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传基老师(1925— )88 岁生日那天,我赶到芝加哥他居住的小公寓为他做寿。那算什么做寿?我带去小蛋糕,他说:“美国蛋糕,不好吃,太甜!”一下扔在冰箱里。我带去的一罐他最喜欢吃的哈根达斯芒果冰激凌他尝了一口说:“也不行,现在的东西都变味了!”然后,站在厨房的水池子边上,吃我做的荠菜馄饨。那时候我不再问了,不好吃也得吃,我们俩没有其他东西可吃了。周老师吃得很少,他像神仙一样,就那个年纪依然站着说话,即刻从好莱坞说起。这就是周老师的性格!似乎年纪永远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印迹。他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特别在电影技术上,更新得比我们谁都快。他说:“那是必然的,我是老师啊!”每次回来跟朋友谈起周老师,就像在说传奇故事,大家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敬佩老人家的学问和进取。 “国内现在张口闭口‘好莱坞’?他们懂‘好莱坞’吗?切——” 你听听,那最后一个字,满脸的不屑。 “我敢骂好莱坞,那是因为除了我,中国还有谁是真正懂好莱坞的?你们看过几部好莱坞电影,就在那里谈什么好莱坞?你要懂好莱坞,今天的中国电影能拍成这样?不要丢人。给我免谈‘好莱坞’!我问你,你知道《虎!虎!虎!》(Tora!Tora!Tora!,1970)是多少投资?” 我不停地摇头。 “就是那个讲珍珠港战役的电影。我告诉你,整个投资比日本人当年轰炸珍珠港的战争支出都高!” “真的?”我确实被惊着了。 “我再问你,‘好莱坞’最厉害最有个性的导演,你说是谁?” “周老师,我没有天天说什么‘好莱坞’、‘好莱坞’ 的,干吗跟我过不去?” 周老师笑了:“那我也想听听你说是谁,看看你的眼光和品位啊。” 我结结巴巴犹犹豫豫地看着周老师,半天不敢开口。 “好莱坞”那么多大导演,我可说不好啊。周老师狡猾地看着我,就是不说话。最后我终于从嘴边吐出一个名字: “ 是, 是 ——罗伯特· 奥特曼(Robert Altman,1925—2006)吗?” “真是我的学生,有品位!”周老师一拍桌子,“就是他。不错,你还知道!” “周老师,你见过他吗?” “我托了朋友好几次带话过去,但是一直没有见到他。” “为什么?” 周老师耸了耸肩膀,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是他太骄傲了?” “可能!” 今天,当我看了那么多关于奥特曼的文章和书籍以后,我知道这不是原因。在每一个人的回忆里,他都是一个没有架子的性情中人。说是在好莱坞,没有哪个导演像他那样,你可以径直地走到三楼,敲开他办公室的门,然后说: “嘿,鲍勃(Bob,罗伯特·奥特曼的昵称),你在忙什么啊?” 1980 年,因为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跟他彻底解约,他把在好莱坞开的“狮门电影公司”关闭了,整个团队和家都搬迁到纽约。如今,当我走在百老汇大街的时候,我常常在想,一定在哪个街角、哪个派对或者哪一次放映会上,我曾经与他擦肩而过。他是一个派对导演,我应该与他有过遭遇。他在洛杉矶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房子,人却经常在欧洲、纽约、加州到处跑。周老师肯定抓不住他。 记得 1993 年,奥斯卡金像奖把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剪接,全部颁给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1930— )拍摄的好莱坞西部片《不可饶恕》(Unforgiven,1992)。在纽约,我和同学都跑到电影院里去看这片子,当时颇为失望。但那会我竟然一点不知道,和《不可饶怒》竞争的还有奥特曼的《大玩家》(The Player,1992),影片已经在 1992 年 5 月的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荣获了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奖项,后来被奥斯卡提名最佳导演。可是,奥特曼知道自己不是好莱坞的菜,他不想出席颁奖典礼。但是妻子执意让他参加,他们坐在非常前排的位置上,这还是给了他亮点,到了那个名利场,你再有个性、再骄傲,那个华丽的瞬间、耀眼的闪光灯还是会把你腐蚀的。奥特曼的妻子凯瑟琳·里德·奥特曼(Kathryn Reed Altman)说:“奥斯卡颁奖典礼给人最悲惨的经历,让人充满焦虑和恐惧。”颁奖以后,奥特曼一无所获,但他还是出席了所有的晚宴,祝贺伊斯特伍德!一直到半夜三点才和妻子回到家中。凯瑟琳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失败”。 当年的信息怎么能和今天比?我们哪里知道这些,我们只是在电影院里认识导演,奥特曼的电影在美国从来都发行不好,除了《陆军野战医院》。那些奥斯卡获奖影片重新放映时,也没有他的份。1992 年我人在纽约,却失去了在大银幕上认识他和他的《大玩家》的机会。连他的大名都没有听说过。那时候,我们整天都在追逐着欧洲电影,看奥斯卡得奖片只是一门功课,而不是热爱。身处美国,最不了解的竟然是美国电影。常常在与一件事保持距离以后,你才能看清楚那些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原来就在你的身边,触手可及!可是我们总是被虚荣遮蔽着,总喜欢追逐那些天边的彩虹、那些绚丽耀眼的光坏,殊不知,那些东西都是海市蜃楼。 当我们这些中国电影人那么热衷学习外国电影和技术的时候,必然同时是在和自己的电影作比较,即便研究的是美国的西方的,可是角度却是中国的。特别是当两种文化、电影、导演是如此不同,发生撞击时,鲜明的反差就格外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