金属围栏。J.T.和我倚靠在围栏上,向外看着整个南区,以及在那之外的密歇根湖。 没等我开口,J.T.就谈起了我们刚才的见闻。"瘾君子。有时候他们把东西混在一起--快克、海洛因、酒精、药品,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神志不清了。租户巡逻的人会发现他们,并且帮他们一把。" "为什么你不是叫辆救护车?"我问。 J.T.质疑地看着我,"你在开玩笑吧?那些家伙从来不会因为我们打电话而来到这里,即使来也要花上一个钟头。" "所以你们把他们弄到医院?" "这个,我不愿意让我的弟兄们为他们做这个,但有时候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不过那是格雷普的决定。他是负责楼梯间的人,这通常由他决定。不过这次我是在给艾斯里女士面子。" J.T.解释说,楼梯间是这栋楼里的一处公共空间,是帮派允许擅居者们聚集的地方。这些区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瘾君子和流浪汉的厮混区。J.T.的马仔们轮班值守,负责确保在那里没有斗殴发生。"那不是件好活儿,"J.T.笑着告诉我,"但是他们可以借此学会如何跟黑鬼们打交道,如何对他们强硬。" 帮派并不会向这栋楼里的擅居者收取太多的费用,而J.T.会让马仔们留下这种擅居费中的绝大部分。这是马仔们仅有的几种收入之一。他们是帮派等级中的最低阶层,甚至没有资格出售毒品。J.T.认为,允许他的马仔们监管楼梯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功能:这可以让他发现他的帮派中哪一个低级成员显示出了晋升的潜能。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格雷普这样的家伙来处理此类情况。"格雷普可以把那个人送到诊所,也可以在楼外待着,随便他的生死,"J.T.说,"这由他决定。我尽量不干涉,除非他搞砸了,把条子招来,或者把艾斯里女士惹怒了。" 我意识到,这就是在我初次碰到J.T.的马仔,并被扣留在楼梯间一整夜的那个晚上,他所做的事情。他希望看一下他们如何处理这个陌生人。他们保持平静了没有?他们问没问正确的问题?还是失去控制,做了一些吸引租户和警察注意力的事情? "那么艾斯里女士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你是说我为什么给她钱?"J.T.说,"你想知道那个,是吗?" 我点点头,感到有点尴尬:他可以看穿我拐弯抹角的提问。 "租户要为孩子们组织一个放学后的派对,他们要买些学校用品。所以我给他们点钱,这可以不让他们缠着我们。" 这是J.T.首次提到要和那些可能不喜欢他的帮派行为的租户打交道。我问艾斯里可能会不喜欢他的帮派的什么方面? "我不会说她不喜欢我们,"他说,"她只是想要知道,孩子们可以四下走动,而不会受到伤害。她想为女人们保证安全,这些瘾君子中有很多也想要做爱,他们还殴打女人。这地方在夜间会变得很野蛮。所以我们会尽量平息事态,就是这样。我们只是帮助他们,你知道的,保证和平。" "所以只要你帮她处理那些招惹麻烦的人,她就随便你做什么?这是一种交换的关系吗?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愤怒的事情?" "我们只是保证和平,就是这样。"他喃喃自语,走开了。 J.T.有时候会像这样言语含混,我会把这当成是停止提问的信号。有时候,他会对他的生活和生意相当坦白;有时候他会拐弯抹角,给出些推托的回答。这些都是我必须要适应的。 我们继续攀爬,到达了十六楼的顶层。我跟着J.T.穿过走廊,径直来到一间没有门的公寓。J.T.告诉我们的护卫站在外面警戒,那个年轻人服从地点点头。 我跟着J.T.走了进去,迎头就撞上了刺鼻的呕吐物、尿和烧过的可卡因的味道。里边太暗,我几乎看不清东西。地上散放着几张床垫,有些上面躺着人,有些放着成堆的脏衣服和方便食品的包装袋。墙上的洞里塞满了破旧衣服,用来阻挡老鼠。 "素德,过来这里!"J.T.喊道。我沿着一道从公寓内部射出来的微弱光线走过去。"看到了吗?"他指着一排破旧的冰箱说,"这是擅居者保存食物的地方。"每一台冰箱上都缠绕着粗重的锁链和挂锁。 "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冰箱?"我问。 "从住宅局!"J.T.笑着说,"芝加哥住宅局的管理人员不会把这些冰箱拿回去修,而是会低价卖给擅居者。人人都有份。有关计划区,你要明白这一点。" J.T.解释说,这套公寓是一间"常规的"擅居点。也就是说,这些睡在这里的人们付给帮派租金,并被允许在这里保存食物和衣服。有十个人住在这个公寓。一个名为"一百块"(Cnote)的擅居者,待在这个社区已经二十多年了,是他们的头儿。他的职责是鉴别那些想要占一个位置的擅居者,帮助他们寻找食物和庇护所,并且确保他们遵守J.T.所有的规则。"我们让他负责内部事务,"J.T.说,"只要他能付我们钱,并且听话。" 在这栋建筑里还有些不那么安稳的居留点,J.T.解释说,"我们有很多公寓,基本只供给妓女和瘾君子。他们在那里过瘾,待上几夜就会走人。他们是那种最终会在这儿招惹麻烦的人。他们会招来条子的,所以我们必须要对他们苛刻点。" 走出居留点,我坐在了画廊的地板上,终于能呼吸口新鲜空气了。所有这些新的信息让我不堪重负。我告诉J.T.我需要休息一下,他笑了,似乎表示理解,并告诉我他要自己巡视另外两栋楼。我担心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就开始拒绝。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不用担心,教授先生。我每周都做这个的。" "好吧,你是对的,"我说,"我不行了,我会在你的地方和你会合。这里有些东西我必须要记下来。" 一反应过来我刚刚说了什么,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我从没告诉过J.T.我一直在为我们的对话做笔记;我总是等到我们分开之后,才写下刚发生的事情。突然之间,我害怕他会想到我们刚才看到的和讨论的所有事情,包括所有那些非法的活动,并且阻止我。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眨。 "小子,把素德带回妈妈那里,"他告诉那位一直站在居留点外警戒的年轻人,"我会在一个小时内到那里。" 我默默地走下十六层楼梯,去了梅女士的楼。罗伯特·泰勒的电梯系统最多只能断续地工作,所以能够耐心等待的,只有老人和带着小孩的母亲。那位马仔一路陪着我到了梅女士的家门口,但是我们没有讲话,马仔们从来不跟我说话,我认为他们可能被告知过要对我闭嘴,所以我也倾向于对他们保持沉默。 我紧张地坐在梅女士的公寓客厅里,在一张桌子上写下我的笔记。不久之后,只要我需要休息,或想要写下点田野日志,这套公寓就成了我要去的地方。J.T.的家庭慢慢习惯了我独自安静地坐着,或者甚至在J.T.忙碌的时候,我在沙发上打盹儿。 这间公寓有时候会很安静,有时候会很忙碌。当时,J.T.的表姐和她的两个孩子,还有J.T.的一个姐姐都住在那里。但是居住安排的流动性很大。正如计划区许多其他比较稳定的家庭一样,梅女士的公寓还是穷困朋友和有需要的亲戚的暂居处之一。他们可能会待上一个晚上、一个月,或者更长。有些人实际上根本不是亲戚,只是一些需要栖身之所的"浪荡子"。J.T.的亲戚几乎不可能是流浪汉,我得知,他的几个叔叔都是帮派里的高层。但是我甚至搞不清他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经常听他说起"我妹妹",或"我的一个在西边的弟弟",但是我分不清这些人是跟他有血缘关系,还是只是这个家庭的朋友。 而且他们似乎都愿意让我在梅女士的家里待着。他们也都知道J.T.并不想让我独自在这个街区里晃悠。在我写东西的时候,梅女士会安静地给我一盘食物,而她收音机的基督教频道会一直开着。这个家庭里没有人,包括J.T.,曾要求看我的笔记--尽管有一次,他曾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并且开玩笑我有否把他写得"帅气"。他喜爱我要写作他的生平的主意,但是一般说来,每个人都尊重我的隐私,对我的工作不加干涉。 后来,梅女士甚至在这套公寓中为我清出了一块地方,用来存放我的衣服和书籍。通常,在做笔记的间歇,我就会开始和梅女士以及在他家的其他人谈话。他们似乎都对回答细节问题比较犹豫--我已经观察到,租户们是如何躲过记者和社工们的访问的,但是他们更愿意解释其生活和社区中的基本方面。就像"老时光"和他在华盛顿公园的朋友们,他们无拘无束地讲他们的家族史、芝加哥的政治、芝加哥住宅局和其他城市机构的举动。只要我不是特别地追根问底--比如,询问他们的收入或者谁非法住在这栋楼里,他们就会对着我不停地唠叨。重要的是,我发现不必隐藏自己的无知--这没有什么,因为我对美国城区的政治和种族问题的认识的确相当幼稚。我对这些基本问题表现出来的幼稚,实际上却好像讨得了他们的喜爱。 在我与J.T.和他楼里其他人的简短接触中,已经见识到了在他们的丰富思想与我所读过的社会学研究中对他们的诋毁性刻画之间的差别,并为之而感到沮丧。他们普遍被描述为倒霉的愚民,被认为毫无洞察力或者远见。梅女士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好客以及租户们自发乐意的教导,不仅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还让我不胜感激。我开始想我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回报他们的慷慨大度。我自我安慰地想,如果我能够写出优秀而客观的学术著作,那就可以促使社会政策的改进,并或许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但是我也想知道我怎样才可以更直接地报答他们。由于我当时还在靠学生贷款度日,所以我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发现我有多么喜欢陪着他巡视这些建筑之后,J.T.就开始定期带着我。但是他经常要处理其他事务,一些他没有邀请我观看的工作。并且他仍不愿意在那些楼中放任我,所以我经常只能在梅女士的家里待着。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孩,总是需要一个保姆,但是我不能抱怨我所得到的这个通道,它已经让我进入了一个与我自己所有的见闻有着天壤之别的世界。 梅女士把我介绍给了许多来访的人。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学生,当然是有点古怪的学生。有时候他们会玩笑地称呼我"教授先生",这是他们从J.T.那里听来的。J.T.的几个叔叔和堂兄弟也都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对我同样热情友好。他们看起来都很亲密,分享食物,守望相助,也会在炎热的夏天一起去"画廊"中消磨时光。 "画廊"里的生活非常热闹。在傍晚,各家各户经常会支起烤肉架,从家里拖来椅子或牛奶箱坐着。要不是我是一个素食者,我可能会更快地结识许多朋友。 在我走过的时候,小孩子们和十几岁的女孩们都喜欢拉住我的马尾辫,其他人则会冲着我喊"甘地"、"朱里奥"或是"安-拉伯"。我仍然会着迷于这座城市的景观,也仍然会担心围绕着"画廊"的围栏。 只要有孩子向围栏跑去,我都会本能地跳起来,去抓住他。一次,有个小男孩的妈妈笑话我。"别担心,素德,"她说,"他们没事的,现在不是过去了。"在"过去",我发现,确实有些孩子从罗伯特·泰勒的"画廊"掉下去,并且摔死了。这促使芝加哥住宅局安装了安全护栏。但是毫无疑问,在风大天寒的芝加哥建造楼房外部的通道,原本就是个失误。 在晚餐之后,父母们会让他们的孩子们回家取出桌椅、纸牌和扑克筹码、食物和饮料。他们把"画廊"变成了舞厅和赌场,就好像过节一样。 我喜爱"画廊"里的夜生活。租户们通常在夜里都会心情不错,只要他们不是极度兴奋,或者不是十分忙着赌钱,就都会愿意告诉我他们的生活。我越来越容易判断因吸毒而兴奋的人。他们会步履蹒跚,就好像喝醉了,但是他们的眼睛会深陷进脑袋之中,这让他们看起来既迷离又阴险。 很难在这些租户中分辨出吸食快克的程度。许多人指出其他人吸食快克,称他们为"摇滚明星"、"使用者",或是"瘾君子",并以此暗示,他们从来没吸过。其实除了一些老年妇女,比如J.T.的母亲,几乎每个人都被指责过不时地吸食过快克。 不久之后,我明白了,快克的使用很像在我成长的郊区那里对于酒的使用:有小部分核心的瘾君子,以及相当大范围的功能性使用者,他们每周有几天会抽一点。罗伯特·泰勒的许多快克使用者都照顾家庭,忙于生计,但是一旦他们存下了十块或二十块,他们就会弄一点,兴奋一下。慢慢地,我可以估算出,在租户中大约有百分之十五的核心瘾君子,还有另外百分之二十五是偶尔使用者。 我在"画廊"最早熟悉的人中,有一个叫做克莱瑞莎(Clarisse)的女人,她三十多岁,但是看起来相当衰老。她的皮肤粗糙,淤伤遍体,但是除此之外,她是一位美丽而又有思想的女人,几乎总是带着微笑。她是这楼里的一个妓女--"非法商贩"(hustler)是标准的委婉说法。她自称是"男人杀手克莱瑞莎",她的解释是,"我的床上功夫能干掉他们"。克莱瑞莎经常在"画廊"里和J.T.的家庭聚在一起。我对此很是惊讶,因为我曾听过J.T.和梅女士公开鄙视过楼里的妓女。 "这是我在这儿的生活的一部分,"梅女士说,"但是我们对她们敬而远之,我也不让孩子们接触她们。我们不打交道。" 在一个静谧的傍晚,J.T.的家庭正在准备烤肉,我靠在"画廊"栏杆上,向外看着薄暮,克莱瑞莎来到我旁边。"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喜欢哪种女人。"她笑着说,并打开了一瓶啤酒。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克莱瑞莎揶揄我的爱情生活。 "我说过,"我说,"我的女朋友在加州。" "那你一定觉得孤单!或许克莱瑞莎可以有所帮助哦。" 我脸红了,并试图转换话题,"你在这楼里待了多久?你是怎么认识J.T.的?" "他们从来没告诉你?!"克莱瑞莎喊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们觉得尴尬,他们不想承认我是家庭成员。" "你是他们家庭的一员?" "哥们,我是J.T.的堂姐,所以我才会过来。我和我老公住在上面的十五楼。我也在这楼里工作。我是家族里他们不情愿谈论的人,因为我不掩饰我干的事儿。我是个非常开放的人--我对任何人都不藏事儿,梅女士知道的。该死,人人都知道的。但是,就像我说过的,他们并不总是对此坦白。" "你怎么可能同时在这栋楼里生活和工作呢?" "你看到这些男人了吗?"克莱瑞莎指着"画廊"里某些待在自家公寓前的租客说,"你应该见识一下他们怎么对待女人。"我不明白克莱瑞莎的意思。她见我面无表情,就笑了起来,"哦!我们需要聊的太多了,克莱瑞莎会教给你的。" 她向几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挥挥手。"看,她们都是妓女,都是谋生计的。不过她们私下里做,就像我。我们是凤姐(regular),我们也住在这里。我们不是那种流莺(hype)。" 我问她,"流莺"和"凤姐"之间有什么区别? "凤姐就像我,我们卖身来赚钱,但是只跟我们认识的人。我们不做全职,但如果必须要养活我们的孩子,我们也可以兼职赚点钱。我有两个孩子要养活,而我的男人有时帮不了。流莺只是靠这个来嗑药,她们不住在这里。但是J.T.允许她们在这里工作,她们要给他一点提成。我跟她们没关系。她们是招惹麻烦的人。她们有一些有皮条客,有些为帮派工作,但是她们都是为了嗑药才干这个的。克莱瑞莎不沾毒品。这是为什么许多人接受我们--即使他们在我们背后嘀嘀咕咕。他们知道我们只是在努力照顾家庭,和他们一样。" "你现在上班吗?"我问。 "宝贝儿,只要地方合适,我永远都上班!"她笑了,"但是J.T.可能不允许我今晚工作,所以我不会接客的。" 我有些困惑,因为J.T.特别告诉过我,他的帮派并不经营妓院生意。他解释说,绝大部分的帮派不掺和,是因为没什么大钱可以赚。妓女们很难管理,并且会牵扯大量的精力:她们总是挨揍并且被逮捕,这意味着长期没有收入。他们要供给她们吃穿,而那些嗑药的人更是出了名地无法预料。她们还总是会偷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是说J.T.控制你?" "不,但是他有一次跟我说,如果我想要和他的家人交往,我就必须要遵守他的规矩:如果家里有事发生,就不许拉客,就像今晚。他是这里管事儿的,所以我必须要守规矩。" 克莱瑞莎解释说,虽然J.T.的帮派实际上并不控制他地盘上的妓女,但他也确实从流莺和凤姐那里收取月费。凤姐通常会交点房租(每个月从十五块到七十五块不等),作为回报,帮派会揍那些虐待她们的嫖客。流莺要把她们收入的一部分(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交给J.T.的马仔们,后者会尽量搞清楚每个女人都做了多少。克莱瑞莎说J.T.在市南部的帮派老大们里边算是不错的了。他会定期借钱给女人们,帮助她们获得医疗,甚至会为她们保留几个空闲的公寓来用做欢场。所以尽管J.T.并不正式经营妓院,但是他实际上控制着自己地盘上的妓女流动,并从中获利。 那晚跟克莱瑞莎的谈话让我明白,我不是在计划区里惟一行动受到J.T.限定的人。 只要他带我去巡视他的楼房,我都会观察他应付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在一楼大厅里、楼梯间里、"画廊"里、停车场和运动场上厮混的人们。他警告一个妓女不要在公众场合拉客。他告诉一个出售球鞋--看起来像是假耐克--的人离开一楼大厅,那是J.T.的帮派成员出售毒品的地方。J.T.经常会禁止流浪者在游乐场里待着,尤其是他们喝酒的时候。如果他在楼内认出了陌生人,他就会让他的某个高级下属去盘问那人,了解他是做什么的。除了在他领地上的大约五千人,J.T.几乎不认识什么别的人,但是他通常会设法搞清楚某个人是否是本地人。如果他搞不清,他还有许多人可以去问。 所有这一切都带点戏剧性。他会就事论事地说,"你们得把这个活动挪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关于孩子们在公园里玩的时候拉客,我跟你说过什么?"又或者是,"除非你先去跟格雷普打打交道,否则你不能待在这个公寓。"我见到有些人反抗,但是没有一次反抗的时间很长。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尊重他的权威,或至少是有点怕。 至少从19世纪末开始,黑帮一直都是美国城市结构的一部分。在我读过的绝大多数关于黑帮的社会学著作中,黑帮总是挑战着与父母、店铺主、社会工作者以及警方之间的关系。他们被描写成最令人讨厌的事物,并且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危险。 J.T.的黑帮看起来不太一样。它的作为就好像罗伯特·泰勒实际上的管理机构:J.T.或许是一个不法之徒,但他更是一个立法者。他的所作所为表明,他的组织是真正统治这个街区的,而且有时候这种接管是彻底的。比起芝加哥警方来,黑暗之王更具侵略性地监控了这些大楼。通过控制一楼大厅和停车场,黑暗之王使得居民们不能随意行动。他们大概每月会举办一次周末篮球赛。J.T.还在此举办大型的街区派对,这意味着运动场地及其周边都要十分整洁--这还意味着,其他的租户有时候必须在J.T.的命令下,取消他们的垒球活动或是野餐会。 慢慢地,J.T.变得没有那么不愿意让我独自待在罗伯特·泰勒了。偶尔,他会出门办事,并且喊道,"嗨,小子,看着素德,我马上回来。"我通常不会晃悠得太远,但我的确开始跟帮派以外的人们聊天了。这使得我开始理解帮派和社区其他人之间的复杂动态。 例如,有一天,我碰到了"一百块",擅居者的头儿,他来梅女士的公寓里安装空调。"一百块"既是一个零工,又是个非法商贩。只要收五块或十块,他就能够修理电冰箱或者电视。再多加几块,他就能找到让你家免费使用电和气的巧妙法子。至于日用维修,好像没有什么是"一百块"不能做的。 在"一百块"结束了梅女士家的工作之后,我和他坐在"画廊"喝啤酒。他告诉我,他住在这栋楼里许多年了,并且做过各种合法的蓝领工作,但是在被解雇了几次之后,他失去了租约,并成了擅居者。他一直都在J.T.的楼里找点零工,也找个地方睡觉。他告诉我,他不惹他们。他不吵闹,不嗑药,也不打架。他解释说,他叫这个外号是因为"我有一百种方法来赚取一百块"。 我得知有许多租户欢迎"一百块"到他们家吃晚餐,让他和孩子们玩耍,并且给他买药品的钱,或者是在他受伤的时候开车送他去医院。但是在J.T.重新操控罗伯特·泰勒之后,这一切开始改变。J.T.把擅居者当作了一种收入来源,而非慈善事业。他也不乐意见到"一百块"受到租户们的善意帮助--有些租户还曾游说过J.T.不要收取"一百块的"费用。即使J.T.的母亲也曾就此事站在"一百块"一方。 但是在谈到钱的时候,J.T.从不妥协。他必须要支付几辆车的费用,还要养几个女朋友,每一个都需要一套单独的公寓及相应的开销。J.T.还喜欢去拉斯维加斯赌钱,而且他还极其自豪地拥有数十双昂贵的鞋子和价值不菲的衣服。他并没有对"一百块"这样的人行慈善之举,相反,他还公然痛恨他搭便车。 在一个炎热的周日早晨,我和"一百块"还有其他一些擅居者待在J.T.的大楼的停车场,和街道只隔着一个篮球场。有人开了一间户外的修车行--更换轮胎,修补凹痕,做发动机的小维修。他们的价格低廉,而且生意兴隆,足够让他们忙活一整天。停车场的各个角落都停满了汽车。人们来回走动,拖曳设备,交换工具,并且快活地谈论着这么多的工作。另外一个擅居者在附近支起了一个架子,出售冰冻的汽水和果汁。我买了一瓶,坐着看这种繁荣的地下经济。 J.T.开车过来了,还带着四个他的高级头目。在他们背后又来了三辆车,而我认出了几个其他的帮派老大,跟J.T.地位相当,控制着黑暗之王的其他本地分支。 J.T.走向"一百块",后者正在观察一辆车的引擎。J.T.没有看到我--我坐在一辆白色货车的背后,正好在他看不到的方向,但是我刚好能够看到并且听到他。 "'一百块'!"J.T.叫着说,"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 "我他妈的看起来像在干吗,年轻人?""一百块"对呛了回去,并没有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一百块"通常并不喜欢吵架,但是如果事关他的钱,他从不妥协。 "我们今天要举行比赛,"J.T.说,他指的是帮派每月的篮球联赛,"你要把这些狗屎都清理干净。弄走这些车,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弄出场地。" "哦,该死,你应该早告诉我。""一百块"把一块油布扔到地上。"我他妈的能做什么?你也看到这些工作还没结束。" J.T.笑了。有人挑战他,这似乎出乎他的意料。"黑鬼,你在跟我开玩笑?我根本不管你的狗屁工作。把这些汽车都弄出去。"J.T.看了看车子底下:"哦,该死!你把油搞得到处都是。你最好把它们也给清理了。" "一百块"开始挥舞着他的手臂,冲着J.T.喊:"只有你自己可以赚钱,对吧?你拥有所有这些狗屎,你拥有所有这些地方?该死。" 他抽出一根香烟,点上,并不断嘀咕着"该死"。其他的擅居者都停下了工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百块"浑身大汗淋漓,满腔愤怒,看起来就要抓狂了。 J.T.低头看了看脚下,然后向他的高级头目们挥了挥手。那些人一直都等候在车旁。一些其他的下属也从车里钻了出来。 等他的跟班们靠近了,J.T.就再次对"一百块"说:"我再次要求你,黑鬼。你可以弄走这辆车,或者--" "那是狗屁,小子!""一百块"叫着,"我哪儿也不去。我在这里待了两个钟头了,而且告诉你,我还没完工。所以干你!干你!干你!"他转向其他的擅居者说,"这个黑鬼每次都这么干,每次。操他的。" J.T.抓住"一百块"脖子的时候,他仍在喋喋不休。J.T.的两个手下也立即抓住了"一百块"。三个人把他拖向了一面用来分隔开罗伯特·泰勒和市郊火车轨道的混凝土墙。"一百块"一直叫着,但是他并不反抗。其他的擅居者都转过身去看着,其他的帮派老大们漠不关心地从冷藏箱里取了些汽水来喝,都没有付钱。 "你不能对我们这么做!""一百块"喊道,"这不公平。" J.T.把"一百块"按到墙上。两个帮派头目,肌肉发达的臂膀上都刺着纹身,按住了他。 "我告诉过你,黑鬼,"J.T.说,他的脸紧贴着"一百块"的脸,距离还不到一英寸,"但你就是不听,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还带着点我以前从未听到的阴险恶毒,"你为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开始抽打"一百块"头部的一侧。随着每一次的抽打,"一百块"的头像个玩具一样来回摆动,并不断哼哼着。 "干你!""一百块"喊道。他竭力转头去看J.T.的眼睛,但是J.T.靠得太近了,他的头撞到了J.T.的头上。这更加惹恼了J.T.。他抡起臂膀,一拳重重地击打在"一百块"的肋部。"一百块"拱起了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J.T.的跟班把他按到了地上。他们轮流踢他,一个踢在背部,一个踢在腹部。当"一百块"蜷起身体时,他们就开始踢他的腿。其中一个喊道,"你本该听这个人的话,笨蛋!" "一百块"像胎儿那样躺着,竭力喘着气。J.T.把他转过来,挥拳在他脸上猛击了最后一下。"傻×黑鬼!"他喊道,然后向我们走回来,低着头,活动着他的手,就好像受了"一百块"头骨的伤害。 J.T.去那个擅居者的冷藏箱取了瓶汽水。这时,他注意到了我站在那里。我们眼神相遇时,他皱了下眉头。他快速离开,走向了楼里。但是他的表情让我不寒而栗,看到我他明显感到很意外,并且看起来有点懊恼。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跟着J.T.和他的帮派混了好几个月了,但是我从未见过J.T.卷入暴力事件。我觉得自己就像他的抄写员,跟随着一位有权势的、喜欢跟租户们开玩笑的老大,当他需要协助时,我就静静地帮忙。我想我太天真了。但是我曾设法说服过自己,我没有看到任何暴力事件,就意味着它不存在。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他的权势的另外一面,一次几乎不加修饰的表达。 在随后的几周里,我开始思考我看到更多殴打的场面,或许还有死亡事件的可能。我仍然开心能够和J.T.的帮派接触,但是我也开始感到羞愧。我曾确信自己只是一名社会学的观察者,超然而又客观。但是我现在开始觉得错了,我真的只可以站在一边,看着某人挨揍吗?我渴望如此靠近暴力,靠近一种我知道其他的学者们无法见到的文化,我为此而感到羞愧。 实际上,我可能毫无办法阻止任何人受到帮派的殴打。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在做一件我真正热爱的工作,我为我的成功而感到兴奋。在大学里,我的研究开始受到教授们的关注,而我当然不想失去这种关注。我告诉威尔森我遇到的那些年轻人,以及他们与帮派的关系。我把事情说得很含混,并没有告诉他我所见到的每个细节。他似乎被打动了,而我不想失去他的支持,所以我认为,如果我能够忘掉这种羞愧,或许它就会消失。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基本不再跟我的朋友们和家人谈论我的研究。我只是记下笔记,并努力不引起注意,除了不时告诉我的指导教授一些故事。 当我放假回到加州的家中去见父母时,我也基本很少告诉他们我在这个项目中的工作。我的母亲是一位医院里的档案管理员,她已经非常担心我住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所以我不想用帮派斗殴的事情来增加她的忧惧。而我的父亲如果得知我向指导教授隐瞒事实,也一定会不开心。所以我也向他们隐瞒了我的田野工作。我只是向他们展示了我那不错的成绩,并只说了一点点可以搪塞过关的事情。 检讨一下"一百块"的殴打事件,至少能够让我更现实地思考我和J.T.的关系。这让我正确认识到,我与黑暗之王的互动一直受到很大的限制。我所一直采取的那种俯视的优越视角,实际上是一种校正过的观点。这并不是说我曾经见到的不是黑帮正确的一面,而是还有大量的东西我尚未接触到。我知道黑帮用各种不同的方法赚取大量的金钱--例如,我曾听说他们敲诈店铺主,但是我只知道很少的细节。我所见到的,都不过是奢华的消费:珠宝、汽车、派对。 而且黑帮明显对更为广大的社区有着巨大的影响。它的运转良好,不只是体现在告诉租户们不能待在一楼大厅中,对"一百块"的殴打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我真要以黑帮活动来作为毕业论文的主题,我就必须要学习更多有关黑帮是如何影响社区中每个人的。这个问题的解决,关键是要找到一种摆脱J.T.控制的方法。 我开始跟着J.T.打发时日。我们通常会和他帮派中的某些高级成员待上一会儿,然后驾车去城南溜一圈。 尽管我将要花上好几年来了解J.T.的生活细节,但在我们最初几周的共处中,他还是告诉了我许多东西:他在这一街区长大,然后靠一份体育奖学金去上了大专,并发现自己喜爱阅读历史和政治书籍。毕业以后,他在芝加哥市中心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谋到了一份工作--销售办公用品和工业纺织品。但是他觉得自己成功的机会有限,因为他是个黑人。在看到不谙销售技艺的白人比他更早升职的时候,他感到愤愤不平。还不到两年,他就离开了主流生活,回到了计划区和帮派生活。 J.T.喜欢在车上聊黑人的芝加哥--街区的历史、黑帮,以及地下经济。正如"老时光"和其他那些常去华盛顿公园的人一样,J.T.也有他自己对于历史的看法。他的历史充满了伟大的黑帮领袖的故事以及震撼人心的帮派战争。他带我去他喜欢的那些餐馆,其中绝大多数都有着自己鲜活的历史。其中有一家叫做格雷德之家(Gladys's)的黑人风味食品店,曾是当选的社区和政治领袖们私下会晤的地方。另外一家餐馆曾是两个黑帮签订传奇性的停战协定的地点。J.T.总是为我们的膳食买单,而作为一个穷学生,我则总怀着感激之心,恭敬不如从命。 J.T.有一次问我社会学家对于黑帮和内城贫困的说法。我告诉他,有些社会学家认为有一种"贫困文化"--穷困黑人不工作,乃是因为他们并不像其他的族群那样珍视工作,而且这一态度会代代相传。 "所以你们想让我为我的工作自豪,却只肯付我最低工资?"J.T.反问,"看起来你自己并没有仔细考虑过工作。"他语气中的现实成分要多于辩解。事实上,他的反驳与某些社会学家对于"贫困文化"观点的批评不谋而合。 J.T.和我经常共进晚餐。他会安静地坐在那里,处理他那些帮派事务的细节,而我会为我的社会学课程读一些东西。由于不想为他的生意留下切实证据,J.T.通常并不会写下太多,但是他可以直接记住无数的细节:他那两百名成员中每一个人的工资,他们的轮值,以及最近供货的或者需求的注射针头,等等。他偶尔也会出点偏差,会喃喃自语地计算着。他并不会告诉我太多细节,但是有时他的确会给我做个小测验。 "好了,你看,"一天,他在早餐的时候说,"假设有两个家伙为我提供大量的毛货。"我现在已经能够理解,"毛货"的意思是粉末状可卡因(powdered cocaine),J.T.的帮派要把它加工成快克可卡因。"其中一个说如果我出价比平常高两成,他就会从现在开始,每年给我一成的折扣,就是说如果供货减少,他会优先把货给我,而不是其他的黑鬼。另外一个家伙说,如果我现在答应从他那里以常价进一年的货,他就会给我一成的折扣。你会怎么做?" "这完全要看你认为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供货是否会受到影响,对吧?"我说。 "是的,所以……" "呃,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市场的运作情况,所以我不确定该怎么做。" "不,那与你如何思考无关。你一定要确保赢得这个游戏。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无论是供货,还是任何其他事情。那个告诉你将要供货一年的黑鬼在撒谎,他可能进监狱或者死掉,所以现在就要折扣。" 尽管这类对话精彩十足,但是我很少在J.T.面前做笔记,因为我不想让他谨慎小心地讲话。所以我会等到回家之后,再写下我能够回忆起的任何事情。 我们经常一周见面几次,但都得按照他的意愿。他会打电话给我来安排我们的会面,有时电话会只提前几分钟。J.T.不喜欢讲电话。他会用柔和的声音告诉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然后就会挂线。偶尔,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他我有课而不能前往--那我就会只管逃课去见他。一个黑帮老大打电话给我,让我跟他出去厮混,这确实有点惊心动魄。有几次,我想告诉我的教授们我不时翘课的真正原因,但是我从未真的这么做过。 有时候我会暗示J.T.,我十分渴望能够更多地了解帮派生活。但是我当时太过恭顺,不敢要求任何正式的安排,他也没有主动做过安排。每一次把我送到我楼下的时候,他会只注视着窗外。我不知道我是该说"再见"呢,还是"希望再次看到你",或者是"有空给我打电话"。 在我跟着他混了大概八个月之后,有一天早晨,J.T.说他要去拜访另外一个住宅发展区(housing development),罗伯特·泰勒之家。我听说过罗伯特·泰勒,人人都听过。它是美国最大的公共住宅计划区,比湖泊公园计划区要大将近十倍,在一条两英里的狭长地带中,排列着二十八栋土褐色的高层建筑。它与芝大只有数英里之遥。由于它沿着芝加哥主干道之一的丹·雷恩高速路分布,所以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人都曾路过罗伯特·泰勒几次。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J.T.说,"但是我可不想你张嘴说话。你能做到吗?" "我曾经张嘴说过话吗?"我问。 "没有,但是你经常会有点小兴奋,尤其是在喝了咖啡之后。今天你要是开口,那就没得说--我们就此结束。如何?" 之前我只有一次见过J.T.如此坚决--就是我们在湖泊计划区4040号大楼的楼梯间里首次遇到的那天晚上。我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餐,然后我们跳进了他的美宜堡。临近中午的天空有点多云。J.T.很安静,只是不时让我看看有没有警察跟着他。他从前从来没这么要求过,我首次意识到我正在做什么:追随着一位重要贩毒黑帮的老大。 但是我仍未自认这位坐在我旁边的人实际上是个罪犯。亲眼目睹暴徒的生活,这简直太紧张刺激了。在我所成长的宁静郊区中,人们甚至不会当街洗车。一出电影正在我的面前上演。 当时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也让我忽略了这一状况的道德疑虑。在社会学最初成为一种正统的学术领域时,芝大当时创立这一学科的学者们,也曾冒险深入这座城市的黑暗角落。对于流浪汉、非法商贩和社会精英的实地研究曾让他们名声大振。他们进入妓院、地下酒吧,以及政客们玩弄权术的隐秘后屋。最近我正在阅读这些学者们的著作,所以即使我正在跟着毒品贩子和盗贼厮混,但在内心中我仍自认是一个好的社会学家。 通往罗伯特·泰勒之家的街道停着成排老旧破损的轿车。一名学校的路口保安靠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她完成了早晨的工作,表情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在我们驶过的时候,她特意冲J.T.挥挥手。我们停在一栋高楼前。一楼大厅里聚集了一伙年轻人,在看到J.T.的轿车时,他们似乎都在立正致意。与即将遭到拆除的湖泊计划区不同,罗伯特·泰勒充满了生活的喧嚣。我能够听到从立体声音响里爆发出来的说唱音乐。人们四处站着,抽着烟卷或者--从气味来看,是大麻,不时有父母和儿童穿过松散的人群。 J.T.泊下他的美宜堡,阔步走向大楼,就好像一个爱惹是非的牛仔大摇大摆地走进一间酒吧。他刚走进入口就停了下来,审视着这个地方,等着人们前来向他致意。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向他涌过来的时候,J.T.亲切地张开了他的手臂。他说了几句话,绝大多数的沟通都是黑话,每个人都熟悉那些暗号,除了我。 "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宝贝儿?"一个女人叫了起来,然后是另外一个:"你会带我兜风吗,甜心?"J.T.笑着向她们挥手致意,在路过的时候,嬉笑着去弹她们小孩的头。两位老年妇女,穿着写有租户巡逻的明亮蓝色夹克,过来拥抱了J.T.,问他为什么不常过来。很明显,J.T.在这一带非常有名,尽管我还不知道为什么。 就在这时,有人进入了大厅。他身材肥大,跟J.T.年纪相仿,呼吸沉重。他的名字叫做克里(Curly),并且--简直好像是在嘲讽我那老旧的偏见--他跟电视剧《发生了什么!!》(What's happening!!)里的雷润(Rerun)1《发生了什么!!》是美国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电视剧。雷润是其中的重要角色。--译者注,下略1长得一模一样。他和J.T.握了手,然后J.T.让我跟着他们。 "你妈妈的房子还是我的房子?"克里问。 "妈妈会烦我的,"J.T.说,"去你那儿吧。" 我跟着他们上了几层楼梯,走进一套公寓。公寓里边摆着沙发和几张躺椅,都面对着一台大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基督教的活动。墙上挂着家族的照片,以及一幅耶稣基督的画像。地上散布着玩具,厨房的橱柜上堆满了谷类食物和饼干的盒子。我能够闻出炉上有鸡肉和米饭。在一张褐色的玻璃桌上放着线团和织针。这一家居场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曾读过太多关于罗伯特·泰勒的贫穷与危险的描写:孩子们如何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四处乱跑,以及毒品如何占领了这一社区。 J.T.打了个手势,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他和克里坐下谈话。J.T.没有介绍我,而且在这之前,我已经被完全忽略很久了。他们语速很快,说的都是帮派黑话。我不太能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也设法找出了一些关键词:"税"、"货物"、"月供"、"眼镜蛇"、"王者们"、"警察"、"住宅局保安"。他们说得又快又认真。不久之后,他们开始以某种谈判的方式互相抛出一些数字。一个年轻人有几次来到纱门并打断他们,喊着"5-oh在联邦上"或"5-oh在26"。J.T.后来解释说,那是他们交流警察在何处的方式:"5-oh"意指警察,"26"是罗伯特·泰勒一栋楼的号码,"联邦"是在这一计划区侧面的一条繁忙马路。当时是1989年,还没有手机,所以帮派成员必须人工传递此类信息。 我突然感到内急,想要去洗手间,但是却不敢向他们要求使用公寓里的这间。在挪动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站起来走一走。我正要起身,J.T.和克里同时用眼睛阻止了我。我又坐了回去。 他们的会谈持续了至少两个小时。"就这样了,"J.T.最后说,"我饿了。我们明天再说。" 克里笑了,"你回来真好,"他说,"你走之后,可不同了。" 然后J.T.看了我一眼,"哦,该死,"他对克里说,"我忘记他了。这是素德,他是个条子。" 两人开始大笑。"去吧,你可以撒尿了。"J.T.说,他们甚至笑得更大声了。我开始感到,作为参与这次会面的交换,我被当作了J.T.的开心果。 在驶回海德公园的时候,J.T.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解释说,他就在那栋我们刚去过的罗伯特·泰勒大楼中长大。在过去几年中,他一直被外派到湖泊公园计划区工作,因为黑暗之王里城市一级的老大们想要提高那里的生产效率。但是由于湖泊计划区即将被拆毁,J.T.要回到罗伯特·泰勒,就得把他自己的黑暗之王帮派合并到当地的,由克里管理的黑暗之王的帮派。这一合并是根据帮派中更高级别的命令执行的。在J.T.被派出去负责湖泊公园区的时候,克里被指派为临时老大。很明显,克里并非一个很优秀的管理人,这让帮派大老们把J.T.调回来的决定变得简单。 J.T.告诉我,罗伯特·泰勒区和其他在州街(state street)上的计划区都是"容易钱"。这部分是因为有数以千计的消费者居住在附近,同时也由于"那些开车来买我们的狗屎的白人"--他们来自港桥(Bridgeport)、艾莫尔广场(Armour Square),以及其他位于丹·雷恩高速路远端的白人街区。他们主要购买快克可卡因,不过也买些海洛因和大麻。J.T.告诉我,他打算在他的新任务中,赚取他目前收入的"上百倍",并且给他仍然住在罗伯特·泰勒的妈妈买一栋别墅。他还说他想要给他的女朋友和他们的孩子们买一套公寓。(事实上,他提过好几个这样的女朋友,显然每一个都需要一套公寓)。 在湖泊计划区,J.T.的收入曾经从每年三万美元的最高点一直下跌。但是他告诉我,现在,他要在罗伯特·泰勒每年赚上七万五,如果生意稳定的话,可以到十万块。这几乎可以让他与帮派中的某些上级比肩了。 他提了一下这个帮派中的等级制度,以及他在其中的升迁努力。在他之上,有几十位黑暗之王的大老。他们遍布芝加哥,通过管理J.T.这样的帮派来赚钱。这些人被称为"上尉"或"船长"。在他们之上,是另外一个层级的黑帮成员,被称为"董事会"。一个街头帮派的组织结构借鉴美国其他行业结构的程度居然如此之高,我之前对此毫无概念。 J.T.直白地说,如果你在黑暗之王的王朝中升迁得足够高,并且活得足够长,你就能赚到数目惊人的钱。在他聊着他的升迁时,我觉得心里一阵紧张。自从遇到他之后,我一直都在想:我毕业论文的研究或许可以关注他的帮派及其毒品交易。除了他自己的帮"派"以外,我还跟他聊过黑暗之王在这座城市中所有其他的派别--他们如何合作,或是彼此为地盘争斗,快克可卡因经济如何彻底地改变了城市街头黑帮的性质。尽管有大量关于黑帮的社会科学作品,却甚少有研究者曾经写过黑帮真正的交易,甚至更少有人亲自接触过黑帮的领导阶层。在我们停在我的楼前时,我意识到我还从未正式向J.T.要求接触他的生活与工作。现在似乎是趁热打铁,开口说话的时候了。 "那么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搬回罗伯特·泰勒呢?"我问。 "不确定。"他心不在焉地说,看着我公寓附近加油站那边的乞丐。 "好吧,我相信你将会很忙--我是说,比你以前更忙。所以听着,我只想要谢谢你……" "黑鬼,你要收手了?"J.T.开始笑。 "不!我只是试着要……" "听着,哥们,我知道你必须要写篇学期论文--你要写什么?有关我,对吧?"他哈哈地笑着,并叼上了一只雪茄。 J.T.似乎渴望关注。而我似乎不只是他的娱乐:我是可以认真对待他的人。将我的研究基于某人一时的心血来潮,我还没有考虑过其中的弊端。不过我们可以继续往来,这一前景让我有点飘飘然了。"没错,"我说,"约翰·亨利·陶伦斯(John Henry Torrance)的生平和时代。你觉得如何?" "不错,不错,"他停了一下,"好吧,滚出去,滚吧。" 我开车门的时候,他伸出了手。我摇了摇它,并向他点点头。 我向北前往湖泊区的短途散步现在就要变成一个更长的,通常是乘公交车到罗伯特·泰勒之家的往返了。但是由于迁居的影响,J.T.说他必须要消失几个星期。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研究一下一般的住宅计划区,尤其是罗伯特·泰勒之家。 我了解到,芝加哥住宅局在1958-1962年之间建造了这一住宅区,并以代理处首位非裔美国人主席的名字命名。它的规模相当于一座小型城市,有四千四百套公寓,居住了大概三万人。在1930年代与1940年代的大移民中,南部的贫穷黑人都来到了大芝加哥。这就迫使这座城市必须要容纳他们。 最初,这一计划区被寄予了相当大的希望,但是它很快就陷入困境。芝加哥的政客们将这一计划区四四方方地安置在本已拥挤不堪的黑人区,以便为城里的白人社区节省空间--黑人行动主义者对此愤怒不已。城市设计者抱怨说,二十八栋建筑只占据了九十六英亩土地的百分之七,留下了一大片狭长的开阔地,将这一计划区与更为开阔的社区隔离开来。建筑师们则声称,虽然这些建筑基于著名的法国城市规划原则,但它们也令人厌恶,而且事实上从一开始就不适合人类居住。 另外,最引人瞩目的是,执法部门认为罗伯特·泰勒过于危险,不适合巡逻。警方不愿意提供保护,除非租户们能遏制他们的犯罪行为--并且在警察出现的时候,不再投掷瓶子或是向窗外开枪。 在报纸的头条中,罗伯特·泰勒仍然被冠以各种称号:"刚果希尔顿"、"地穴",以及"没有父亲的世界"--这是在它还有点新的时候。到了1970年代末期,情况更糟糕了。更多有着稳定工作的家庭利用了民权运动的成果,搬进了芝加哥先前被隔离开的区域,而留下来的人们则毫无例外地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令人震惊的是,罗伯特·泰勒居然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年人说,福利--包括现金的分发、食品券,以及医疗补助--是他们惟一的收入来源,而且甚至到了1990年代,这一比例也未降低。在当地只有两家社会服务中心,为将近两万名儿童提供服务。建筑物开始破败,由此引发的电梯事故至少曾导致六人死亡。 在我刚到芝加哥的时候,即在1980年代末期,罗伯特·泰勒习惯上被认作是芝加哥的"黑帮与毒品问题"的中心。这是城市里的媒体、警察以及学术研究者们沿袭使用的惯称。城中这片最贫穷的地区大部分都被诸如黑暗之王这样的街头帮派控制着。他们的赚钱手段不只是毒品交易,还有敲诈勒索、赌博、卖淫、出售赃物,以及无数其他的法子。这是非法的资本主义。它高速运转着,为各种帮派的大老们网罗到少量的财富。在报刊杂志中,黑帮老大们通常被描绘成拥有数百万的财产。这可能一直都是夸大,不过确实也曾经有警察在搜查帮派老大的家时,起获过几十万的现金。 对于这一社区里的其他人,这一非法经济--吸毒和公共暴力--的代价却不那么诱人。这一威胁,再加上政府数十年的忽视,使得罗伯特·泰勒之家出现了成千上万勉力为生的家庭。这是一个"底层"城市街区的缩影,穷人生活艰辛,与主流生活格格不入。 不过奇怪的是,关于美国城中之城的报道极少--而对于帮派如何管理此类无计划蔓生的事业,或者诸如罗伯特·泰勒之类的街区如何与这些非法资本家打交道的报道,就更少了。我有幸遇到了J.T.,而他愿意让我跟着他。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了这个世界的边界,我可能真的会改变公众--如果不是学界--的理解。 我想要引起威尔森对J.T.的注意,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我一直在为威尔森的某些项目工作,但是这些是大型的基于调查的研究,要同时询问上千人。威尔森的研究团队包括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十几个泡在电脑上的研究生。他们竭力要发现调查数据背后的范式,以求找出贫穷的原因。我不知道有哪一个曾走出去与人交谈,更不必说与黑人区的帮派成员了。尽管我知道我进入J.T.的生活是社会学的工作,而且是跟这一领域自身一样古老的工作,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某种非传统的、逾越界限的流氓行径。 所以当我花时间与J.T.外出时,我极少告诉威尔森和其他人我这一田野工作的细节。我想我最终还是要做一个有关J.T.的具体研究题目,到那时,我可以跟威尔森分享我已经准备充分的想法。 在会见克里几周以后,J.T.终于在春末的时候召我到罗伯特·泰勒。他已经搬进了他妈妈的房子,一套北向的四卧室公寓。J.T.通常待在不同的街区,在他为各个女友租下的各个公寓里的某一处。但是现在,他说,他要全天待在罗伯特·泰勒,以便让他的帮派稳固地在这一新地盘扎下根来。他让我从海德公园乘车到55号大街,再到州街,并派了几个属下在那里的车站接我。我自己在那里步行不安全。 J.T.的三个马仔在一辆锈迹斑斑的雪佛兰随想曲里等着我。他们年轻而又冷酷,对我一言不发。作为帮派的低级成员,他们要花大量时间为J.T.跑腿。有一次,J.T.喝得有点多,并且为我正在写作他的生平而兴奋起来,就建议派一个他的属下作为我的私人司机。我拒绝了。 我们开上了州街,驶过了一长片罗伯特·泰勒的高楼,并且停在了楼群中间的一个小公园。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阳光明媚,清爽的湖风掠过。芝加哥人都知道,一旦酷热的夏季来临,这种天气就会消失。大约有五十个年龄各异的人正在烧烤野餐。野餐桌上系着五彩缤纷的气球,上面印着"生日快乐,克拉"。J.T.坐在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绕着家庭成员,还有许多小孩子,都在玩耍,吃着东西,发出各种快乐的喧闹声。 "看看谁在这儿!"J.T.喊了起来,"教授,欢迎回来。" 他的手上沾满了烤肉酱,所以他只是点点头,然后把我介绍给桌上的每一个人。我跟他的女朋友说"嗨"。我知道她叫麦西(Missie),还有他们的儿子,贾迈尔(Jamel)。 "这就是你一直跟我说的那个年轻人?"一位老妇人说着,把她的胳膊搭到我肩上。 "是的,妈妈。"J.T.在吃肉的间隙说,他的声音就像一个小男孩那么温顺。 "好吧,教授先生,我是J.T.的妈妈。" "人们叫她梅(Mae)女士。"J.T.说。 "没错,"她说,"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她带我到了另外一张桌子,并为我拿了一大盘食物。我告诉她我不吃肉,所以她就为我盛满了意大利面、三明治和芝士,还有玉米饼。 我们在那里坐了几个钟头,孩子们一直在玩耍。我大多在跟J.T.的妈妈聊天,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理解我的兴趣所在,所以就开始聊起在一个公共住宅区养家糊口的难处。她指着野餐会上不同的人,讲述着他们的故事。过生日的女孩克拉,只有一岁。她的父母都因为贩卖毒品而入狱。她家楼里的大人们决定要抚养这个孩子。这意味着要把她藏起来,躲过儿童与家庭服务部门,因为他们会把她送进看护院。各个家庭轮流照看克拉,只要听到社会工作者在附近探寻的风声,就会把她转移到新的公寓。梅女士聊着十几岁的女孩不应该过早生育,聊着在暴力中受伤害的孩子们的悲剧,教育的价值,以及她坚持要J.T.去上大专。 J.T.过来跟我说,在下午晚些时候,黑暗之王会举办一个大的派对。他的帮派赢得了南区篮球联赛,大家要去庆祝一下。他和我向他的楼走去。我又一次问题满腹:他妈妈会怎么看待他所选择的生活?她了解多少?罗伯特·泰勒的典型居民如何看待他的帮派? 不过我只问了一个温和的问题:"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去你的派对?我本以为你说的是帮派比赛。" "看,在这里,每一栋楼都有一个组织。"他说。 "组织。"我知道,这是帮派成员偶尔用来指称帮派的一个词;其他的词还包括"派"以及"家族"。 "我们不只是互相打斗。我们有篮球联赛、垒球联赛、扑克比赛。有时候只是组织里的人在玩,但有时候我们会在楼里找到最佳人选--比如说,我们有时叫上丹瑞尔(Darryl),他曾给威斯康星打过球,但是他不在组织里。所以这是一栋楼的事情。" "所以在你楼里的人们实际上支持你?"我想要知道非帮派成员是如何看待黑暗之王的。 "是的!我知道你觉得这听起来搞笑,但不是每个人都恨我们。你只需要明白,这是件社区的事情。" 他没有开玩笑。派对在三座楼环绕的一个庭院里举办,有几百人前来吃东西,喝啤酒,并且加入到一个DJ的音乐中。他们都向J.T.致意,祝贺他赢得了这次联赛。 J.T.解释说,失败帮派的老大们前来拜访是一种礼节。"那些会向我们开枪的家伙们不会靠近,"他说,"但是有时候,还有其他一些与你没有冲突,而只有竞争关系的组织。"他告诉我,许多帮派的高层都愿意和平地互动,因为他们经常要一起做生意--而十几岁的孩子们或"下级们"则不同,他说:"他们大多只会在高中或者在集会上,彼此打得屁滚尿流。" J.T.并没有把我介绍给太多拜访的人,而我也不喜欢被人认出来。所以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直到被啤酒灌得昏昏欲睡。在黄昏的时候,派对结束了。J.T.让一个他的"下级"开车把我送回家。 在去他的建筑大约一个月之后,我设法让J.T.相信,我不需要保镖在车站等我。如果天气允许,我甚至会步行。这会让我有机会看看环绕着罗伯特·泰勒的某些街区。那都是些穷人区,但是我并没有感到危险,即便是在一些毁坏的房屋和废弃的空地之中。 我总是会在靠近罗伯特·泰勒的时候感到紧张,尤其是在J.T.没有在那里见我的时候。但是到目前为止,驻守在前沿的帮派成员都认识我了。所以他们不会搜查我--他们经常这么对待陌生人,甚至是救护车司机或者维修工--而会让我去梅女士在十楼的公寓。她给我一盘吃的,然后我们就坐下来聊天。 我意识到,梅女士不得不在我等待J.T.的时候招待我。我还认为,她无法真正养活另外一张嘴。我试图为我的食物给她一点钱。"年轻人,不要再这么做了,"她叱责着把钱推还给我,"让我来跟你讲一下我们。我们可能贫穷,但是如果你来到这里,不要可怜我们,不要宽恕我们,还有,不要用比对待你自己更低的标准来对待我们。" 年近六十的梅女士体格魁伟,除非去教堂,不然她总是会系着围裙,她看起来好像总是在忙着家务。今天的围裙是绚丽的黄色和粉色,上面印着"梅女士"以及"上帝保佑"。她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的表情热烈而又动人。"你知道,我是背着衣服来到这里的,"她说,"阿肯色州。妈妈说那里不再有我的生活。她说,'去找你在芝加哥的姑妈吧,找个男人,找份工作,不要回来。'而我就再没回去。我在芝加哥生了六个孩子,从没回头。" 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吃东西,努力跟上她所讲的故事,也努力吃着她不断堆到我盘子上的食物。 "我们住在一个社区里,你明白吗?不是计划区--我恨那个词。我们住在一个社区里。我们不时需要帮助,但是谁不需要?每一个在这栋楼里的人都尽量帮忙。我们分享食物,就像我对你做的一样。我儿子说你正在写他的生平--那你可能想要写一下这个社区,以及我们如何互助。而当我去你家的时候,你也要跟我共享。要是我饿了,你就要为我做饭。但是当你在这里,你就是在我的家和我的社区,我们就会照顾你。"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感到不安。她的热情和她对社区的看法当然挑战了我对于罗伯特·泰勒的理解。梅女士跟我说话,就好像是在教导一个儿童生活,而不是给那些科学问题一个学术性的回答。事实上,我与这个家庭共度的时光越来越不像是在做研究。人们对我一无所知,却仍然把我带进他们的世界,毫无保留地与我交谈,并且给我他们原本可能是留给自己孩子的食物。 在芝大,没有人教我怎么去感受与我的研究对象之间如此强烈的情感关联。在我所读到的民族志研究中,也没有提供太多的有关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建立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的指导。这些著作会讨论询问一个问题的正确方法,或者是在访谈中做出回应的方法,但是很少讨论过如何与人打交道。后来我遇到了人类学家让·科马罗夫(Jean Comaroff),他教给了我亲自与资料来源接触的好处与危险--但是那还是数年之后的事。 而且我也对梅女士所描述的"社区"极为陌生。在我所成长的郊区,我想我叫不出几个邻居的名字,而且我们也从不互相借东西,也不会计划共同的活动。我突然想像着梅女士在某天前来我的公寓拜访,并且吃着清煮的意大利面和蒸蔬菜,这是我可以为她烹饪的惟一的拿手菜。 我们一直在聊。我得知梅女士是南部一户小佃农的女儿,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保姆和家政服务,并且在她的丈夫,也即J.T.的父亲死于心脏病之后,被迫搬进了公共住宅区。J.T.的父亲曾是一个安静的、好脾气的男人,供职于市里的交通部。她说,搬进罗伯特·泰勒是她为了保持这个家庭的完整所做的最后努力。 J.T.终于走进了公寓。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这就是你到这里来做的全部?"他说,"我开始觉得你来这里的惟一目的就是吃!" 他妈妈告诉他闭嘴,让他再去拿些甜土豆饼给我。 "拜托,教授先生,把你的东西吃掉,"J.T.说,"我需要巡检这栋楼。" 现在,J.T.已经在三栋楼里牢牢建立了他的统治,一栋在州街,两栋在联邦街。他喜欢每周至少去各栋楼里巡视一次。"你有芝加哥住宅局,有房东,但是我们还要确保人们听话,"我们在步行的时候,他解释说,"我们不能让黑鬼们的无端行径把这个地方变得疯狂。因为这会招来警察,而消费者也不会再来,那我们就无钱可赚了。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进入了他的一栋楼,联邦街2315号,他点了几个他的马仔,让他们跟着我们。八月的炎热让大厅里的混凝土墙渗出了水珠;它们摸上去凉爽,但是湿漉漉的,跟这儿的人差不多。 "我总是从楼梯间开始。"J.T.说。每栋楼有三个楼梯间,两边各一个,中间的电梯旁一个。"而且我通常会带上我的人,以防万一。"他眨眨眼,好像我应该知道"以防万一"的意思。我不知道,但是我保持安静。这些马仔都是高中的孩子,戴着闪闪发光的廉价项链,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安静地走在我们后面大约五英尺处。 我们开始爬楼。现在不过是平日里的上午十一点,但是楼梯和楼梯平台上已经人满为患。人们在喝酒,抽烟,聊天。楼梯间的光线很暗,而且不通风,其中的气味令人作呕。至于地面上的那些小水坑,我则很乐意不去了解其来源。楼梯台阶很危险,许多金属阶梯变松了或者消失了。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每一个我们路过的人似乎都认识J.T.,而他也跟每一个人说话,或点头。 在五楼,我们遇到了三个老人,正在聊天说笑。 J.T.看了看他们,"你们都是十一楼的,是吗?"他问。 "不,"一个人说,没有抬头,"我们搬到了1206。" "1206,哈?谁说你可以那么做了?"没有人回答,"如果你在1206,那你就需要付清账单,因为你原本要待在1102的,对吧?" 这些人只是收起了他们的啤酒罐,低着头,接受着叱责。 J.T.招呼他的一个马仔,"格雷普(Creepy),把这些黑鬼带到'排骨佬'(Tbone)那里去。"我知道"排骨佬"是J.T.的一个好朋友,也是个高级头目。 我们重新开始攀爬的时候,我问J.T.刚才发生了什么。 "擅居者,"他说,"看,许多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租约。他们只是在楼梯里厮混,因为外面太冷了,或者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或许正在躲避警方,或许欠了某人的钱。我们给他们提供保护,有时候他们会失去控制,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很安静。无论如何,他们只想在这里求个安身之所。" "帮派保护这些擅居者?" "是的,如果他们在这里待着,没人会理他们,我会确保这一点。但是我们收容不了两百万的黑鬼,所以我们要讲规矩。他们付给我们钱。" 在我们继续攀爬的时候,偶尔会路过某位老太太,穿着蓝色的租户巡逻夹克。J.T.说,在每栋楼里,大约会有十几位这样的妇女。"她们会确保老人们没事,有时候我们会帮助她们。"大约在十三楼附近,J.T.看到了一位租户巡逻妇女正在弯腰看一个男子,而后者正在地上蠕动着。J.T.停下了。 "早上好,艾斯里(Easley)女士。"J.T.说。那个男子似乎刚刚苏醒,但是我也闻到了呕吐物的味道,而他也好像处于痛苦之中。他正好躺在垃圾焚烧室门口,垃圾的味道十分难闻。 "他病倒了,"艾斯里女士告诉J.T.,"他说有人卖给他一些不好的东西。" "嗯,嗯,"J.T.不以为然地说,"出了坏事,他们都这么说。总是怪罪我们。" "你能让一个你的伙计把他送到诊所吗?" "狗屎,他今晚就会跑回来,"J.T.说,"干同样的事。" "是啊,宝贝儿,但是我们不能让他待在这儿。" J.T.冲着一个剩下来的马仔,一直跟着我们的巴里(Barry)挥挥手:"找几个黑鬼来,把这个家伙送到55号。"巴里根据他的要求开始行动。"55号"指的是罗伯特·泰勒诊所,位于55号大街。 "好了,艾斯里女士,"J.T.说,"不过要是我明天再看到这个黑鬼在这里,放着同样的狗屁,格雷普就会揍他一顿。"J.T.笑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她说,"让我跟你说几句话。"她和J.T.简短谈了一会儿。我看到他抽出一些钞票,并且递给了她。艾斯里女士笑着向我走回来,并走下了楼梯。"谢谢你,甜心,"她向J.T.说,"孩子们会非常高兴的!" 我跟着J.T.出来到了"画廊",这是沿着计划区的建筑外部的一条空中走廊。尽管你要从画廊进入公寓,但它真的是一条户外的走廊,暴露在外部环境中,有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链状栅栏。我听说,它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很像一座监狱的画廊,一种用以约束同房囚犯的金属围栏。J.T.和我倚靠在围栏上,向外看着整个南区,以及在那之外的密歇根湖。 没等我开口,J.T.就谈起了我们刚才的见闻。"瘾君子。有时候他们把东西混在一起--快克、海洛因、酒精、药品,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神志不清了。租户巡逻的人会发现他们,并且帮他们一把。" "为什么你不是叫辆救护车?"我问。 J.T.质疑地看着我,"你在开玩笑吧?那些家伙从来不会因为我们打电话而来到这里,即使来也要花上一个钟头。" "所以你们把他们弄到医院?" "这个,我不愿意让我的弟兄们为他们做这个,但有时候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不过那是格雷普的决定。他是负责楼梯间的人,这通常由他决定。不过这次我是在给艾斯里女士面子。" J.T.解释说,楼梯间是这栋楼里的一处公共空间,是帮派允许擅居者们聚集的地方。这些区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瘾君子和流浪汉的厮混区。J.T.的马仔们轮班值守,负责确保在那里没有斗殴发生。"那不是件好活儿,"J.T.笑着告诉我,"但是他们可以借此学会如何跟黑鬼们打交道,如何对他们强硬。" 帮派并不会向这栋楼里的擅居者收取太多的费用,而J.T.会让马仔们留下这种擅居费中的绝大部分。这是马仔们仅有的几种收入之一。他们是帮派等级中的最低阶层,甚至没有资格出售毒品。J.T.认为,允许他的马仔们监管楼梯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功能:这可以让他发现他的帮派中哪一个低级成员显示出了晋升的潜能。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格雷普这样的家伙来处理此类情况。"格雷普可以把那个人送到诊所,也可以在楼外待着,随便他的生死,"J.T.说,"这由他决定。我尽量不干涉,除非他搞砸了,把条子招来,或者把艾斯里女士惹怒了。" 我意识到,这就是在我初次碰到J.T.的马仔,并被扣留在楼梯间一整夜的那个晚上,他所做的事情。他希望看一下他们如何处理这个陌生人。他们保持平静了没有?他们问没问正确的问题?还是失去控制,做了一些吸引租户和警察注意力的事情? "那么艾斯里女士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你是说我为什么给她钱?"J.T.说,"你想知道那个,是吗?" 我点点头,感到有点尴尬:他可以看穿我拐弯抹角的提问。 "租户要为孩子们组织一个放学后的派对,他们要买些学校用品。所以我给他们点钱,这可以不让他们缠着我们。" 这是J.T.首次提到要和那些可能不喜欢他的帮派行为的租户打交道。我问艾斯里可能会不喜欢他的帮派的什么方面? "我不会说她不喜欢我们,"他说,"她只是想要知道,孩子们可以四下走动,而不会受到伤害。她想为女人们保证安全,这些瘾君子中有很多也想要做爱,他们还殴打女人。这地方在夜间会变得很野蛮。所以我们会尽量平息事态,就是这样。我们只是帮助他们,你知道的,保证和平。" "所以只要你帮她处理那些招惹麻烦的人,她就随便你做什么?这是一种交换的关系吗?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愤怒的事情?" "我们只是保证和平,就是这样。"他喃喃自语,走开了。 J.T.有时候会像这样言语含混,我会把这当成是停止提问的信号。有时候,他会对他的生活和生意相当坦白;有时候他会拐弯抹角,给出些推托的回答。这些都是我必须要适应的。 我们继续攀爬,到达了十六楼的顶层。我跟着J.T.穿过走廊,径直来到一间没有门的公寓。J.T.告诉我们的护卫站在外面警戒,那个年轻人服从地点点头。 我跟着J.T.走了进去,迎头就撞上了刺鼻的呕吐物、尿和烧过的可卡因的味道。里边太暗,我几乎看不清东西。地上散放着几张床垫,有些上面躺着人,有些放着成堆的脏衣服和方便食品的包装袋。墙上的洞里塞满了破旧衣服,用来阻挡老鼠。 "素德,过来这里!"J.T.喊道。我沿着一道从公寓内部射出来的微弱光线走过去。"看到了吗?"他指着一排破旧的冰箱说,"这是擅居者保存食物的地方。"每一台冰箱上都缠绕着粗重的锁链和挂锁。 "他们从哪里弄来的冰箱?"我问。 "从住宅局!"J.T.笑着说,"芝加哥住宅局的管理人员不会把这些冰箱拿回去修,而是会低价卖给擅居者。人人都有份。有关计划区,你要明白这一点。" J.T.解释说,这套公寓是一间"常规的"擅居点。也就是说,这些睡在这里的人们付给帮派租金,并被允许在这里保存食物和衣服。有十个人住在这个公寓。一个名为"一百块"(Cnote)的擅居者,待在这个社区已经二十多年了,是他们的头儿。他的职责是鉴别那些想要占一个位置的擅居者,帮助他们寻找食物和庇护所,并且确保他们遵守J.T.所有的规则。"我们让他负责内部事务,"J.T.说,"只要他能付我们钱,并且听话。" 在这栋建筑里还有些不那么安稳的居留点,J.T.解释说,"我们有很多公寓,基本只供给妓女和瘾君子。他们在那里过瘾,待上几夜就会走人。他们是那种最终会在这儿招惹麻烦的人。他们会招来条子的,所以我们必须要对他们苛刻点。" 走出居留点,我坐在了画廊的地板上,终于能呼吸口新鲜空气了。所有这些新的信息让我不堪重负。我告诉J.T.我需要休息一下,他笑了,似乎表示理解,并告诉我他要自己巡视另外两栋楼。我担心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就开始拒绝。他看穿了我的想法:"不用担心,教授先生。我每周都做这个的。" "好吧,你是对的,"我说,"我不行了,我会在你的地方和你会合。这里有些东西我必须要记下来。" 一反应过来我刚刚说了什么,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我从没告诉过J.T.我一直在为我们的对话做笔记;我总是等到我们分开之后,才写下刚发生的事情。突然之间,我害怕他会想到我们刚才看到的和讨论的所有事情,包括所有那些非法的活动,并且阻止我。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眨。 "小子,把素德带回妈妈那里,"他告诉那位一直站在居留点外警戒的年轻人,"我会在一个小时内到那里。" 我默默地走下十六层楼梯,去了梅女士的楼。罗伯特·泰勒的电梯系统最多只能断续地工作,所以能够耐心等待的,只有老人和带着小孩的母亲。那位马仔一路陪着我到了梅女士的家门口,但是我们没有讲话,马仔们从来不跟我说话,我认为他们可能被告知过要对我闭嘴,所以我也倾向于对他们保持沉默。 我紧张地坐在梅女士的公寓客厅里,在一张桌子上写下我的笔记。不久之后,只要我需要休息,或想要写下点田野日志,这套公寓就成了我要去的地方。J.T.的家庭慢慢习惯了我独自安静地坐着,或者甚至在J.T.忙碌的时候,我在沙发上打盹儿。 这间公寓有时候会很安静,有时候会很忙碌。当时,J.T.的表姐和她的两个孩子,还有J.T.的一个姐姐都住在那里。但是居住安排的流动性很大。正如计划区许多其他比较稳定的家庭一样,梅女士的公寓还是穷困朋友和有需要的亲戚的暂居处之一。他们可能会待上一个晚上、一个月,或者更长。有些人实际上根本不是亲戚,只是一些需要栖身之所的"浪荡子"。J.T.的亲戚几乎不可能是流浪汉,我得知,他的几个叔叔都是帮派里的高层。但是我甚至搞不清他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经常听他说起"我妹妹",或"我的一个在西边的弟弟",但是我分不清这些人是跟他有血缘关系,还是只是这个家庭的朋友。 而且他们似乎都愿意让我在梅女士的家里待着。他们也都知道J.T.并不想让我独自在这个街区里晃悠。在我写东西的时候,梅女士会安静地给我一盘食物,而她收音机的基督教频道会一直开着。这个家庭里没有人,包括J.T.,曾要求看我的笔记--尽管有一次,他曾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并且开玩笑我有否把他写得"帅气"。他喜爱我要写作他的生平的主意,但是一般说来,每个人都尊重我的隐私,对我的工作不加干涉。 后来,梅女士甚至在这套公寓中为我清出了一块地方,用来存放我的衣服和书籍。通常,在做笔记的间歇,我就会开始和梅女士以及在他家的其他人谈话。他们似乎都对回答细节问题比较犹豫--我已经观察到,租户们是如何躲过记者和社工们的访问的,但是他们更愿意解释其生活和社区中的基本方面。就像"老时光"和他在华盛顿公园的朋友们,他们无拘无束地讲他们的家族史、芝加哥的政治、芝加哥住宅局和其他城市机构的举动。只要我不是特别地追根问底--比如,询问他们的收入或者谁非法住在这栋楼里,他们就会对着我不停地唠叨。重要的是,我发现不必隐藏自己的无知--这没有什么,因为我对美国城区的政治和种族问题的认识的确相当幼稚。我对这些基本问题表现出来的幼稚,实际上却好像讨得了他们的喜爱。 在我与J.T.和他楼里其他人的简短接触中,已经见识到了在他们的丰富思想与我所读过的社会学研究中对他们的诋毁性刻画之间的差别,并为之而感到沮丧。他们普遍被描述为倒霉的愚民,被认为毫无洞察力或者远见。梅女士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好客以及租户们自发乐意的教导,不仅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还让我不胜感激。我开始想我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回报他们的慷慨大度。我自我安慰地想,如果我能够写出优秀而客观的学术著作,那就可以促使社会政策的改进,并或许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但是我也想知道我怎样才可以更直接地报答他们。由于我当时还在靠学生贷款度日,所以我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发现我有多么喜欢陪着他巡视这些建筑之后,J.T.就开始定期带着我。但是他经常要处理其他事务,一些他没有邀请我观看的工作。并且他仍不愿意在那些楼中放任我,所以我经常只能在梅女士的家里待着。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孩,总是需要一个保姆,但是我不能抱怨我所得到的这个通道,它已经让我进入了一个与我自己所有的见闻有着天壤之别的世界。 梅女士把我介绍给了许多来访的人。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学生,当然是有点古怪的学生。有时候他们会玩笑地称呼我"教授先生",这是他们从J.T.那里听来的。J.T.的几个叔叔和堂兄弟也都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对我同样热情友好。他们看起来都很亲密,分享食物,守望相助,也会在炎热的夏天一起去"画廊"中消磨时光。 "画廊"里的生活非常热闹。在傍晚,各家各户经常会支起烤肉架,从家里拖来椅子或牛奶箱坐着。要不是我是一个素食者,我可能会更快地结识许多朋友。 在我走过的时候,小孩子们和十几岁的女孩们都喜欢拉住我的马尾辫,其他人则会冲着我喊"甘地"、"朱里奥"或是"安-拉伯"。我仍然会着迷于这座城市的景观,也仍然会担心围绕着"画廊"的围栏。 只要有孩子向围栏跑去,我都会本能地跳起来,去抓住他。一次,有个小男孩的妈妈笑话我。"别担心,素德,"她说,"他们没事的,现在不是过去了。"在"过去",我发现,确实有些孩子从罗伯特·泰勒的"画廊"掉下去,并且摔死了。这促使芝加哥住宅局安装了安全护栏。但是毫无疑问,在风大天寒的芝加哥建造楼房外部的通道,原本就是个失误。 在晚餐之后,父母们会让他们的孩子们回家取出桌椅、纸牌和扑克筹码、食物和饮料。他们把"画廊"变成了舞厅和赌场,就好像过节一样。 我喜爱"画廊"里的夜生活。租户们通常在夜里都会心情不错,只要他们不是极度兴奋,或者不是十分忙着赌钱,就都会愿意告诉我他们的生活。我越来越容易判断因吸毒而兴奋的人。他们会步履蹒跚,就好像喝醉了,但是他们的眼睛会深陷进脑袋之中,这让他们看起来既迷离又阴险。 很难在这些租户中分辨出吸食快克的程度。许多人指出其他人吸食快克,称他们为"摇滚明星"、"使用者",或是"瘾君子",并以此暗示,他们从来没吸过。其实除了一些老年妇女,比如J.T.的母亲,几乎每个人都被指责过不时地吸食过快克。 不久之后,我明白了,快克的使用很像在我成长的郊区那里对于酒的使用:有小部分核心的瘾君子,以及相当大范围的功能性使用者,他们每周有几天会抽一点。罗伯特·泰勒的许多快克使用者都照顾家庭,忙于生计,但是一旦他们存下了十块或二十块,他们就会弄一点,兴奋一下。慢慢地,我可以估算出,在租户中大约有百分之十五的核心瘾君子,还有另外百分之二十五是偶尔使用者。 我在"画廊"最早熟悉的人中,有一个叫做克莱瑞莎(Clarisse)的女人,她三十多岁,但是看起来相当衰老。她的皮肤粗糙,淤伤遍体,但是除此之外,她是一位美丽而又有思想的女人,几乎总是带着微笑。她是这楼里的一个妓女--"非法商贩"(hustler)是标准的委婉说法。她自称是"男人杀手克莱瑞莎",她的解释是,"我的床上功夫能干掉他们"。克莱瑞莎经常在"画廊"里和J.T.的家庭聚在一起。我对此很是惊讶,因为我曾听过J.T.和梅女士公开鄙视过楼里的妓女。 "这是我在这儿的生活的一部分,"梅女士说,"但是我们对她们敬而远之,我也不让孩子们接触她们。我们不打交道。" 在一个静谧的傍晚,J.T.的家庭正在准备烤肉,我靠在"画廊"栏杆上,向外看着薄暮,克莱瑞莎来到我旁边。"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喜欢哪种女人。"她笑着说,并打开了一瓶啤酒。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克莱瑞莎揶揄我的爱情生活。 "我说过,"我说,"我的女朋友在加州。" "那你一定觉得孤单!或许克莱瑞莎可以有所帮助哦。" 我脸红了,并试图转换话题,"你在这楼里待了多久?你是怎么认识J.T.的?" "他们从来没告诉你?!"克莱瑞莎喊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们觉得尴尬,他们不想承认我是家庭成员。" "你是他们家庭的一员?" "哥们,我是J.T.的堂姐,所以我才会过来。我和我老公住在上面的十五楼。我也在这楼里工作。我是家族里他们不情愿谈论的人,因为我不掩饰我干的事儿。我是个非常开放的人--我对任何人都不藏事儿,梅女士知道的。该死,人人都知道的。但是,就像我说过的,他们并不总是对此坦白。" "你怎么可能同时在这栋楼里生活和工作呢?" "你看到这些男人了吗?"克莱瑞莎指着"画廊"里某些待在自家公寓前的租客说,"你应该见识一下他们怎么对待女人。"我不明白克莱瑞莎的意思。她见我面无表情,就笑了起来,"哦!我们需要聊的太多了,克莱瑞莎会教给你的。" 她向几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挥挥手。"看,她们都是妓女,都是谋生计的。不过她们私下里做,就像我。我们是凤姐(regular),我们也住在这里。我们不是那种流莺(hype)。" 我问她,"流莺"和"凤姐"之间有什么区别? "凤姐就像我,我们卖身来赚钱,但是只跟我们认识的人。我们不做全职,但如果必须要养活我们的孩子,我们也可以兼职赚点钱。我有两个孩子要养活,而我的男人有时帮不了。流莺只是靠这个来嗑药,她们不住在这里。但是J.T.允许她们在这里工作,她们要给他一点提成。我跟她们没关系。她们是招惹麻烦的人。她们有一些有皮条客,有些为帮派工作,但是她们都是为了嗑药才干这个的。克莱瑞莎不沾毒品。这是为什么许多人接受我们--即使他们在我们背后嘀嘀咕咕。他们知道我们只是在努力照顾家庭,和他们一样。" "你现在上班吗?"我问。 "宝贝儿,只要地方合适,我永远都上班!"她笑了,"但是J.T.可能不允许我今晚工作,所以我不会接客的。" 我有些困惑,因为J.T.特别告诉过我,他的帮派并不经营妓院生意。他解释说,绝大部分的帮派不掺和,是因为没什么大钱可以赚。妓女们很难管理,并且会牵扯大量的精力:她们总是挨揍并且被逮捕,这意味着长期没有收入。他们要供给她们吃穿,而那些嗑药的人更是出了名地无法预料。她们还总是会偷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是说J.T.控制你?" "不,但是他有一次跟我说,如果我想要和他的家人交往,我就必须要遵守他的规矩:如果家里有事发生,就不许拉客,就像今晚。他是这里管事儿的,所以我必须要守规矩。" 克莱瑞莎解释说,虽然J.T.的帮派实际上并不控制他地盘上的妓女,但他也确实从流莺和凤姐那里收取月费。凤姐通常会交点房租(每个月从十五块到七十五块不等),作为回报,帮派会揍那些虐待她们的嫖客。流莺要把她们收入的一部分(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交给J.T.的马仔们,后者会尽量搞清楚每个女人都做了多少。克莱瑞莎说J.T.在市南部的帮派老大们里边算是不错的了。他会定期借钱给女人们,帮助她们获得医疗,甚至会为她们保留几个空闲的公寓来用做欢场。所以尽管J.T.并不正式经营妓院,但是他实际上控制着自己地盘上的妓女流动,并从中获利。 那晚跟克莱瑞莎的谈话让我明白,我不是在计划区里惟一行动受到J.T.限定的人。 只要他带我去巡视他的楼房,我都会观察他应付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在一楼大厅里、楼梯间里、"画廊"里、停车场和运动场上厮混的人们。他警告一个妓女不要在公众场合拉客。他告诉一个出售球鞋--看起来像是假耐克--的人离开一楼大厅,那是J.T.的帮派成员出售毒品的地方。J.T.经常会禁止流浪者在游乐场里待着,尤其是他们喝酒的时候。如果他在楼内认出了陌生人,他就会让他的某个高级下属去盘问那人,了解他是做什么的。除了在他领地上的大约五千人,J.T.几乎不认识什么别的人,但是他通常会设法搞清楚某个人是否是本地人。如果他搞不清,他还有许多人可以去问。 所有这一切都带点戏剧性。他会就事论事地说,"你们得把这个活动挪到别的地方去。"或者,"关于孩子们在公园里玩的时候拉客,我跟你说过什么?"又或者是,"除非你先去跟格雷普打打交道,否则你不能待在这个公寓。"我见到有些人反抗,但是没有一次反抗的时间很长。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尊重他的权威,或至少是有点怕。 至少从19世纪末开始,黑帮一直都是美国城市结构的一部分。在我读过的绝大多数关于黑帮的社会学著作中,黑帮总是挑战着与父母、店铺主、社会工作者以及警方之间的关系。他们被描写成最令人讨厌的事物,并且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危险。 J.T.的黑帮看起来不太一样。它的作为就好像罗伯特·泰勒实际上的管理机构:J.T.或许是一个不法之徒,但他更是一个立法者。他的所作所为表明,他的组织是真正统治这个街区的,而且有时候这种接管是彻底的。比起芝加哥警方来,黑暗之王更具侵略性地监控了这些大楼。通过控制一楼大厅和停车场,黑暗之王使得居民们不能随意行动。他们大概每月会举办一次周末篮球赛。J.T.还在此举办大型的街区派对,这意味着运动场地及其周边都要十分整洁--这还意味着,其他的租户有时候必须在J.T.的命令下,取消他们的垒球活动或是野餐会。 慢慢地,J.T.变得没有那么不愿意让我独自待在罗伯特·泰勒了。偶尔,他会出门办事,并且喊道,"嗨,小子,看着素德,我马上回来。"我通常不会晃悠得太远,但我的确开始跟帮派以外的人们聊天了。这使得我开始理解帮派和社区其他人之间的复杂动态。 例如,有一天,我碰到了"一百块",擅居者的头儿,他来梅女士的公寓里安装空调。"一百块"既是一个零工,又是个非法商贩。只要收五块或十块,他就能够修理电冰箱或者电视。再多加几块,他就能找到让你家免费使用电和气的巧妙法子。至于日用维修,好像没有什么是"一百块"不能做的。 在"一百块"结束了梅女士家的工作之后,我和他坐在"画廊"喝啤酒。他告诉我,他住在这栋楼里许多年了,并且做过各种合法的蓝领工作,但是在被解雇了几次之后,他失去了租约,并成了擅居者。他一直都在J.T.的楼里找点零工,也找个地方睡觉。他告诉我,他不惹他们。他不吵闹,不嗑药,也不打架。他解释说,他叫这个外号是因为"我有一百种方法来赚取一百块"。 我得知有许多租户欢迎"一百块"到他们家吃晚餐,让他和孩子们玩耍,并且给他买药品的钱,或者是在他受伤的时候开车送他去医院。但是在J.T.重新操控罗伯特·泰勒之后,这一切开始改变。J.T.把擅居者当作了一种收入来源,而非慈善事业。他也不乐意见到"一百块"受到租户们的善意帮助--有些租户还曾游说过J.T.不要收取"一百块的"费用。即使J.T.的母亲也曾就此事站在"一百块"一方。 但是在谈到钱的时候,J.T.从不妥协。他必须要支付几辆车的费用,还要养几个女朋友,每一个都需要一套单独的公寓及相应的开销。J.T.还喜欢去拉斯维加斯赌钱,而且他还极其自豪地拥有数十双昂贵的鞋子和价值不菲的衣服。他并没有对"一百块"这样的人行慈善之举,相反,他还公然痛恨他搭便车。 在一个炎热的周日早晨,我和"一百块"还有其他一些擅居者待在J.T.的大楼的停车场,和街道只隔着一个篮球场。有人开了一间户外的修车行--更换轮胎,修补凹痕,做发动机的小维修。他们的价格低廉,而且生意兴隆,足够让他们忙活一整天。停车场的各个角落都停满了汽车。人们来回走动,拖曳设备,交换工具,并且快活地谈论着这么多的工作。另外一个擅居者在附近支起了一个架子,出售冰冻的汽水和果汁。我买了一瓶,坐着看这种繁荣的地下经济。 J.T.开车过来了,还带着四个他的高级头目。在他们背后又来了三辆车,而我认出了几个其他的帮派老大,跟J.T.地位相当,控制着黑暗之王的其他本地分支。 J.T.走向"一百块",后者正在观察一辆车的引擎。J.T.没有看到我--我坐在一辆白色货车的背后,正好在他看不到的方向,但是我刚好能够看到并且听到他。 "'一百块'!"J.T.叫着说,"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 "我他妈的看起来像在干吗,年轻人?""一百块"对呛了回去,并没有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一百块"通常并不喜欢吵架,但是如果事关他的钱,他从不妥协。 "我们今天要举行比赛,"J.T.说,他指的是帮派每月的篮球联赛,"你要把这些狗屎都清理干净。弄走这些车,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弄出场地。" "哦,该死,你应该早告诉我。""一百块"把一块油布扔到地上。"我他妈的能做什么?你也看到这些工作还没结束。" J.T.笑了。有人挑战他,这似乎出乎他的意料。"黑鬼,你在跟我开玩笑?我根本不管你的狗屁工作。把这些汽车都弄出去。"J.T.看了看车子底下:"哦,该死!你把油搞得到处都是。你最好把它们也给清理了。" "一百块"开始挥舞着他的手臂,冲着J.T.喊:"只有你自己可以赚钱,对吧?你拥有所有这些狗屎,你拥有所有这些地方?该死。" 他抽出一根香烟,点上,并不断嘀咕着"该死"。其他的擅居者都停下了工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百块"浑身大汗淋漓,满腔愤怒,看起来就要抓狂了。 J.T.低头看了看脚下,然后向他的高级头目们挥了挥手。那些人一直都等候在车旁。一些其他的下属也从车里钻了出来。 等他的跟班们靠近了,J.T.就再次对"一百块"说:"我再次要求你,黑鬼。你可以弄走这辆车,或者--" "那是狗屁,小子!""一百块"叫着,"我哪儿也不去。我在这里待了两个钟头了,而且告诉你,我还没完工。所以干你!干你!干你!"他转向其他的擅居者说,"这个黑鬼每次都这么干,每次。操他的。" J.T.抓住"一百块"脖子的时候,他仍在喋喋不休。J.T.的两个手下也立即抓住了"一百块"。三个人把他拖向了一面用来分隔开罗伯特·泰勒和市郊火车轨道的混凝土墙。"一百块"一直叫着,但是他并不反抗。其他的擅居者都转过身去看着,其他的帮派老大们漠不关心地从冷藏箱里取了些汽水来喝,都没有付钱。 "你不能对我们这么做!""一百块"喊道,"这不公平。" J.T.把"一百块"按到墙上。两个帮派头目,肌肉发达的臂膀上都刺着纹身,按住了他。 "我告诉过你,黑鬼,"J.T.说,他的脸紧贴着"一百块"的脸,距离还不到一英寸,"但你就是不听,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还带着点我以前从未听到的阴险恶毒,"你为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开始抽打"一百块"头部的一侧。随着每一次的抽打,"一百块"的头像个玩具一样来回摆动,并不断哼哼着。 "干你!""一百块"喊道。他竭力转头去看J.T.的眼睛,但是J.T.靠得太近了,他的头撞到了J.T.的头上。这更加惹恼了J.T.。他抡起臂膀,一拳重重地击打在"一百块"的肋部。"一百块"拱起了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J.T.的跟班把他按到了地上。他们轮流踢他,一个踢在背部,一个踢在腹部。当"一百块"蜷起身体时,他们就开始踢他的腿。其中一个喊道,"你本该听这个人的话,笨蛋!" "一百块"像胎儿那样躺着,竭力喘着气。J.T.把他转过来,挥拳在他脸上猛击了最后一下。"傻×黑鬼!"他喊道,然后向我们走回来,低着头,活动着他的手,就好像受了"一百块"头骨的伤害。 J.T.去那个擅居者的冷藏箱取了瓶汽水。这时,他注意到了我站在那里。我们眼神相遇时,他皱了下眉头。他快速离开,走向了楼里。但是他的表情让我不寒而栗,看到我他明显感到很意外,并且看起来有点懊恼。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跟着J.T.和他的帮派混了好几个月了,但是我从未见过J.T.卷入暴力事件。我觉得自己就像他的抄写员,跟随着一位有权势的、喜欢跟租户们开玩笑的老大,当他需要协助时,我就静静地帮忙。我想我太天真了。但是我曾设法说服过自己,我没有看到任何暴力事件,就意味着它不存在。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他的权势的另外一面,一次几乎不加修饰的表达。 在随后的几周里,我开始思考我看到更多殴打的场面,或许还有死亡事件的可能。我仍然开心能够和J.T.的帮派接触,但是我也开始感到羞愧。我曾确信自己只是一名社会学的观察者,超然而又客观。但是我现在开始觉得错了,我真的只可以站在一边,看着某人挨揍吗?我渴望如此靠近暴力,靠近一种我知道其他的学者们无法见到的文化,我为此而感到羞愧。 实际上,我可能毫无办法阻止任何人受到帮派的殴打。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在做一件我真正热爱的工作,我为我的成功而感到兴奋。在大学里,我的研究开始受到教授们的关注,而我当然不想失去这种关注。我告诉威尔森我遇到的那些年轻人,以及他们与帮派的关系。我把事情说得很含混,并没有告诉他我所见到的每个细节。他似乎被打动了,而我不想失去他的支持,所以我认为,如果我能够忘掉这种羞愧,或许它就会消失。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基本不再跟我的朋友们和家人谈论我的研究。我只是记下笔记,并努力不引起注意,除了不时告诉我的指导教授一些故事。 当我放假回到加州的家中去见父母时,我也基本很少告诉他们我在这个项目中的工作。我的母亲是一位医院里的档案管理员,她已经非常担心我住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所以我不想用帮派斗殴的事情来增加她的忧惧。而我的父亲如果得知我向指导教授隐瞒事实,也一定会不开心。所以我也向他们隐瞒了我的田野工作。我只是向他们展示了我那不错的成绩,并只说了一点点可以搪塞过关的事情。 检讨一下"一百块"的殴打事件,至少能够让我更现实地思考我和J.T.的关系。这让我正确认识到,我与黑暗之王的互动一直受到很大的限制。我所一直采取的那种俯视的优越视角,实际上是一种校正过的观点。这并不是说我曾经见到的不是黑帮正确的一面,而是还有大量的东西我尚未接触到。我知道黑帮用各种不同的方法赚取大量的金钱--例如,我曾听说他们敲诈店铺主,但是我只知道很少的细节。我所见到的,都不过是奢华的消费:珠宝、汽车、派对。 而且黑帮明显对更为广大的社区有着巨大的影响。它的运转良好,不只是体现在告诉租户们不能待在一楼大厅中,对"一百块"的殴打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我真要以黑帮活动来作为毕业论文的主题,我就必须要学习更多有关黑帮是如何影响社区中每个人的。这个问题的解决,关键是要找到一种摆脱J.T.控制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