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在路上"也是视野打开的过程,是人性得到锤炼和生长的过程,当推宁浩(1977年生)的《香火》。2006年因为拍摄了《疯狂的石头》而令人刮目相看的年轻导演宁浩,2003年自费拍摄过一部DV影片,关于乡间一位无名小庙中的和尚,因庙里佛像倒塌而四处奔波寻求修复资金。冰天雪地的乡间道路上,这位衣着单薄的和尚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反反复复进城而又返回。那辆借来的自行车骑在冰冻的道路上吱吱作响,因路滑和尚骑得东倒西歪,但始终控制得很好没有摔下来,看上去这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人,不是那种天真的局促不安者。 县城不大,与装满煤块的机动三轮、廉价的小面包车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小轿车反而显得惹眼和不协调。寒风中县城的中心也有吊车,也在搞建筑,但看上去只有两层楼高,像是大城市类似工地的滑稽模仿。和尚推着自行车熟练地走下小巷的石阶。有人喊住他提到和尚的二表哥,在附近开了一个发廊,"洗一个头五块钱,一天能洗二十多个头",和尚后来也顺路造访了这位表哥,在俗气不堪的发廊里洗了头,还用表哥给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双皮鞋。 县统战部位于一个旧院落当中,人们不思办公,而在排练节目,准备迎接新年。男女主持人准备的朗诵词具有十分扎眼的"现代"意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那么的净,睁开眼睛,你就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啊,把一切垃圾都留在昨天,我们一起迎接一个崭新的未来。"伴随着如此天真热切的画外音,画面中的院子破旧不堪,墙面斑驳脱落,地面凹凸不平;院子外面的道路上,垃圾一直堆到了道路中央,称之为"宗教科"的人们在办公桌上悠闲地打扑克。"宗教科"的头儿踢皮球地将和尚踢到了"文物科",文物科的头儿让和尚回去寻些旧窗框,说这能卖大钱,结果发现弄来的窗框不值几个钱。 身为和尚的传家本事是上街化缘。看上去这个县城的马路正面电线杆林立,电线像蜘蛛网布满了天空,但是转身来到马路的背面即小巷里面,依旧是年久失修的破落墙壁,早已认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尚几乎将整个县城走遍了,挨家挨户化得一千来块钱,却被警察抓住,与卖淫小姐关在一处。正当的途径都试过了,走不通,和尚于是学着路边的瞎子算命赚钱。但是仍然不走运,被人暴打一顿之后退却。只有骗钱这一条路可走。一个小泥像,他声称是五台山开过光的,费用比较大,要了重病患者家属3000元钱。不料当他的新佛像完工,却得知在他这只小庙的地址上要新开路,他变得彻底无家可归。 这当然不是一部"圣徒行传",而是相反---一在经受了各种羞辱、碰壁之后,这个和尚不得不在尘世中越陷越深,越来越堕落,环境如此,逼良为娼,最终变得无家可归。以影片反复提供的衰落背景来看,不管是县城还是和尚所在的小南寨村,给人的主要印象是失血和疲乏,新的社会变革在这里所能够引起的,与其说带来了新的面貌和新的希望,不如说是"沉渣泛起",在新的名目之下,一切属于过去的东西又回来了,比如卖淫、算命及迷信,向前的过程同时变成了向后的过程,这是人们始料不及的。如此大踏步倒退,连和尚都不能幸免。选择和尚作为这场变动的主角,触及了这场变动引发的精神层面,这是其他影片所不具备的内在视野。 同样来自山西、同为1977年生人的年轻导演还有韩杰,2006年韩杰以处女作《赖小子》夺得当年鹿特丹电影节金虎奖,与《香火》的老气横秋不同,《赖小子》是活力四射的,其主人公是山西煤矿小镇几个无业青年,整天无所事事开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四处游荡,寻衅滋事,打架,找女朋友,猖獗一时,因重伤他人不得不亡命天涯。 先是那辆解放派的大卡车,几个小子因此而风光无限,尽展青春激情,将女孩子带到车上更令他们兴奋不已。在那样一个灰蒙蒙的煤城,这些年轻人绝望地以命抵命,展示他们生命不同的色彩。出事之后他们找了一辆小轿车外逃,道路两旁是古老的城墙,上面长着陈年的苔藓,后面的天空上浓烟滚滚,他们将这一切都甩在了身后,听凭青春的身体中释放的能量不顾一切地向着前方冲撞。这样一种激情高峰的体验,他们的父辈肯定没有经历过。暮色中他们经过古老的田野,与对面的车辆快速擦肩而过,仿佛这部车燃烧的不是汽油,而是年轻生命血管里的血液,直至驶入暗夜。在经历了许多年意识形态的深深笼罩之后,这部影片难能可贵地具有一种本能性质的冲击力量,许多镜头显然是临时捕捉的,它们随着年轻生命的节奏流淌并散发诗意。 应该说这是一个富有意义的开始,在年轻人浪迹天涯的道路上,可以有着许多可能性,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当他们在压力之下学习应付环境时,有着更多陌生视野被带进来。但是从某个点上开始,影片的想象力仿佛受到了某些阻碍。故事的进一步发展并不是按照激情要去的地方,而开始进入他们所起初要甩在身后的"现实"。比如逃跑的路线,这群生涩的叛离者想到的仅仅是熟人居住的地方,像是投亲靠友寻求庇护,而不是敢于到一个陌生世界中去闯荡一番。他们最先来到一个叫做流流小伙子的姨妈家,在那里他们被称作"孩子们",他们隔着门缝所见到的那个阴阳怪气的男巫除了具有猎奇的意义,并不增添影片所要积累的激昂情绪。这之后在"中国特色"的汽车旅馆里大吃大喝一番,喝醉了一人抱了一个小姐上床,使得他们看上去英雄气短,不能控制自己,像一些腐败分子。最后一个落脚之处是久别的老朋友,他开着一个饭馆,店里还住着一些来自四川的挖煤工人,工人们上夜班留下床铺让他们睡,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也要就此打工,就地养活自己。靠着流流从家里弄来的钱,他们心安理得。如果不是其中一个叫做二宝的忽起歹心,趁同伴熟睡之际偷走了流流的钱包和车,他们甚至会过得有些安逸。 说到底这是一群混混之辈,没有远方的吸引,也没有自由的召唤,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喜平在误杀流流之后,来到了父亲的工作场所,他又开始寻找父亲的踪迹,这是这部"在路上"的影片出现最大的歧异,寻求激情的人反过来寻求代表着秩序的人,一般来说"父亲"在更多情况下代表着权威和限制。 某种裂缝在更早的时候已经开始泄露---与通常人们在影片中见到的受通缉的逃犯不同,他们在电视上见到的不是自己的画像,而是家乡煤矿出事的消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到场了,为首的喜平在当地还有一个年长的女朋友,此刻抱着孩子神情悲哀地出现在电视机前。应该说,这个镜头更像是贾樟柯或者王超的,而不是韩杰的,这是这位年轻导演没有想清楚而落入俗套的地方。对于这部影片来说,它们像是从外部贴上去的。 必须谈到结尾。不仅是这部影片的结尾,上面提到的大多数影片的结尾---除了《香火》,其余那些行走的主人公一概都回了家,回到原先的出发点,这一点非常有意思。从秋菊、魏敏芝到二妹、女泥鳅再到艳红父女、背鸭子的男孩直至这部影片唯一活下来的喜平,都是转一大圈之后重新返回原地,仿佛他们出行的路线也是回家的路线,在城市或者道路的尽头,是他们自己的家乡。 不管怎么说,愿意回家是觉得家里比外面更加能够生活下去,能够回家是有家可归。但这一点很可能经不起推敲。比起对于城市描绘的不足,这些电影对于乡村的描绘更加不足,实际的乡村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在某种程度上,乡村正经受着比城市更严重的扭曲和腐败。《泥鳅也是鱼》的制作者也许忘了当女泥鳅进城,她自己交代是将家乡的土地和房屋都卖了的,她实际上无家可归。将行走的主人公都处理成回家,表现出某些电影创作者对于现代性缺乏必需的深度意识,对于现代化的危机缺乏自觉,当然也缺乏应对的考量。 2006年还有一部"在路上"的影片是《落叶归根》,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回家"电影。工友在外喝酒死亡,主人公老赵为兑现自己的诺言,要将朋友的尸体运回家,一路上经历千辛万苦。这部由赵本山主演的影片,基本上停留于小品风格上面,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只是一些"道听途说",而"道听途说"也正是可以造成一种开放的结构和风格。但是从该片的情况来看,这种开放性是十分有限的。比如那些"道听途说"的内容---路遇劫匪、夜遇盗贼以及有关假钞、失恋、发廊小姐、血汗工厂致残、卖血乃至"目的地"三峡被淹地区,都属于"社会新闻"范围,但是它们已经不具有新闻报道般的新鲜力量,不过是重新咀嚼一遍,缺少对于"世界"的新发现,同时缺少在这种"发现"中,如何让人性经历新的尝试和历练。尤其是让赵本山这个演员来扮演(在很大程度上,许多细节的安排是为他度身定做的),一向佯装的、天真无辜的神情,足以阻挡对于世界和人性的好奇心和内在探索;以及他的"悲苦"、"忍辱负重"和"善解人意",它们加在一起所发挥的作用,是尽力弥补任何裂隙,磨平那些尖锐的现实,令其变得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