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确保群众能够全体一致地与党发出同一个声音,极权统治使用的是贿赂与恫吓并用的手段,其效果,至少从表面上看,是颇为成功的。贿赂是让人们看到,顺从权力有好处,恫吓是让他们知道,不顺从权力就要遭殃。许多人就是在贿赂与恫吓的驱使下去按党的指示办事,按党的旨意选先进人物、投票表决等等,许多人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去要求入党、入团或者至少“向组织靠拢”。 极权统治下的各种组织对控制群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有效的极权统治必须把每个人从自然和传统的群体中孤立出来,使他无法在与他人的自然关系中用值得信任的他人想法来验证自己的想法,这种人际关系包括朋友、同学、职业和公共团体等。孤独的人只能从党的宣传那里得到信息并将之接受为当然真理。孤独的人被安置在各种政治性组织之中接受相互感染。所有的组织都处在极权统治的全面、彻底控制之下。除了作为权力基础的党、军队、警察,还有许多看起来是“民间”和“非政党”、“非政治”的组织,如工会、妇女会、青年会、儿童会、作家协会、残疾人协会、居民会等。对群众的正确言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和正确行为(该不该开口说话)的教育,就是在这些组织里进行的,“沉默”就是这两种“正确”的集中体现。 纳粹党和德国共产党(社会统一党)都是成员众多的庞大组织。希特勒的目标是让10%的德国人成为纳粹党员,这个目标一直没能达到。东德共产党的组织力比纳粹还要强,到1988年为止,德国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共产党党员,党员自己宣誓绝对服从党的纪律,他们也是最容易“全体一致”和“完全一致”的人。党外群众也都有他们“自己”的组织。纳粹时期,最大的组织是“德国劳工阵线”(DAF),90%的德国工人都是会员,这就和中国工人、教师等几乎每个人都会自动成为工会会员一样。冲锋队(SA)、党卫军(SS),以及希特勒青年团、妇女会和其他附属于党的“群众组织”让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参加,甚至参加不止一个组织。东德的情况也很类似,几乎所有的青年人都参加“自由德国青年团”(FDJ),1989年“德苏友好协会”有620万成员,占总人口半数以上。另一个名叫“自由德国商贸联盟”(FDGB)的群众组织也有众多的会员。而且每个人还不止是一个组织的成员。1979年,东德的一个化工企业1.9万名雇员中有97%是“自由德国商贸联盟”会员,84%已参加了“德苏友好协会”,71%的青年雇员还是“自由德国青年团”成员,24%是东德共产党党员。许多人还是这些组织中的各级干部,光是“自由德国商贸联盟”的成员中就有三分之二有各种头衔。哪怕是在群众组织中,各种头衔,如小组长、某某委员、干事,也给人一种“权力”的感觉。取得某种职位后,就有了被提升、受重视的机会,自己也有受信任和得宠的感觉。“先进”、“模范”这一类称号也能起到类似的心理提升作用,不仅让当事人更死心塌地,也让其他人羡慕、学习,照他们的做法有样学样。 群众加入组织,成为组织成员,被放置在一个“正确政治”的环境之中,相互监督,相互模仿。有些事情,如开会、谈体会、说空话、机械重复,看起来没有意义,没有效果,但其实是发挥着重要作用。1952年,东德共产党发起一个百万人写信的运动,要求东德人给在西德的亲朋好友写信,告诉他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党印发了一本题为“在统一与和平斗争中,你的信是启蒙利器”的小册子,为写信提供指导,这次运动是由群众活动协调组织“国家阵线”发起的。写信的人未必真能写出什么打动收信人的作品来,对于他们,做写信这件事,比做这件事有什么效果更重要,因为这表示写信人响应了党和国家的号召,是一个爱党爱国的公民。写信因此成为一种集体性的效忠行动。当一个不情愿写信的人看到别人个个都在写信时,他知道自己不写是不行的,这件事对他的警示和教育作用会让他在别的事情上也更积极地与他人保持一致。中国的许多“无效”运动,如大炼钢铁、“除四害”、“大跃进”,并不纯粹是一种浪费,而是对管制民心、统一意志很有助益的集体活动。 组织感和组织行动,包括适应和积极参与那些看起来没有意义、没有实效的集体活动,不只用于成人,而且也用于儿童和青少年。事实上,只有那些从小在这种组织环境中培养教育起来的人,成年后才会更适应于完全组织化的社会环境。宣传的成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宣传,而前宣传正是从幼年起就在学校教育中贯彻执行的。学校的教科书都是按党的要求编写的,老师也是这么教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什么是该说的,他们在班上争先进,当班干部,依照的也都是这样的标准。1959年,东德学校给家长去信,要求他们支持子女参加少年先锋队组织:“你的孩子开始受教育,这是他人生的重要阶段,接受系统的准备,预备为社会主义群体服务。孩子的群众组织,台尔曼少先队是对社会主义教育的重要帮助……如果你同意孩子参加少先队,那是对孩子成功发展的最大帮助”。12学校把这样的事告知家长,征求家长同意,家长当然不会不同意。 参加青年团(在东德是“自由德国青年团”)是青少年政治成长的下一步,20世纪50年代,东德有35%的适龄者是青年团员,到了60年代,几乎所有的适龄者都是青年团员了。少先队和青年团的不断扩大,乃至共产党组织本身的不断扩大,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被放置在一种由“同伴压力”维持的牢笼式管制环境之中,牢笼越大,锁链越长。在这样的组织牢笼中,组织内的人觉得自己比在笼子外的人更安全,更受信任。能在笼子里甚至成为一种 “优秀”和“荣誉”的身份标志。在这样的组织环境中,“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咋想就咋想”成为一件光荣的,比组织外人“先进”的行为,也是一件能够引起许多组织外人羡慕和渴望仿效的事情。组织所起的作用是把群众有效分割成不同的等级圈子,迫使那些内部的人更加顺从,而同时诱使外部的人更加渴望顺从。即使在这种“光荣”诱惑已经失效的情况下,功利的分羹心理仍然能起作用:入团和入党,入了会有好处,即使入了不一定有明显的好处,总比不入要强,因为不入差不多肯定会有害处。别人入了,你不入,有任何好处都没有你的份,入了才是明智的选择。 德国政治学家诺埃勒尼曼( Elisabeth NoelleNeamann)以研究群众的“沉默的螺旋”(spiral of silence)理论著称,她观察群众的“公众舆论”形成,发现有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沉默升级效应”,而这种“沉默升级效应”在青年团和共产党这样的组织环境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在群体中,尤其在组织化的团体中,人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能本能地知道哪些看法可以安全地说出来,哪些不可以。那些不便说的也就是“危险”的看法,因为人们躲避它,以后还会就此消失,无影无踪。在群体中要是有谁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别人就会侧目相视,生怕危害连累到自己,说的人马上就能感觉到别人的不快,并避免再犯。美国政治学者库伦(Timur Kuran)又称之为“谨慎升级效应”,他指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仅会隐藏自己原来的真实想法,自我审查不该说的话,而且还会当众说出与自己原先想法相反的话来,他们在说“正确”想法时,会变本加厉,比原先没有“不良”想法的人更坚持、更过分。15这种现象在党内更是十分普遍。原德国共产党人雷昂哈特(Wolfgang Leonhard)曾是东德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后来逃到西方。他曾经写道:“我常常看到,有些东德官员越是对党有疑惑,在同西方访客交谈时就越是做出立场坚定的样子,坚决捍卫党的路线。跟这些人谈话的西方人很容易相信他们是150%的斯大林分子。”层层叠叠的“组织”为无数的加入者制造了一个相互钳制的人际关系牢笼,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每个人都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并在需要的时候随时以谎言加码的方式对自己的言行做“谨慎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