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学院文学系年轻老师庄宇新编剧导演的《爱情的牙齿》,可以视为一个富有潜力的开端。 表面上看,这部影片存在一些高低不平的东西,部分原因是叙事上的问题,该给出的交代没有给足,有些地方甚至显得有些拖沓,但至少前四分之一相当地好;部分原因是因为其中主人公及其故事,需要放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加以理解。从大脉络上来说,当1977年为中学女生的主人公,她的行为做派应该归入"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一代。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张狂暴戾不仅是一般的"残酷青春物语",更是那个时代的特定产物。 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孩,在她经过朦胧的初恋(年轻的男友身亡)之后,遇上那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突然表现得如此温顺体贴,因为这类武装到牙齿的女孩,内心里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尤其是对于自己身为女性十分不自信,急于需要得到证明。再比如当偷食禁果的事情败露,年长的男人推卸责任背叛了她,她却依然"坚贞不屈"地将事情整个儿揽下来,是因为这类女孩与我一样,从小接受的都是刘胡兰、赵一曼、江姐的教育,宁死不屈是我们的楷模,同时也符合处于青春挥霍期女孩内心的骄傲。当她因此受处罚,被所在大学开除,变为肉联厂的一个杀猪女工之后,短短时间之内,显得那样平凡平庸,人们也会表示不理解。但在那个年代我见过身边太多这样的女孩子,她们突然一个早晨变得光彩夺目,又突然在另一个早晨变得黯淡无光,即原先令她们发光的那个东西本身是不可靠的。 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女孩是体内藏有特殊毒素的那种人。如何面对这种毒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理。或者将它们掩饰起来,仿佛没事人似的,或者将它们一股脑儿推给社会,声称那都是时代的过错,社会的责任。而这部影片最大的不同在于展示了一个人如何将自己的毒素排除出去,那是一个自我消化、自我修复的过程,说得重一些,即自我拯救的过程。因此我不认为这部影片仅仅有关获得爱情及获得对于爱情的理解,而是一个人在爱情中,通过爱情自我反思、自我成长的过程。 要将讲这些东西体现为叙事并不容易。影片具体的做法是---让她始终背负着曾经所受的创痛,背负着她的挫折和难堪,将它们携带在自己身上很长时间,让它们慢慢消化、慢慢生长。从第一个男友那里,她继承了永久剧烈的背痛,从第二个男友那里继承的,除了流产的身体痛苦,还有被贬到底层的羞辱,但是她并无怨言,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任何人。 在后来结婚的男人面前,过去的生活像一道符咒似的束缚着她,甚至令她不能爱上身边的丈夫。长时间之内她自以为爱着那个第一次令她怀孕的男人,但其实不管是谁,这个障碍东西肯定存在,那是她人生中的一道坎坷。需要有个沉默难言的东西放在她内心很长时间。随着这个东西生长,她的内心也在生长,她也就慢慢成熟。最后,在经过那样长时间的自我误认、那样骄傲得始终拒绝自己和他人之后,她终于脱却过去的盔甲,返回到一个比较自然、放松的状态。 很少有中国电影中表现了这样一个人性空间,即一个人在自己的人性内部移动步伐的过程---从这头到那头,经历了一个S形的曲折发展,有性格的成长,有内心的生长点和发展的空间。过去历史遗留下来的破坏性力量,通过痛苦的自我承担,终于在自己内部加以消化,而没有拒绝承认,自认为没病,延续着这种既破坏自己又危害他人的东西。 其实不限于那个特定的时代。每一代人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携带着属于那个时代或者属于自己本身的某些毒素,需要在日后的时间里加以咀嚼消化。美好有力的人性是后天锻造出来的,而不是天生的。 从这个眼光看过去,这次回顾放映的《东京审判》则是令人十分忧虑的。拍摄于二十一世纪之初的这部电影,其眼光仍然停留在四十年代末这场审判的发生期间,其中表现了那样一种毫无缝隙的、压倒性的仇恨及复仇。这并不是说当年的日本侵略者不可恨---1982年我本人作为南京大学学生在看到报纸上记载那样多日军暴行之后,提笔给南京市人民政府写过一封信,要求建立大屠杀纪念馆,这封信如今还作为建立纪念馆最初的民间资料保存着---但是在事隔半个多世纪之后,我们是不是有一些超出当年眼光的立场?即在影片表现那样一种不容辩驳的复仇情绪的旁边,是否有可能发展出一些更为丰富的、稍稍不同的表述?比如允许让那些反对死刑的人陈述他们反对的理由。这并不影响最终判决的结果,但是会丰富影片的眼光,那是今天的人们需要面对的。 如果我们今天仍然停留在上个世纪中叶战争结束期间的仇恨与报复的情绪当中,这是否意味着当年日本人的所作所为仍然在控制和支配着我们民族的精神状态?甚至这场战争在精神上仍然没有结束?继续停留于复仇之中给我们的民族的精神可能会造成多么大的损害?它在何种程度上会毒化我们民族精神的肌体?这个问题太大了,我将另外撰文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