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自传第十三节_朱东润自传第十三节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查字典图书网
当前位置: 查字典 > 图书网 > 回忆录 > 朱东润自传 > 第十三节

朱东润自传——第十三节

在沈、陆两位老师以外,我还记得有汤贻孙、张韵笙、沈云衢三位国文老师,吴采人地理老师,张益三图画老师,吴叔厘数学老师,祝良若英文老师,沈近勇体操老师,此外还有几位老师是后来陆续加入的。总的来说,老师们的工作是严肃认真的。虽然他们只是小学老师,但是各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了不小的积极作用。 我们这一班同学三十多人,到现在我仿佛还听到吴采人老师那清脆的崇明话抑扬顿挫地点名:钱锦来、陈文钰、林仲、盛守璋。可是这许多人后来都失去了联系,只记得钱锦来出身于地主家庭,家里除了厅堂以外,还有专备阅报的阅览室,想来是一定非常宽敞的。郑东启和我关系较深,后来成为亲家。陆鼎、金翔鸾家在邻近的法华镇,两人早已去世了。此外还有两对兄弟:康时敏、康时达;沈学仁、沈学文,大致是叔伯兄弟吧,不一定是亲兄弟。康时达后来我遇见过一次。沈学仁的遭际更特别,他在上海搞过一份漫画杂志,以后到过沈阳开了一家豪华的理发厅,专为贵妇人服务,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也去过,沈学仁就此顺竿爬上,这是东北事变以前的故事。还有陈洪、陈沅,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可是看来却很相像。陈洪做过扬由关监督。陈沅改名陈源,字通伯,又称陈西滢,后来在北京大学教书,和凌叔华女士结婚。我还记得在武汉大学教书的时候,曾去陈家,萧乾先生走了进来。萧先生非常客气,望着陈源夫妇说:“你们两位,将来一定在文学史里留名了。”这话不知道是奉承,还是讽刺,因为陈源和鲁迅的笔战,一定会在文学史里传下,可是不一定于陈源有利。有两位做官的,李熙谋、胡鸿基,解放前做过上海市教育局和卫生局局长。还有两位常州人:沈奎、刘顺孙。顺孙后来学飞行,可惜早死了。同学少年,今天所剩无几。杜甫说:“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杜甫只活到五十九岁,倘使再活二十年,他的惊呼,那可更动人了。 小学一共四班,除了同班的,其余记得的却寥寥无几了。大约我在三年级的时候,蒙古喀喇沁旗派了三位来学习:一位姓汪,一位姓杨,还有一位记不清了。他们是蒙古人,临时改了汉姓,据说在蒙古是三四品的官员,看来只是些平常百姓,没有什么出奇。还有一位小同学,姓陈,瘦小得可怜,据说是邮传部尚书陈璧的孙子。究竟陈璧这个人怎么样,那时也不知道,可是大家老指着孩子骂:“贪官污吏。”最后这孩子自动退学了。 我们有几次远足。一次到曹家渡,在小万柳堂浏览,这是无锡的一位官老爷廉惠卿的别墅。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座水榭,临着苏州河。躺在藤椅里,看那袅娜的柳枝,披拂在澄蓝的河水上面,那种生活和我们这群打打闹闹的孩子们的生活完全不同。一次到佘山去看天文台,从那个之字形的山路上去,台上的观察员也给我们说了一些关于星象的记载,这就把我们的视野扩大了不少。 最后的一次是到苏州。我们从上海搭火车到苏州,在范氏义庄住下。以后叫了小船,直开天平山。这里是相传的万笏朝天,每块大石都向天空撑持着。我们开始爬山,穿过一线天,直到山顶。虽然,天平山不是什么高山,在江南一带还是有一点名气的。这几次远足对于我们都是很好的教育。 还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是值得纪念的。1908年,南洋公学的领导又实行新办法。原来的堂长换人,新来的官衔可大了,他是农工商部侍郎,因为母亲去世,丁忧回籍,遂派来办学。这位是太仓人,姓唐名文治,字蔚芝。唐老师在当时是比较接近新派的。在桐城派古文方面,是有切实成就的,特别在文论方面,有独到的看法。唐老师一到校,就在这方面做了些领导工作。对于小学,他也没有放过。1909年秋天,他提出要在8月里开一次国文大会,大学和中学部合办,小学单独办。在一个星期天,我们写作文了,一共两道题目,我只记得一篇是《关讥而不征论》。这两道题可以只做一篇,也可以兼做两篇。我写完一篇以后,接下便做第二篇,最后指出在理想的时代,统治者对于人民固然要在国境上,做些检查工作,但不一定是横征暴敛;可是遇到专制的君主,那就不仅是横征暴敛,甚至要把人民的一切都供他们吞噬。这一篇写得很流畅,也很大胆。文章缴上,小学老师们给了好评,连同其他的九本,一并送给唐老师,由他评定名次。唐老师很高兴,给我取了第一名。那次我们是在专科礼堂里颁奖的,我得了奖金四元,随即买了一部《经史百家杂钞》。我对于文章的写作,又获得了一些新的看法,这件事督促我进取向上。 正在我有些糊涂看法的时候,沈老师给我一次教育。他指出在得到表扬的时候,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各人的前途远得很,要看清道路,奋勇前进,不可自满。这一场教育,好比是一盆冷水,淋得我浑身颤抖。但是冷水的后面,是满腔热情,是要我不断提高,不能满足于一些浅薄的成就。我说过,这座小学像一座模范监狱,意思是说老师的眼睛决不放过任何缺点,但是在他们看到某些缺点或是有出现缺点的可能时,他们随时会给你指出来,想尽一切办法给你帮助。 从整个国家来说,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但是下坡路的尽头也正是上坡路的开始。局面要变了,而且也正在变,正在准备着大变。清政府的最后一位独裁者,历史上称为慈禧皇太后,口头称为西太后,是一位机灵多变、不顾一切的统治者。为了个人的享受,她把海军经费提出来盖造颐和园,以致造成甲午战争的失败。失败以后,为了报复日本人的进攻,为了报复帝国主义者对于戊戌维新的支持,她支持了义和团的运动。及至义和团失败了,她扔掉封建帝王的虚诞,跨着骡车逃出北京城。这一下一切都完了,然而不然,牺牲了几百万人民的生命和四万万白银的赔款,她从西安回来了。从开封开回的专车,车厢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宝古董和书画,还有躺着抽鸦片的床铺。她回到北京,依然做她的最高统治者。她接见驻京的各国公使和公使夫人。她不怕鬼子了,而且和他们处得很好,非常好。这就难怪日本新闻记者说,日本驻华公使内田康哉的夫人能玩西太后于股掌之上了。其实日本人并不理解,事实是西太后玩内田康哉于股掌之上。浅见的新闻记者,能理解这个戴着皇冠的恶鬼吗?1908年10月下旬,她明白自己就得去见上帝了,但是她没有忘却先要看到她切齿痛恨的光绪帝的死亡。这是一位险狠凶横毒辣的统治者。在她临死的时候,她毕竟把行政大权集中到清统治者的手里。她巩固了清统治者的大权,但是她不理解一条真理:一切事物的发展,常常会违反原有的愿望,走到自己的反面。清王朝的崩溃,已经可以计日而待了。 二十世纪初期,上海是中国的中心,除了政治机构以外,经济、文化、工商业的中心都在这里,特别是革命。租界是坏事,然而也是好事,因为多次的革命活动都以上海为中心。同盟会的本部在国外,但是在革命洪流输入中国的时候,香港只能通向广东、广西,可是上海通向长江两岸,更能透过运河通向华北,所以上海的重要性,远远超过香港,何况香港究竟在英国政权统治之下,而上海则由于清统治者和租界当局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产生互相牵制、互相推诿的形势,更成了革命的温床。 我在泰兴的时候,还不懂得看报,到了上海,懂得看报了。最初报纸印在单面的有光纸上,老师们还珍贵地保藏起来,不给孩子们看。以后不行了,报纸印在新闻纸上,而且逐步地普遍了,保藏固然不需要,而且也藏不起来了。老师们是开明的,索性把报纸公开阅览。形形色色的派系,有形形式式的报纸。有《申报》、《新闻报》这些商人的报纸,也有《舆论报》、《时事报》、《神州报》这些维新派的报纸,后来又有了《民呼报》这张同盟会的报纸。当时的报纸家数很多,但是对于新闻的来源重视不够,本钱大的在北京和其他几个重要省份和城市还有些新闻通讯员,在其他地方,只能将当地的报纸剪贴应用了。一般都是倚靠邮递信件,偶尔也有电讯,因为本钱大,所以只有很少几个字,没有长篇电讯。至于国外的消息,那就没有了,即使有了,也得不到重视。好多新闻来自路透社,不少是捕风捉影,以后上海方言里对于来历不明的消息,通常称为路透社消息,或者马路新闻。 《民呼报》是上海报业的一个新品种。《申报》、《新闻报》是老牌大报,不和它打笔墨官司的。《舆论报》和《时事报》已经合并了,称为《舆论时事日报》,它们原来标榜维新,就是靠皇帝吃饭的,现在看到一个主张不要皇帝的报纸出来,那还了得,于是哇里哇啦,把《民呼报》骂得一塌糊涂。《民呼报》对付了几下,最后写着:“《舆论时事日报》:你的本钱多,你的势力大,我不和你辩论了。”这是认输的语言,也是胜利的语言,因为读者更加看清《舆论时事日报》的面貌。 我们对于日本人所抱的幻想现在完全破碎了。日本人不是说过同文同种吗?不是说过他们的文化是由中国传去的吗?我们期待他们珍视这个传统,珍视这个同文同种的国家。但是我们的幻想却由日本人的双手亲自打破。我到上海的第二年,日本人就为了二辰丸事件向中国讹诈,他们把假面具亲手撕下,要我们对他们不再存丝毫的幻想。日本的浪人还在为同盟会输送军械,但是中国的同盟会员看清楚他们的目的是要给中国制造分裂,以便他们分而治之,因之虽然利用他们有利于中国革命的一面,同时也痛恨他们企图分裂中国的一面。 这个同盟会的刊物就曾说到一个故事:一位中国留学生刚到东京,看到商店大减价,这本是资本主义社会流行的一种经营方式,店门口横写着“本日大卖出”五个大字。可是这位初次出国的朋友还没有摆脱自右而左书写文字的习惯,惊骇地道:“啊哟!怎能说‘出卖大日本’呢!”《民呼报》据此出了一个上联“本日日本卖日本”,要读者对下联。过了几天,在没有收到答案的情况下,报社自己提出“日本”可对“天皇”。以后又说“卖”可以对“讨”。就这样指出是“皇天天皇讨天皇”。报社这样做,反映中国人对于日本的怨恨,而报社不能直捷痛快地提出答案,更反映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嚣张,以致中国的报社只能曲折地道出自己的怨恨。但是报社的负责者也错了。日本帝国主义者开始侵略中国,完全是从他们的阶级利益出发,无论你怎样地讨伐天皇,其实不能损害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一根毫毛。 汪精卫的岳家有的是海轮,他到巴黎作客,后来到伦敦来了,带着岳母、陈璧君和一大群小姨子、外甥女。当然他来时还是平民身份,可是这一大群女人、孩子也就够热闹了。吴稚晖看到,虽然也是欢迎,但是私下里和人说起:“你看汪精卫还有什么前途,他交往的不过是这群人。” 钮永建也到过伦敦,他和吴稚晖都是江阴南菁书院的肄业生。他们自负为一将一相,可惜两人最后都投靠了蒋介石;蒋介石有他自己夹袋中的人物,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安排。钮永建在伦敦的时候,成天在那里计算每师要多少人,多少枪支,几门大炮,几匹马,每月要多少给养、枪弹,以及其他一切。真正是纸上谈兵。吴淞那一次没有开火的战役,固然不算什么叛变,但是他后来也确实没有什么建树。 还有一位湖南人宁楚禅。这人可也真特别。从中国远远地带着妻子到伦敦,住在一家宿舍里。他既不读书,也不经商,好像是专门为了写游记来的。他经常到一所公园里坐下,招呼一声照相师,这时公园里有的是退休的老店员、老工人,和他们的老伴,连带孙男孙女一大群来一个围观。宁先生也真好,连忙搬动坐具,招呼坐下,照相师格登一声,全部摄下。后来楚禅的《西行游记》出版,第一幅就是《伦敦人士欢迎图》。这位先生回国以后,因为那部《西行游记》出了名,在北京当过教授,置过房产,抗战末期,因为通货膨胀,潦倒而死。 我进了伦敦西南学院这所学店以后,一边听课,一边译书,可是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了。自从有了人类以来,大战的事情是不断发生的,大战的规模,大约以人类认识为基础。古代的中国本来限于河北的一部分,所以尽管历代把黄帝与蚩尤之战,宣传为古史里的一次大战,其实有限得很。后来有什么垓下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到唐代的河阳之战,邺城之战,规模确实是大了,但是人类的视野久已扩大得多了,总算不得世界大战。不但那几次,就连后来的松山之战,天京之战,都不能算。为什么?因为人类认识的规模久已超过这些战役的范围,所以不能称为世界大战。1914年到1918年的大战,确确实实是一次世界大战,七大洲、四大洋的人民全部投入这次大战,这真是人类的浩劫。不但这一次,我这一生还经历过第二次,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经历第三次。古代诗人说过:“哀人生之多艰”,事情的发展是如此的。 为什么会有这次大战?当时的宣传家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因为奥匈帝国的太子在塞尔维亚被暗杀了,所以奥匈帝国大兴问罪之师。有的说因为德意志帝国的军队侵犯了比利时的中立,所以英法为了维持均势,不得不向德意志帝国宣战。其实这都是胡说。老子说过:“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却切切实实地说出了统治者的真心话,他们不是要人民明白,而是要愚弄人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以前三五年,各国的参谋本部久已把军事路线弄清楚了,那时谁知道奥匈帝国的斐迪南太子要到塞尔维亚送命呢?除了德意志参谋本部,又有谁知道德国的陆军要冲过比利时王国,抄英法联军的后路呢?愚民政策在平时固然是帝国主义者的传家宝,在战时尤其是他们的护身符。第一次世界大战就这样地从欧洲杀到亚洲,然后蔓延开来,影响到整个世界,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大战。 中国不是孤立于世界之外的,因此必然要受到世界大战的影响。 一切事情都不是片面的。对于中国,世界大战有有利的一面。当时的列强,除了日本以外,都忙于战争,因此减轻了对于中国的压迫。特别在工商业方面,中国的新兴工业获得了一定的成长。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减轻了西来的政治压迫。这原是一件好事,但是在这个多难的国家,好事有时却变成坏事。 国民党垮了,袁世凯把对着“乱党”的屠刀转向“暴民”,被压迫、被屠杀的人民更多了。但是他不是不要人民,北京的流氓无产者被他的爪牙组织起来,称为“人民请愿团”。几千人的“人民请愿团”,拥进国会,要求修改宪法,逮捕乱党,这一来,残余的国民党议员被逮了,宪法经过修改,袁世凯不再是临时大总统而是大总统了。有人在副总统的选举中投了他的儿子袁克定一票,不过这是一种讽刺,主要还是投了黎元洪的票。是不是袁世凯对于大总统就满意了?当然不是,那时受到津贴的报纸已经很少称他为总统了,一般都称为“元首”。奇怪得很,当时的人民都忽然高雅起来,用起《尚书》的语言。 不但如此,连外国的什么博士对于中国的国体也突然感到兴趣,北京政府的顾问、美国的古德诺博士发表了共和政体不适用于中国的高论。1915年,北京发动了筹安会,发起人是杨度,参加的有汉学家刘师培、革命党人孙毓筠、胡瑛、李燮和与提倡民权的严复,这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六君子。他们主张“筹一国之治安”,为袁世凯称帝进行鼓吹。 袁世凯究竟还不是胡涂到底,他也注意到舆论,特别是各地的报纸。《申报》、《新闻报》和北京的《顺天时报》都引起他的注意,《顺天时报》是日本人主持的,不但显示了舆论动向,同时也显示了国际动向。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每日照排《顺天时报》,中间插进了若干拥护帝制的语言,送进新华门。袁世凯看到了以后,更加定心了。 但是也有使他不能定心的地方。世界大战一起,欧美各国都忙于战争,远东的均势动摇了。日本获得了为所欲为的机会,也就确实为所欲为,一边表示支持袁世凯,一边却向袁世凯提出五号要求二十一条。这是1915年1月份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提出的。这个要求把中国置于日本统治之下,但是日本也同意拥护袁世凯称帝。经过几次磋商,5月9日,除了第五号的一部分留待日后协商外,袁世凯完全接受。 中国人是不甘心屈服的,不但孙中山不甘心,连同进步党和旧时的老官僚也不甘心。当时号称各派大团结。袁世凯部下的得力干将冯国璋也不同意。袁世凯称帝,把民国五年改称洪宪元年。伦敦的报纸也登了袁世凯的照片,称为“总统皇帝”。 (1927年6~9月)1927年6月下旬,吴稚晖从南京来信,约我到南京担任中央政治会议秘书。这是一件出其不意的函件,但是也不是完全出于意外,因为在主办《公论报》的时候,我做过他的助手;在编辑《中华新报》的时候,他是主编,我是地方新闻的编辑。 我和南通师范的负责人于敬之商量,那时因为政局变化,通师的经费来源——通海垦牧公司的股票发生问题,他正要到南京和江苏教育厅商量,因此约定同行。我们由芦泾港搭长江轮上水,第二天中午到达南京。 吴稚晖那时住在铁汤池丁启扬宅,是当时中央政治会议所在地。进门以后,直接到传达室,传达看见名片,递给我一封信,原来吴稚晖已经到徐州去了,留信给我,吩咐直接住到他的房间,待他回宁面谈。好在他就住在里面一座小小的书斋里,称为双兰并蕙之馆,布置得非常精巧。迎面是一所客座,里面是卧室。丁启扬在前清做过盐运使,用清王朝的语言,这是非常有名的肥缺,因此有这座非常阔绰的住宅,有门房、轿厅、大厅、会议室、书房、大大小小的书斋、花园和其他一切,因此在这段时期提供了一座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 我到得这座书斋的时候,迎面是一位年青人,吴稚晖的亲戚,他早已知道我的来意,约我暂在这里住下,待吴稚晖来后,再行安排。我既然来了,当然也就留下。那天晚上和这青年一同便饭,名目虽然只是便饭,其实四大四小,是一桌不菲的席面。饭后青年谈到南京的娱乐,话题落到看戏。最后说到他准备给一位女演员赋两首律诗,问我能不能唱和一下。也许我这个人有些大惊小怪,在革命中心,听到作诗去捧女演员,这还不稀奇吗?稀奇的事还多呢,不久以后,有人指给我看在那座接待室里,蒋介石招待过电影女明星;又有人给我说狄秘书和秦淮河歌妓小金凤怎样要好。革命就是这样的革法,我这个中学教师真是开了一番眼界。 当时的大局是蒋介石把军事重心安在南京,名义上是国民政府,有国民政府委员胡汉民、张静江等,军力以何应钦的第一军、李宗仁的第七军为中心。汪精卫在武汉也有一个军事重心,同样也有国民政府,有国民政府委员谭延、孙科等,军力以唐生智的第九军、陈铭枢的第十一军为重心。这两个政府是对立的。南京已经清共了,武汉暂时还挂着国共合作的招牌,看到蒋介石用清共的名义抓实权,也在那里眼红,暗地里也准备来一手。在这对立的两个政府之北,山西太原的阎锡山、河南郑州的冯玉祥都已经挂出革命的旗号,但是究竟联蒋联汪,还没有表态。此外,江苏、山东边界上的孙传芳,北京的张学良都拥有重兵,都是不革命的,特别是孙传芳,虽然失败了,但他是位健将,还能打好几个回合。 我到达南京之前,蒋介石和冯玉祥在徐州举行徐州会议。那次会议由吴稚晖主持,名义上是商讨军政大局,实际上是拉拢蒋冯合作,对付武汉。冯玉祥的宗旨是宁汉双方都不得罪,顾全大局,对付北方的威胁,实际上是想乘机扩充实力。所以这次会议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蒋介石还得分散部分兵力镇守九江,以防武汉势力东下。 不久以后,吴稚晖从徐州回来了。见面后,他给我介绍了政治会议的秘书长叶楚伧,秘书处就在丁宅一幢大楼的下面,说也简单,只是一间大屋子,大家在一处工作。秘书三人:狄君武、胡立吴和我,干事有一位杨某,楚伧的亲戚;一位陆云章,我在南洋的同级同学,不过不是同班。此外还有几位文书。 楚伧曾经看到我的作品,因此认为我在工作上不会有什么困难。我是初到,所以安排先读一些会议记录,了解情况,这是比较有意思的。经过这样的锻炼,工作也就逐步上路。政治会议是国民党和国民政府中间的一座桥梁。重要问题的解决、人员的任免,都得经过政治会议。每次会议以前,秘书处就得准备议案。当时是草创时期,工作程序的简单,真是有些不能想象。就从议案来说,每项议案的前后,文件只有一份,这一份在主席手里,与会的人只能凭秘书处的摘由进行议论。当然与会者有十多人,可是这十多人对于事件的结果并不了解。他们进入会场以前,总得到秘书处打听一下。他们的忧喜,常常按照议案的多少而变化。有时案由搞得太长了,他们会向秘书长提意见:“怎么这样长啊!要是二三十件议案,光摘由就要五六页怎么看得完。前清公文的摘由,通常不过十字左右,有时少到四字。看来秘书处的工作人员还得好好学习。”这一来就忙坏了叶楚伧,他经常向工作人员传达:“要紧缩紧缩,太长了大家看不完。” 可是秘书处的人员也不是没有意见。大家觉得会议成员手中没有文件,只能凭摘由了解情况,要是把摘由搞成十字八字,怎能说明问题呢,工作人员要秘书长顶住,这就给叶楚伧出了难题。 一切都在草创阶段。不要说十字八字,即使把每件议案摘成三五十字,也难搞出一个原委。从当时条件谈,把每件议案的原委,全部复写,分送成员,其实是完全必要和可能的。不然的话,只有主席一人了解情况,那不是包办代替,才是怪事呢。在现代当然更容易,发挥工作人员的积极性,议案原委可以全部打清,分别送出,临时讨论,才能切实了解情况,不至随声附和,作出错误决定。但这是说的现代,当时还没有具备这样的条件。 秘书处人员不多,因此工作上没有太多的问题,但是工作本身却有不少问题。最显著的是档案没有分类,因此一件事件提出以后,例如淮水的治理方案吧,那就得询问一下:“这件事以前曾经讨论过吗?” “不很清楚。是不是在第二十三次会议时讨论过?” 我在《诗心论发凡》中说:“知(诗)三百五篇之诗心,而后可以与论中国之诗心,知中国之诗心,而后可与论中国之文学。《诗》三百五篇不必尽以美刺言诗也,齐鲁毛韩之说作而《诗》三百五篇遂若尽,以美刺言诗者,于是而中国之诗歌,泰半为伤时感事之作;《诗》三百五篇不必以正变言诗也,《毛序》、《郑笺》之说作,而变风变雅之说兴,于是论者往往求礼义政教之得失于吟咏情性之中。此言诗者之一厄也。”最后我说:吾尝讽诵《诗》三百五篇而觉有不能已于言者,《诗》三百五篇之中,忧生叹世之作,不绝于目,然犹未尽至于怨,尽至于怒也。何则,其人大抵皆统治阶级之流亚,生活纵不尽裕,尚未濒绝境,故《权舆》虽有“不承”之欢,而兴嗟犹在“每食”之后。假令全国人士泰半皆有一饱无时之感,而其人又向无素养,既不能如《衡门》之作者,泌水疗饥,怡然自乐,又不甘如《苕之华》之作者,鲜可以饱,自咎其生,则其郁结之忧思,浸假而为怨毒,浸假而为愤怒,又浸假而由思想及于行动,如水时至,如火燎原,将何以善其后?观今日之诗坛,趋势已如此矣,善后之说,此吾之所欲闻也。在这里,我指出《诗》三百篇的作者,生活还没有到绝境,但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人民生活已经面临绝境,应当考虑怎样善后,这是当时面临的课题,我提出了这个警告,但是荒漠中的呼号,是不会得到反应的。 在《古诗说摭遗》里,我指出古代儒家言诗三百,墨家也言诗三百,则此三百篇之诗,通行于春秋间可知。我又指出《论语》说:“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这就是说在他未反鲁之前,《雅》、《颂》之不得其所者已多,而在他既没以后,《雅》、《颂》是否仍能得所,也未敢必。我又指出《左传》宣十二年楚子称《诗》,谓武王克商,作《武》,其卒章如何,其三章如何,其六章如何,这就是说以楚子之说考之,《大武》一篇,至少当有七章,今其诗分载《武》、《赉》、《桓》诸篇,此又古代传本篇次不同之证。 《诗大小雅说臆》指出“《大小雅》为周诗,与《周南》、《召南》等十五国并列,《风》、《雅》之别,以地论,不以朝廷、风土、体制、腔调论,其间界划,显然可见,不必更为惝恍无稽之说也。或曰,今谓《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影印件《大小雅》为周诗,则所谓《王风》者何指?曰《大小雅》为西周诗,《王风》为东周诗,东周都于王城,地以城名,诗以地名也”。我又指出“持《小雅》与《大雅》比,则《小雅》多言人事,而《大雅》多言祖宗,以《鹿鸣之什》与《文王之什》相比可知。即同一言征伐,《小雅》所言者为将士行役之事,而《大雅》所言者为命将出征之事,《六月》、《采芑》与《江汉》、《常武》之所以不同者在此。要之《大雅》为岐周之诗,《小雅》为一般周人之诗,对岐周言,亦不妨谓为京周之诗”。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指出,“《大小雅》既为西周之诗,然则,何以不称《大小周》而称《大小雅》?应之曰:《大小雅》者,大小夏也,犹言大夏、小夏之诗云尔。《管子·荣辱篇》:‘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王引之曰:‘雅读为夏,夏谓中国也,故与楚、越对文。’雅、夏互通,因此大夏不妨称《大雅》,小夏也就不妨称为《小雅》。” 最重要的一篇是《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我从《国风》百六十篇所言的名物章句,确知其为统治阶级之诗,凡八十篇,皆有明证。更以类推之法言之,自《螽斯》、《桃夭》以降,共二十篇,皆可自统治阶级之诗而推定。其他可推而不及推、不待推者尚多。我的结论是《国风》百六十篇,可以断言其中一半以上为统治阶级之诗。 同时我还举出主张《国风》出于民间的六种不同言论,加以驳斥。最后我说:“大抵民间文学之立足点,在将来而不在过去,与其争不可必信之传说,何如作前途无限之展望?吾人果能溯已往以衡将来,则知今后之民间文学,其发展乃正无穷。何则?凡一种阶级能为文学上之表现者,其人必有相当之素养,与最低限度之余裕,而其中必有格格欲吐,务求一倾而快之情感,然后始能见之于文学。自文体解放以后,劳苦大众已与文字歌曲有长足之接近,而其人又以社会组织之变更,自乡村流入都会,自田间流入工厂,接近知识之机会已多,其生事虽未必较优,然正以此不可终日之生活,更增进其格格欲吐,务求一倾而快之情感,凡此种种文学上必需之条件已略备,一旦其生活略有余裕,无论其于文字方面,歌曲方面,定有必然之表现。”这是预言。 在这四篇文章中,特别是第一篇,我花费了两年的业余时间。对于写作,我是不吝惜精力的。最后我把这四篇集中了,加了一篇七八千字的绪言,成为《读诗四论》,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我出版?第一部著作,也是支出最大精力的著作。 陈通伯看到以后说:“这本书老先生不要看,因为其中所说的都是新看法;青年人也不要看,因为用文言文写的,他们不习惯。”他的估计是正确的,特别因为出版的时期是1940年10月,那时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更没有人理会这本平凡的作品。 1935年深秋是我的第四十个生日,莲舫和九岁的秀若从泰兴来了。临行的时候,她打了电报给我,至时我到汉口接她。同行的还有汉口中华书局一位店员的妻子和孩子,因此并不寂寞。那时武大在前山右侧建了二区和三区的家属宿舍,戴凝之在三区租有一所宿舍,临时让出,连他的厨工,也由我们雇用。这一个月时间中,我除了按时上课以外,什么事都不做,偶然也和莲舫带孩子到汉口游览或作些必要的应酬,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有时两人各占一张藤椅,几乎是一无所事。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着,话也不多说一句。孩子伏在桌上,用她那方方正正的字体,写道:父亲朱东润 母亲邹莲舫 女儿朱秀若 厨工李伯勋我们结婚十数年了,孩子已有六七个,但是像这样的安静舒适、无忧无虑的年月,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不多。这也是我们之间的蜜月。谁想到蜜月的来临,在结婚以后的若干年呢。我那首小诗“安得一邱壑,相与忘名姓,不饿亦不寒,晤对成啸咏”,还说得不够完整,沉浸在蜜月中的时光里,啸咏也是一种劳累,最理想的生活是兀坐相对,一无所事,这是一种幸福,是用生命追求的幸福。 但也不是完全一无所事。我们是沙洲飘泊的旅客,四周的惊涛骇浪正在汹涌澎湃。二万五千里长征完成了,中国的前途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变革。反动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正向河北和察哈尔进逼,汉奸殷汝耕制造冀东事变,在通州成立了冀东反共自治政府。南京政府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英国经济专家李兹罗斯来华以后,正在向南京政府提出不换纸币的政策,为对日抗战作好经济准备。同时南方九省也在准备公路联运。1935年深秋正是多事的时期。 我在报上看到李兹罗斯的建议时,和莲舫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对日全面抗战,看来是必然的了。” 凝之是经济系教授,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很敏感。一天他和我说:“老乡,情况很清楚了,不换纸币的政策一经执行,物价必然暴涨,总得有个准备。我是久已准备盖房子的,你也可以早作打算。我那所房子是包给栾金魁建筑的。合同、图样、施工计划都是现成的,可以供你参考。” 凝之的好意,提出不只一次,他那座房子就在泰兴公园后面,五开间堂屋,高大、轩敞,堂屋前面一方天井,六丈见方,也很开阔,其他附属的房屋更不必说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由栾金魁包工,建筑完工,几乎可以计日而待,和泰兴一般土木工的拖延时日,有所不同。因此我们必得好好地考虑。 时间是快的,莲舫来了一个月,她很惦记家中孩子们。他们也来信催促妈妈和妹妹回去,终于包定三北公司轮船的房舱,由我送她们回去。三北公司的船和三公司——招商局、太古和怡和两家洋行——有所不同,舱位很宽,很干净,一日三餐的丰富自不必说,外加一顿点心,但是船票票价只有三公司的三分之二。太古、怡和本来是剥削中国人的,原不奇怪,奇怪的是招商局,大约是因为官办企业,机构龙钟人员庞杂,贪污腐化,一切都转嫁到乘客的头上。 下水船很快,过南京以后,刮起七八级大风,眼看高港不能靠岸,我们就在镇江下了划子,我抱住秀若,莲舫照管行李,在镇江江边的旅店里住了一夜,次日回泰兴。到家的时候,所幸一切都好,大小平安。君遂、清於、惠如都好,小女儿瑞允刚刚两岁,因为长日立在站桶里,腿都肿了,莲舫看到以后,十分怜惜。还有那四岁的男孩君道,这是一个顽强的孩子,因为妈妈去武昌的时候,没有让他知道,所以老是埋怨,一句话没有说,莲舫只有好好安抚一番。大家安定下来,我也匆匆地到母亲和岳母那里告别,不再担搁,就赶快回武汉去了。 反动的日本军国主义者不断向中国进逼,国民党也在那里提出“精诚团结”的口号,对象当然是指国民党的党内。从人民看到的,也居然做到了,汪精卫从国外回来,担任了行政院长。国民党有的是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三民是理论上的,五权是政治上的,其实大权集中在行政院,可是行政院实际上还得受蒋介石领导。蒋介石的地位提高了,不是总司令而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这个委员长其实是凌驾一切的,不过汪精卫回国的时候不太清楚,所以表面上尽管团结,精神上不太精诚。 汪精卫回国,对武汉大学确实起了一定影响。那时武大的新校舍基本上已经落成,校舍的图片在国内各地陆续发表,各种学术刊物,不论内容精粗,也在国内获得一定声誉。这就为王世杰出任教育部长创造了条件。那时的交通部长顾孟余,在汪系当中算是有些时望的人物,为了照顾武大的发展,指定平汉铁路局按月拨款四千元,作为武大代为检查器材的费用,武大用特定存款的名义专案保存,不需申报教育部。 蒋介石知道这是学校,究竟和衙门不一样,因此也还和气,只是说:“没啥,没啥。”他把手一扬:“请吧!” 朱经农和手下三位首长领路,后面簇拥着一批副官、侍卫之类,一路走上松林坡,不料斜刺里冲上一位学生,脚上一双草鞋,拍哒拍哒地打着石子路。 蒋介石看到这双草鞋,实在不成体统,气得脸色发青,但是很懂得容忍,没有发作。只是对着这学生说:“干什么穿草鞋,这是什么样子?” 青年人想不到草鞋犯了讳,正要发作。朱经农一付调解的架势,说:“这是校长。” 不说犹可,一说到校长,青年人的话来了:“校长,请你替我计算一下。我从家乡,千里迢迢地投到重庆,无亲无友,虽说考上了中央大学,按月领到贷金,要缴饭费、买书、买笔墨纸张,算一下,钱已经用完了,谈不上买皮鞋,布鞋也不想了,个把月不剪发,买了这双草鞋,还要靠它爬上爬下。松林坡的碎石又多,我正愁草鞋破了,没钱重买一双。校长,请你替我算一下,以后怎么办?” 蒋介石的脸色更难看了,没有答话,教育长出来打圆场,他说:“这问题提出也好,校长会考虑的。” 朱经农领路,蒋介石上了松林坡,正在向右转,不料又冲出一位青年,上身罩着一件汗背心,短裤,赤脚、草鞋。满脸都是汗,背心和短裤都湿透了,还在往外沁。蒋校长满肚皮不舒服,吆喝着:“站住站住。” 这位青年头也不回,一径走了。蒋校长气得直哆嗦。 朱教育长连忙说:“这是教师。” 蒋校长说:“啊,这是教师!教师怎么搞成这样子!” 教务长开口说:“他们是在那里打球,这一位打完了去休息的。” 蒋介石向前一看,果然还有一些人在打篮球,这才平了气,只和朱经农说:“不看了,今天我还有事,再见吧!” 朱经农巴不得这一声,一下心定了,还没有出什么大事。他和教务长们把蒋校长送下山坡,看他上了汽车,这才抹一下满脸的汗:今天过了一关。 一个星期以后,我在柏溪接到教育长办公室的通知:“径启者:顷接电谕,定于某日下午二时,召集全体师生员工,在校本部大礼堂,由校长训话,务祈准时出席为荷!”下边还盖着教育长办公室的公章。 我教了二十多年的书,还没有听过校长对教师训话的事,这倒是新闻。要是以政府主席的身分训话,当官的不听也得去听,可是校长训教师,那只能由爱听的人去了。好在各人自由行动,并不排队,落得在柏溪听结果。 那天晚上,只听得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一位女生尖声尖气地嚷着:“今天校长可把大家骂苦了,说是先生不像先生,学生不像学生。” 骂就由他骂吧,最后的结果他自己会好好地回味。 第二年的暑假到了,要举行毕业仪式。朱经农恭恭敬敬地给蒋介石一封呈文,请求莅校参加,发给毕业证书。 在大学里,这是一个盛典。在蒋介石,这也是一个机会。从他手里接过毕业证书的学生,这才是真正的及门弟子,日后酌量重用,当然感恩戴德。 那一次没有通知柏溪分校,因此没有人去参加这个盛会。 校本部参加这个典礼的人倒不少,学校负责人都到齐了。 经过一番仪式之后,蒋介石长衫马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准备发毕业证书了。 教务长呈上一叠毕业证书,朱教育长捡着第一张按着姓名直嚷。 蒋校长正在准备哈腰发给证件。 全场寂然,没有一个人起立,也没有一个人做声。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蒋介石的发青的脸对着迎面的挂钟,挂钟也对着蒋介石,悠悠然地踢哒踢哒。 一位懂事的青年站起来道:“某人因事没有到场,是不是可以由我代领?” 朱教育长看到蒋校长的脸色松了一下,连忙说:“可以可以。” 蒋介石把毕业证书交给这位学生,他准备好的那一番训诫高论只得留给第二位了。可是第二位依然没有到场,还是由另一位代领。 这个情况重演了四五遍,太乏味了。蒋介石挺一挺身,说:“走吧。” 朱教育长连忙吩咐教务长留下,代发毕业证书,一边向蒋介石说:“会议厅里四百多位教师还在那里候着,欢迎校长训话,准备着茶点,是不是可以请校长到会议厅?” 蒋介石正下不了台,一想到会议厅和教师们见见面,也好,因此略微点一下头。 朱教育长高高兴兴地在前引路,想到会议室这四百份茶点,是由重庆西菜馆精心准备的,只要教师们客气一些,今天这一场没趣,是可以挽回的。他领着蒋介石傍着山路向前,得力的工作人员早已一溜烟地跑向会议室。 重庆的天气,下午比较烦热,好在蒋校长带兵久了,倒也不太为难。教育长的嘴巴又甜,训导长也能凑趣,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地已到了会议厅。 厅门打开,迎面?的约莫四五十位,都是精练爽利,间或也有三两个头童齿豁,原来都是临时拉来的职员。蒋介石朝里面一看,半个教师也没有,有的是排得整整齐齐的条桌,盖着雪白的台布,四百份点心,还有牛奶咖啡送来一阵阵的香味。 朱教育长这时才大惊失色,训导长和总务长也慌了手脚。蒋介石血红的眼珠瞪着侍从武官:“干什么,还不赶快叫汽车开上来!” 一阵喇叭声送走了蒋校长,朱经农和那两位首长瞪大了眼睛直叹气,职员们正在估计如何分配这四百份精制的茶点。 新学年开始了,接到聘书的教师夹着皮包到后山湾上课去了。我们领着半薪住在荣巷宿舍。 不久以后,苏南文教处搬回无锡了。待到传闻美帝国主义要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他们再从城内搬到蠡园附近办公。 这批解聘教授又去文教处了。接见的换了人,文教处的工作实在忙,处长没有空,副处长没有空,现在科长也没有空。不要紧,科长以下还有科员,科员之外还有干部。好在我们也不拘,谁接见就和谁谈。文教处这几位的语调也逐步地松动了,他们要我们体谅文教处的为难,苏南行政区管辖范围只有江苏省的一半,上海已经分出了,南京也不一定不分出,能管到几处地方,几处高等学校呢?困难得很,总要大家体谅。 我们十分体谅。 那时大约半个月总要去一次,有时他们也会通个信来约期会见。 有一次去的时候,接见的是一位科员,姓朱,他说:“当干部有什么好处?一年就是两套衣服,还要忙这忙那,为人民服务,还顾得上自己吗?”最后他和我说:“解放军有一座进修学校,需要语文教师,你愿意去吗?” 时代变了,一切都有统一领导,苏南文教处是领导文教工作的,他们提得出的,我当然接受得了。因此我决定去一下。 这一座进修学校倒不远,在无锡市区附近。负责的军官,三十出头一点,见到我,留下吃中饭,热情得很,青菜以外,还临时炒个蛋。 他说:“朱教授能来,好极了。我们这里只有两班,一班是扫盲班,一班是为小学三四年级程度的战士开的,工作不重。朱教授平时研究些什么?” 这一点却使我为难了,我不能说假话,特别在解放以后更不应当说假话。那时我虽然读过一些传记文学作品,还没有一定的成就,因此我只能说:“我是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 军官说:“高明得很,我们以后再行联系吧。” 在我辞别的时候,军官把我送到门外,举手敬礼,我也很客气地鞠躬还礼。 在江南大学领取半薪三个月以后,由于文教处的安排,继续领薪三个月,这不是半薪了,而是四分之一。看情况,大约可能还要领取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 由于莲舫的安排,家庭生活还可以维持。君遂结婚以后,独立生活。惠如病好以后,勉强可以兼课,每月工资不足二百斤米,自给以外,还可以津贴家用。清於已经读到医学院六年级了,就要分科,她来信问我:“由于教师的指导,自己的志愿,想专攻病理科,是不是同意?”我的答覆是:“一般人学医,主要考虑到日后的待遇问题。六年毕业,希望待遇好一些,这原是人情之常。病理科可不同,不和病人直接接触,除了固定工资以外,没有任何收入。不过我们这个家庭本来不考虑这个问题,所以要读病理我完全同意。”话虽如此,不久以后她就毕业,对于家庭总会有些帮助的。 10月以后,我到后山湾领取工资,回来的时候,乘着江南大学的交通船,数学系教师金教授看到我,连忙把凳子掇过去,面向着河水。我还记得上学期的后期,金教授上课,因为受到学生奚落,回到房间生气的时候,我们还对他深表同情,没想到现在竟是“相君之背”了。不过我知道,学校里的屠维岳正在找机会向吴荪甫打报告,那么金教授的态度倒是应当体谅的。 荣巷的教师虽然不过二三十位,也有一个食堂。本来我是在食堂包饭的,现在一想,何必使金教授以及其他教授为难,不招呼又不好,招呼更不好。屠维岳在此,还是由他们各保前途为妙。因此我决定退伙,自己做饭。 惭愧得很,活了五十多年,小时在父母庇护之下,大了又有炊事员服务,自己竟不知道怎样自炊。不过我的要求不高,勉强也有个对付的办法。第一次水少了,饭太硬;第二次水多一些,饭又太烂。到第三次以后,就可以做到不硬不烂的地步。当然,每次买米的时候,由于米的性质不同,难免还需要一些调整,不过问题不大。至于吃的菜肴,更好应付。第一天是红烧肉;第二天买一斤青菜,青菜脍肉;第三天再买一斤面条,汤汤水水,来一个杂脍面。好在我不要求什么变化,三天一轮回,完全可以应付。 我是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但是对于中国文学的两部经典著作,研讨很不够。《诗经》还算写过一本《读诗四论》,勉强应付。《楚辞》呢,我是有一些看法的,不一定正确,但是应当提出自己的看法,向学术界请教。不过这个问题太复杂,一则没有时间搞,二则我的意见和一般看法相去太远,提出来可能会引起无谓的纠纷。因此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写。现在好了,住着江南大学的宿舍,窗明几净,不受任何干扰,更没有开课的麻烦。文教处不免要去一下,十朝半月也说不定,不过也没有多少需要费劲的。因此决定把《楚辞》的问题,好好考虑一下,提出自己的看法。 为了《公羊传》的问题,我在国?的时候,写过一篇《公羊传探故》,大意是说《公羊传》的写定,已经在战国时代的后期,主要是要求统一,统一了就可以应付南蛮北狄的侵略,统一了就可以减轻人民的痛苦。这个看法,在春秋时代不会有的,因为那个时候,这样的意见还不可能成熟。 现在考虑《楚辞》,首先必须知道《楚辞》写定的时代,然后才能理解《楚辞》的思想意识。我一共写了四篇文章: 一、《楚歌及楚辞》 二、《离骚的作者》 三、《淮南王安及其作品》 四、《离骚以外的屈赋》。 据高诱《淮南子叙》和荀悦《汉纪》的说法,《离骚》是淮南王刘安作的。王念孙的《读书杂志》同样也认为这是刘安的作品。尽管多数人都认定《楚辞》是屈原和宋玉、景招这些人作的,但是我相信高诱、荀悦的主张,我相信王念孙的考证。 《离骚》所述的人物,除了丰隆、宓妃这些幻想的人物之外,其余历史的或传说的人物,都是中原民族的人物,我们看不到任何楚国的先主先公,以及名公巨卿。传说中的屈原,正如《史记·屈原传》所言,是一个出使齐国,因此也必然接触到中原文化的人物,他的历举中原人物,原在意内,但是完全抹杀楚人物,不能不说是意外。《离骚》所述的地名,除了幻想的昆仑、阆风、不周、赤水等以外,只有江、沅、湘、九嶷,这都的的确确是南方的地名。假如我们再看一下篇中所述的江离、壁芷、木兰、宿莽、申椒、菌桂、留夷、揭车,我们会知道这些的的确确是南方的草木。所以倘使我们打破一切的依傍和传说,我们会看到《离骚》的作者一定是一位认识中原文化而不甚了解楚文化,但是对于南方情事相当熟悉的人物,这是一个结论,不过在打破一切的依傍和传说的时候,我们还得十分审慎。 据《汉书·淮南王安传》和《汉纪》、《离骚赋》(汉书作“傅”,讹作“传”)为刘安作,事在孝武帝时;据《淮南子叙》,事在孝文帝时。按孝文十六年,淮南王安年十六岁,受封;孝文后七年,文帝崩,淮南王安二十三岁。此七年中,《史记》、《汉书》皆无淮南王安入朝的记载,《淮南子叙》之言不可信,不独《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一语,与情事不相合。武帝建元二年十月,淮南王安入朝,见《史记》:“是年十月,太尉田羛罢。”是时在太初改历以前,每年以十月为岁首,太尉田羛迎淮南王至灞上,见《史记·武安侯传》及《汉书》;若在十月以后,田羛已罢太尉,无须出迎,所以淮南王安入朝之时为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十月,其作《离骚赋》亦当在是月,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月份。 《离骚》是《楚辞》里最重要的一篇作品,也是我国文学史中最重要作品之一,我们有必要了解作者的身分和这篇作品的创作年月。1950年秋天,我的时间主要花在这里,到1951年1月写定。 1951年1月,君遂的孩子邦华出世,是第三代的第一个。这时我还住在荣巷,准备随时接受苏南文教处的安排。 天气已经很冷,正在大风雪的前夕,莲舫突然自泰兴来了。 她和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泰然地说:“这是服从组织安排啊。” “服从安排,说起来倒好听,安排了什么?春节到了,回家去过春节,过了节再听安排也不迟。” 说来可笑,我在江南大学荣巷宿舍听候半年了,再等也没意思,因此和莲舫一同回去。风雪来了,不久苏南文教处又来了通知,约我谈话,但是雨雪载途,无法前往,只能先去一信,约定过了春节再去。这一次春节,惠如、君道、瑞允、君迈都在。君遂在无锡,清於在南京。瑞允读南京幼儿师范,和君道一同回家。 春节以后,北京来信,约我参加文学出版社工作,我想这样也好,对于北京多一些亲切的体会。我到无锡,依然先到文教处。 这次接见的还是那位秋天见到的程科长。 我先说明了春节前后,因为交通不便,所以没有到文教处接洽。 程科长很蔼然地说:“没关系,原来只是节前布置,了解具体情况。” 我随即向他请示,北京文学出版社约我去京工作,是不是可以同意? 这一问有些出乎程科长的意外,他很客气地说:“朱教授,江苏本来是人才输出的地区,要到北京,好得很,好得很,我们完全同意。” 为了江南大学的问题,从1950年劳动节起,前后九个月,我和苏南文教处打了九个月的交道,到现在,我才对于当前的情况,有了一些粗浅的体会,但是还很粗浅,很不深入。这当然是由于我学习不够,不能理解“当前”和“以往”的关系。“当前”是对于“以往”的革命,必须把“以往”的一切完全革去,才能开辟“将来”,但是“当前”又是对于“以往”的继续,仍然有不少“以往”的东西要继承下来,关系是切不断的。“抽刀断水水更流”,怎样切断?怎样继承?是不是在切断之中还有一些必须继承,或是无须继承而仍然不免有些继承?这些问题多呢,解放以后到今天二十七年了,有些人是解决了,但是对于学习不够的我,是没有解决的。 从上海到北京,由于长江大桥的建成和铁路运输的调整,现在只需要二十四小时了,那时还要三十八九小时。到了北京以后,我住在一位同乡那里,随即到中央宣传部去接洽。文学出版社也很欢迎,但是由于他们还在创办阶段,宿舍没有,伙房没有,图书更没有,一切都处于白手起家的情况中。 经过一度接洽,我去看叶圣陶。圣陶任出版总署副署长,实际上担任了署长的任务。在他那里的时候,恰巧邮局转来一封家信,附上齐鲁大学文学院的聘书。事情有些两难了:留在北京,文学出版社正处于白手起家的过程,工作不易开展;径往济南,又觉来信在后。我请圣陶代我出个主意。 “当然还是到济南为是。”圣陶说。 “那么文学出版社呢?”我问。 圣陶说:“文学出版社的事,出版总署做得一半主,问题不大。” 在这个情况之下,我摆脱了文学出版社,没有在北京逗留,径往济南。

展开全文

推荐文章

猜你喜欢

附近的人在看

推荐阅读

拓展阅读

《朱东润自传》其他试读目录

• 第一节
• 第二节
• 第三节
• 第四节
• 第五节
• 第六节
• 第七节
• 第八节
• 第九节
• 第十节
• 第十一节
• 第十二节
• 第十三节 [当前]
• 第十四节
• 第十五节
• 第十六节
• 第十七节
• 第十八节
• 第十九节
• 第二十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