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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存在——第一章 性存在之前

雄狮不会爱慕自己的同性,因为它们不懂哲学。 假托琉善之名者,约公元4世纪 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提到,阿里斯托芬讲述过一个关于人类起源的寓言故事。据他说来,人类的祖先是一种圆球形的生物体,生殖器长在体表;个个四手四足,双脸相对。他们有三种不同的性别:一种人有两个男性生殖器;另一种人有两个女性生殖器;第三种人则是雌雄同体人,拥有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各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生物变得傲慢自大,目空一切。为了惩罚他们,宙斯将他们一分为二,割成两半。虽如此,他们却宁愿绝食自戕,也不愿放弃自己的另一半,因为“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愿意分开”。宙斯动了恻隐之心,又想出一个新的办法,即转动他们的生殖器官,使他们可以彼此产生性关系。因此,今天的我们都只是半个人,无论男女,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从雌雄同体的个体中分离出来的男人,在找他另一半的那个女人;而从女性双体人中分离出来的女人,则是“对男人没有兴趣却依恋女性”的人;从男性双体人中分离出来的男人,则更愿意追求男性,从小就“喜欢与男性同榻而眠、相互拥抱……因为在他们身上男性的本质最为明显,并且……他们能从和自己同性的共处中获得享受”。 阿里斯托芬的这番演说词后来演变为一个关于性别起源的神话故事。但这个神话背后的寓意何在?表面看来,它似乎在说,一些人只会对同性有兴趣。然而,很多古典主义者却不以为然,他们指出,阿里斯托芬这位喜剧诗人总是有着最为离经叛道、戏谑讽刺以至于荒诞可笑的想法,比如鸟类开议会、妇女参政等等,因而柏拉图选择让他来讲述这个故事并不是偶然的。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对绝大多数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的人来说,以发生性关系的对象来对人进行分类,这一想法匪夷所思。古代并不是性自由主义的时代。当时的性道德处于道义与法律规范的严格约束之下。但是,对于道德的注重仅限于性行为,而非性欲的对象。古代人并不以生理上的性身份来理解他们自己,但维护社会性别身份对他们来说却至关重要,这一点我们后面将会讨论到。这就与现代社会的人理解性别的方式有着很大的区别,现代人理解和判定自己性别的中心依据是诸如异性恋和同性恋这样的概念。正是基于这一区别,米歇尔•福柯、保罗•贝内、戴维•哈波林或约翰•温克勒等历史学家都将古代世界定位为“性存在之前的世界”。这一时期,性的概念以及它所蕴含的文化意义都与今天的有着本质的不同。 古代世界的性文化也绝不单一,在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历史时期都存在着很大的区别,这本简介性质的图书限于篇幅,很难详述。因此,在本章中,我们主要讨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情况。仔细分析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看待性的方式,会给我们提供有益的背景知识,也可以为现今世界中有关性的关键问题提供比照。 古希腊的性文化与其政治和历史背景密切相关。希腊社会的中坚力量是一小部分男性精英公民。女性公民和儿童在社会中处于从属地位,没有任何政治权利;而外来移民和奴隶则连公民身份也不具备。更准确地说,女性公民的地位类似于未成年人,时刻处于男性亲属的法律监护之下。当时的性文化正反映了男性公民的社会权力,其核心是男性的享乐。古希腊人对性的理解是阳具中心主义的,性的唯一定义就是阴茎的侵入。人们认为除此之外的亲吻、爱抚和其他形式的身体接触是示爱的表现,但它们并不属于性行为。因此,在古希腊人的概念中,性不是一种相互的关系,不是一种对于亲密情感的共同表达,而是一种单方面的行为—对他人的侵入。性伴侣的身体愉悦或者说配合,则被普遍认为是无关紧要的。男性被鼓励利用阴茎进行侵入式的性交,以获得征服感,控制处于受支配地位的性伴侣。这样的性关系体现了社会政治中的权力关系,因为男性在战场、政治和性的方面,都拥有其作为公民的社会地位。 这一时期的性文化与人们对于性和性别的看法密不可分。当时的医学认为人体是弱不禁风的,由一团极不稳定的液体所组成,极易因为年龄、饮食和生活方式而失衡。人们认为人的衰老和最后的死亡是因人体变冷和液体蒸发所致。因此,控制饮食,以及其他控制体内液体健康平衡的方法,成为了当时的流行文化。公元2世纪的古罗马名医伽林在其撰写的医学论文中,认为性别是一种流动的状态。受他的影响,人们将男性视作热烈、强壮的一方,而女性则是被动、虚弱、潮湿和阴冷的一方。她们由于月经等生理现象,流失了身体热量和生命能量,又通过性交夺取男性的热量和能量。因此,人们将性行为本身定义为和身体获得热量有关的一个过程。在审美上,希腊人则更倾向于欣赏阴茎小巧的男性,认为他们具有一项优势,即在战争时面临相对较小的风险。 正如历史学家托马斯•拉克尔所指出的那样,古典的性别模型中蕴含了一种“单一性别模型”:人们的性别是流动不定的,因此男性如果体内热量流失,就有女性化的危险;而女性如果身体热量增加,则会变得具有男性特征。这样的思维模式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心理感受:性别不是一个稳定的、生物学的特征,而是一种受到潜在威胁的身份。男性如果与寒冷的女性身体过度性交,由于射精导致体内的液体减少,体内的生命热量流失,就有女性化的危险。因此,那时的人们认为虽然性对于维系健康是必要的,但过滥的性交则对男性有危害。相反,女性阴冷潮湿的身体则需要男性的热量来弥补自身不足的生命力。更加重要的是,女性需要液体的种子来维持她们子宫的稳定性(希波克拉底学派认为子宫处在漂移不定的状态中),让子宫不至于因为寻找液体而在女性的体内四处移动,导致女性窒息。 部分古希腊和古罗马人认为女性天生性欲过于旺盛,这一观点也体现了上述的医学观念。有关提瑞西阿斯的寓言便反映了这一观点,这个寓言最著名的版本见于奥维德的《变形记》。奥维德讲述了一个名叫提瑞西阿斯的男人的故事,提瑞西阿斯曾被诸神变成女人长达七年。在作为男人和女人分别体验了性关系之后,他被要求前去裁决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之间的争辩:男人和女人谁的性快感更强?当他宣布答案是女人时,赫拉出于报复弄瞎了他的眼睛,因为他道破了这一女性的秘密。 当时人们认为女性是比男性低级的生物,认为女性不具有男性那样的对于性欲的自控力。因此,女性的性存在被认为是危险的,因为她们对于性的饥渴会榨干男性,更坏的结果是将他们变为女人。在当时的社会中,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公民地位都极端低下,因此男性渴望通过建立和维护性别分界来稳固自己的男性气质。男性的性别身份是脆弱的,男性气质不是建立在男性身体的基础上(因为人们认为男性的身体是不稳定的,有随时滑向女性气质的危险),而是通过日常生活中体现男性气质的侵略行为来实现,其中也包括性行为。为了维护男性气质不被侵犯,男性在性关系中的表现是最关键的,他的性欲望则不那么重要。性能力低下常常被认为是男性气质的耻辱丧失,也常常被小说和戏剧拿来作为笑料。古典文学中反映男性性悲剧的最著名的篇章中,就有这样一段:在古罗马彼得罗纽斯的小说《萨蒂利孔》中,主人公恩科比乌斯想要与美丽的喀耳刻发生性关系,喀耳刻却告诉他,除非他肯为了自己放弃他16岁的男友吉托才可以,这时灾难降临了: 我三次抽出这慑人的武器, 三次它却都比菜叶还要绵软, 在这道可怕的沟壑面前,我退缩不前,失去了男性的意志, 再也不奢望我曾经所想。 医书作者普里斯蒂安曾提到,人们认为色情的意象可以作为治疗阳刚之气不足的良方:“让病人周围环绕着美丽的年轻男女;同时让他看书,这些书要能激发他的性欲,书中要有微妙的爱情故事。”不然,跳舞的女郎或各种刺激性欲的物体也可以起到作用,老普林尼在他的《自然史》一书里就推荐了一份这样的刺激物的冗长清单。古代世界有关性的意象则更为普遍,几乎无处不在,尤其是阴茎的符号,它象征着用来驱除邪恶的男性力量。 考古学上的证据表明,当时的壁画、墙绘、涂鸦和建筑上,常有勃起的阴茎和其他象征性与繁殖力的符号,这些符号作为装饰常出现在富有家庭的花园和住宅中,或出现在日用物品如风铃和陶器上。假阴茎和其他的性工具在古书中也常有提及,在陶器上也有所呈现。有关性的教学手册也十分流行,还有一些书给予了人们更为宽泛的指导。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的艺术》三卷本都是给准备恋爱的人的建议,后来他写的《爱的医疗》是给因恋爱而心碎的人的一些小忠告。 当时的人们通常认为,男性气质的表达侧重点在于在公开演说和生活的其他各方面体现出进攻性和主导性,这其中也包括了性行为。在性行为中男性气质等同于积极的、进攻性的性角色。至于性欲望是正常还是反常,则要根据它违反人们通常所接受的性别角色的程度来判定。在古典性文化中,鸡奸或手淫之类的性行为并不会给人们带来道德上的不安。与性规范相关的问题主要集中于阴茎的侵入。这种侵入行为象征着男性的身份,也象征着社会地位,但被侵入的对象是女性还是未成年男子,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谁是这一侵入动作的实施者。侵入者被认为处在主动地位,而被侵入者则被认为处在被动地位。一个生来是自由民的男人,如果渴望被侵入,则是有悖常理、自贬身份的,因为这样的欲望会让他的社会地位沦为类似女性或奴隶的角色。“合适的”被侵入对象是女人、未成年男子、外邦人和奴隶,这些人都不具有和雅典的男性公民同样的政治和公民权利。当时,社会地位就是根据这样的主动/被动角色来确定的,而不是异性恋/同性恋这样的分类,后一范畴到很久以后才出现。 因此,规范性行为的准绳,也是构筑于公民的政治身份之上的。正如古典学者戴维•哈波林所说:“公民身份对于雅典自由民来说,不仅是一个政治和社会概念,而且是一个性和性别化的概念。”古代社会推崇一种“崇尚侵入和主宰的民族精神”,将性秩序和政治与社会秩序混同起来。因此当时的社会并没有在公共政治领域和私人性行为之间划清界限。人们常常以不当的性行为作为武器来攻击自己的政敌。这种公开话语中的性侵犯很常见,而且毫无掩饰,有时还可能带来严重后果,包括导致被攻击的人丧失公民身份。性行为的等级中,最贬低身份的行为就是被控有为女性口交的行为,紧随其后的是为男性口交的行为,因为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嘴部被阴茎侵入都是丧失身份的(因此,这一行为最好是由卖淫者或奴隶来完成)。莱斯博斯岛上的人因为其堕落不堪的性行为而声名狼藉,因此古希腊人所使用的动词“口交”含有“像莱斯博斯人那样行为”的意思,更具体的就是指“吮吸阴茎”。该词并不强调施行口交者的性别,只有接受口交的人的性别是确定的。 男性之间的恋情则广为当时的社会所接受,极其普遍,并广泛见诸当时的文学、艺术和哲学作品。不过,对于男性之间的性行为,人们的看法却不尽相同,对于到底是爱慕年轻男子还是爱慕女人更为高尚的争议无处不在。一些人认为爱慕男性比爱慕女性更为高尚,因为去爱一个和自己平等的生物,比去爱一个低等生物要好。《欲望》是一本古希腊的谈话录集,作者已不可考,其中有一段关于爱慕男性和爱慕女性各自有其优点的话,是这样说的: 婚姻是繁衍后代的需求所催生的药方,但哲学家的心必须仅由男性之爱来主宰。 该文还继续论证说,与女性发生性关系是为了满足繁衍后代的需求,但一旦这种基本需求被满足,并且社会向一个更高级的阶段发展,男性就自然会想追求文化上更为高级的享乐形态,因为这种享乐已经更多地脱离了自然形态: 与女子性交比与未成年男子性交有着更为悠久的历史,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轻视后一种关系。我们要牢记,原初的行为仅仅是出于需求的驱使,而那些因为进步而产生的需求,则更为高级,更值得我们尊敬。 古希腊诗歌中还提倡,最优秀的军队需由男性的同性恋人所组成,因为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恋人,并在他们面前有所表现,会尽最大的力量杀敌,表现得奋不顾身—柏拉图在《会饮篇》中也提出过这一观点。但和其他一些人一样,柏拉图本人曾表达过对男性之间性关系的厌恶。他主要批评了那些在这一性关系中处于被动顺从地位并从中获得享受的男性。他认为这些男性是软弱而女性化的,只是存在于男人身体里的女人。这些女性化的、顺从的男性违反了性别角色的常规模式,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其他男人侵入,等于是自愿地接受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的地位,这些人被认为有悖于自然之道,和那些扮演男性角色的女人(被称作女奸者)一样,对社会秩序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侵入者的角色对于男性的社会和政治地位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基于这一点,成年男性之间的性关系会令人们感到非常不安,因为其中的一个人必须要扮演屈从者的角色。而与未成年男子发生关系则可以部分避免这一问题,因为男子必须要到成年才具有公民身份。古典文化中的人们认为,年轻男子脸颊上和大腿上长出毛发会使人产生性厌恶。未成年男性从青春期的开始到成熟的少年时期,是具有性诱惑力的,但一旦长出了胡子和阴毛,这种诱惑力就消失了。雅典人认为成年男性和少年男子之间的情爱是自然而高尚的,只要他们遵守性交的规范。 这种成年男性对少年男子的性渴求,被称作希腊式恋爱。人们往往将此看成是成年男子(“情人”)向年轻的、处于被动地位的“男孩”(“被爱者”)—一般最小12岁,最大17岁至20岁—提供理论和肉欲上的指导的关系,这与现代人看待师生间性关系的态度截然不同(不过,职业的教师和培训者—其中很多人原先是奴隶—是不得勾引他们的学生的,奴隶也不得引诱年轻的自由民)。希腊式恋爱关系常被视为年轻男子所受的一项常规教育,并成为了一种制度化的关系,即成年引导者将哲学命题和常识教授给未成年男子,为他作好成为公民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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