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部纪实风格的公映影片一次我请一些可尊敬的朋友观看《颐和园》和一部叫做《MeishiStreet》的纪录片,所用DVD机器不时制造一些小障碍,放映断断续续,弄得秦晖先生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喊了两次:"浪费时间,浪费时间"。我理解他的立场,对于这位以中国社会进步为己任的朋友来说,片中所涉及的现实及历史就其广度和深度来说,只是一些"小儿科"而已。他所熟悉和了解的某些情况,比影片所提供的严重得多。 然而现实是一回事,对于现实的表述是另外一回事。现实只是放在那里,只有对于现实的表述,才可能进入我们的视野,成为我们共同拥有的知识。在生活中我们也不免有这样的体会,有些事情是说不出来的,虽然它就在那里。同时也正因为没有说出,于是人们仿佛有理由对它们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表达所受到的阻碍,在电影领域则更加严重。因为这是一种非常直观的媒体,通过屏幕所呈现的,比通过文字所呈现的,对于人的感染力影响力要大得多,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有些东西作家可以那么写,但是电影不能那么去拍。余华的小说《活着》公开出版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活着》,却迟至今日无缘与国内电影院观众见面。青年导演王超的《安阳婴儿》,先是他自己写成小说公开发表了,但是同样内容的影片则成了典型的"地下电影"。 因此,中国电影在朝向现实主义方向前进一小步,都是令人欣慰和值得嘉许的。电影院里的观众五花八门,他们所要积累的,除了有关现实的知识,还有关于视觉方面的知识。谁说我们的视觉知识,只能停留在作为景观的大片上面,而不需要拓展一些更多的维度?在这个意义上,来谈论有关当下现实的那些影片,才有了一个基本的起点。 即使有了《盲井》这部影片作为垫底,李杨的这部新片《盲山》还是令人震撼。原因就是前面所说---拐卖妇女这样的事情人们听得多了,但一旦当它呈现在银幕上时,便成为不可回避的,成为我们共同的知识;片中人物所经历的,通过影片也成为我们所经历的;那样一个陕西南部小村,我们认同那就是我们环境的一部分,了解它也是了解我们自身。 这部影片同样沿袭了《盲井》中的纪录片风格,实景拍摄、自然光、多用非职业演员,技术上和成本方面的门槛都不高。但是留学德国回来的李杨,在为完成剧本的调查方面下了大量功夫。他采访的范围包括被拐卖的妇女、公安部门、"打拐办"官员、自愿的解救者以及洗心革面的人贩子,听得许多真切的故事,这使得这部影片避免了通常人们在国产片里见到的最大毛病---逻辑混乱,从而显得真实自然而有说服力,包括那对老夫妇,他们强摁着被骗至此的姑娘任由儿子强奸,但他们实际上并非天生嘴脸可恶。 受害对象大学生白雪梅(黄璐扮演)在片中表现得比较文弱无力、形象单薄。如果是一位决意逃跑者,她的性格可以再放开一些,更加奔放激烈一些。多年之前人们在银幕上熟悉另外一位逃跑的女主人公,那样一双喷放烈火的眼睛,提示那是一位天生关不住的人,她便是吴清华。当然影片目前这样的处理,也许更加接近今天的现实。其实谓之"现实主义",并非"形似",而是"神似",所谓"现实"主要指的是"现实关系"。而在呈现某种"现实关系"方面,这部影片恰恰是非常准确的。当然它不是自动呈现,而是在理解中才能够把握的。 陷入困境的年轻姑娘白雪梅之所以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在于这个环境中所有的人都认可这样的事实:那个叫做黄德贵的人出了七千元钱,买的就是这个媳妇,她必须安心回到自己的角色。此前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这样处理的,强迫及强奸一旦成为事实,便难以挽回。一旦某个男人动了某个女人,她便成为他的现实的一部分,这种愚昧的程度相当于---某个人被狗咬了,从此必须成为狗的一部分。 而基层政权部门村委会不作为,甚至助纣为虐,更是悲剧深化的原因。白雪梅好不容易来到村委会跟前,村委会主任稀松平常地挥挥手,说要"调查调查",骨子里早已将此当作一桩家务矛盾准备置之不理。当县里干部来临,村委会的大喇叭反复叫道:谁要是败坏了村的名声和形象,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几位像白雪梅这样的被拐卖的女性,一起被送到无人的山里暂时躲避,等参观的干部走了再回来。那位送信的邮递员也是渎职者,白雪梅送出去求救的信件全都被他扣住,他拿了黄家的好处。 这样的事情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但在电影中是第一次加以表现。结尾处当解救的警车来到,全村人将警察团团围住,黄德贵敞开自己的衣胸,说要是开枪"朝这打、朝这打"。李杨为这部影片取名"盲山"的含义在于,这些人的眼睛全都死掉了。在影片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参展时,李杨告诉西方记者这是90年代初发生的事情。但明眼人一望即知,其间所描写的那种正不压邪的现实土壤,在今天的中国仍然在滋生发展。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影片拥有一个社会学意义上记录和见证的作用。 有评论提到这是一个"法盲"地区,笔者不同意这种说法,但起码这也说出了部分事实:它的确像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法外之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灰暗逼仄的地域,这里的人们更像是"化外之民",然而需要问的是,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如何产生的? 不久前读到一份1931年江西首部苏维埃婚姻法条例颁布的消息,其中规定了离婚结婚自由,于是有不少妇女离了婚。这条消息告诉我们,尽管婚姻自由对于人们是桩新鲜事物,但还是能够得到社会的支持和理解,它与社会的"基础秩序"(孙立平先生语)是能够兼容的。但是历史往前走了半个多世纪之后,事情居然倒退到这种地步!人性居然蜕化至此。 联想到最近发生的这桩事情:因为丈夫不签字,怀孕的妻子无法实施剖腹产的手术,两条人命顿时陨亡。在笔者看来,这件事主要不涉及法律,而是一个"人心向背"的问题:那位身为丈夫和即将做父亲的人,怎么就不能相信医院会努力去救他的妻子?不相信那位叫做吕正红的病友拿出一万块钱,只是要他签字?这真是一桩最最麻烦的事情。法律的前提为---人是理性的,个人的意愿是应该得到尊重的,但是它需要理性的个人和一个理性的"基础秩序"才能够得到有效运行,需要来自社会的"系统支持"。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不是没有一部法律,而是它得不到来自起码的社会支持,结果形同虚设。上半年山西的黑煤窑也是如此,它与拐卖妇女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和批量的罪行。 一个不支持法律的社会,不应说成其法制不完善,而是普遍的道德沦丧,普遍地缺少信任以及公正、公平的信念。 年轻女导演李玉的这部新作《苹果》,本来取名《迷失北京》,经过几度周折、反复删改之后,也将在近日公映。《苹果》所采用的也是纪实手法,因为更多地使用手提拍摄影手法,所以镜头更加摇晃和跳跃。纪录片出身的李玉在片中发挥了自己的所长,女主角刘苹果与她丈夫那个简陋的栖身之所,这对在底层打工的小夫妻的生存环境,在片中呈现得十分真实,给人印象深刻。 它不仅仅是关于进京打工的底层人的故事,而是架构在"底层人"与"上层人"之间,同时展示这两组人群的面貌。与贫困小夫妻相对应的,是那对洗脚城老板夫妇的豪华住宅,各种奢华用品一应俱全,散发着暴发户特有的珠光宝气,这些都是新近纳入镜头的另外一些中国面貌。然而享受这些豪华的人们,他们在精神上与"底层人"却处于"同构"的位置:同样自私和金钱至上。刘苹果(范冰冰扮演)被洗脚城的老板林东(梁家辉扮演)强奸了,她的丈夫安坤(佟大为扮演)找老板直接提出钱的要求,而且这是补偿他本人的,好像损失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自己。继而发现妻子怀孕,而老板正渴望有个香火,于是达成进一步协议,索求增加到十万,生下来的孩子归老板。安坤与老板讨价还价那一出戏,表明事情已经进入了喜剧阶段,准确地说---是黑色荒诞。 当老板的妻子(金燕玲扮演)知道丈夫作孽,她弥补自己损失的方式是给丈夫也戴一顶绿帽子,于是主动与安坤上床。这不能算是女性意识的觉醒,而是在这么一个混乱的、浑水摸鱼的环境中,女人以模仿男人的方式进行报复。她并没有从男人主宰的格局中跳出来,而是深陷其中强化了它。这一设计所包含的剧情味道太浓,但是考虑到剧变中的中国令人目不暇接,脚下天天都在摇晃,极容易发生思想空虚和感情错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它大致还是成立的。在强奸发生之后,老板林东显得满不在乎,仍然踌躇满志,那种大大咧咧的神情,也是人们在生活中司空见惯的。 这个细节不能不提:当安坤与老板在楼顶晒台上谈判,他们仿佛看见一个女性身影出现在身边不远,但是过了一会又不见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与其说它制造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不如说是迷失的气氛。因抗议客人骚扰被老板开除继而沦落街头的小妹,虽然戏分不多,但是她的软弱无助,最终暴死街头,让人从另一个角度瞥见了这个欲望横流的城市的某种真实。观看这部影片,你可以闻到那种混乱的、人人魂不守舍、惶惶不可终日的味道。 感到明显不足的是,当两个男人因为自己身体及其变化而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当事人范冰冰自己的感受如何,她如何判断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是否看穿自己只是男人们利用的对象,这一点不得而知。从结尾她带着孩子独自出走来看,她是不满意两个男人的作为的,但是在整个故事进行的过程中,她又是被动的和配合的,这一点至少表明,这部影片并不是女性视角。包括老板娘"睡"了她的丈夫,她始终蒙在鼓里,最后两位女性竟然手拉手互相同情,没有给出让她的情绪来主导与释放的空间。 比较起《盲山》来,这部现实题材的影片明显试图向商业靠拢,起用如此一批大明星,显然是为了票房的号召力,让漂亮性感的范冰冰扮演一个备受欺凌打工妹,让人感到这仅仅是一个主意,而这个主意是可以商榷的。曾经拍摄独立电影或者纪录片出身的导演,他们的影片与市场衔接,如何作恰当的妥协,这是一个太值得讨论的问题。 与闹得沸沸扬扬的《色·戒》一样,这里提到的两部影片,都有国内外版本之不同。在戛纳上映的《盲山》,结尾是白雪梅并没有被解救走,而是在父亲与警察到来之际,黄德贵与父亲的扭打中,一刀将这个伪丈夫砍死。《苹果》在交代小夫妻原本感情、老板强奸、这之后安坤对妻子动粗以及老板娘勾引安坤等处,都有一些裸露的镜头,大陆影院所放映的,应该删得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