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自传第七节_朱东润自传第七节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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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东润自传——第七节

射诗行 东风醉射窗间绿,紫暖红酣睡未足,金猊细飘龙脑香,梦魂乍醒楚江曲。城南李二踉跄来,春城小巷相追陪,豪情动宵酒能赌,逸兴凌云诗可猜。六字常易一字难,安排妥帖别辛酸,刳肝抉肾不足计,镂金错玉等闲看。一客高吟忽搔首,一客攒眉仍箝口,摩挲弥明侯喜鼎,斟酌龟蒙袭美酒。字险句僻人不知,袒臂赤手捉蛟螭,有时会心忽相顾,举子欲下未下时。胜固可喜败不耻,笑骂今人真竖子,平生心折李杜韩,后有贤者贾岛耳。回首却怜熹桓中,汉家儒生动上公,三十雕虫不称意,明朝还卧洛阳东。话得说回来,在我十岁那一年,正月中间,三哥从姜堰被解雇回来了。据说是他孩子气太重,因此老板把他解雇。孩子气是有的,这应当是上一年的事,那时他实际刚满十八岁,为什么要断送他的前途呢?穷人家的孩子,总得装死,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否则就要请你站开,多么稀奇的社会! 泰兴县办有襟江小学,一所高等小学。因为办在东门,学生多半是二十几岁死气沉沉的半老头子,一般人都把这所小学称为东门大学堂。蒙学堂办满一年,那里来招预备班,甲班学生全部升送,连带乙班的前二名也送去了。这一来,我的同班生除了薛汝汉以外,还有金书樵、闻季绳、孙超俊、杨鑫源、周序千、耿?宽、张维翰、戴谐等。金书樵是金冶卿老师的儿子,后来做过吴江师范校长。闻季绳是一个才气横溢的人物,在北洋军阀的时候,做过河北省的县长,及至孙传芳过江,他正在家,因此又做过泰兴县长;下台以后,在家闲居无聊,他又要搞书法了,曾来找我谈篆隶;及至解放据说是自杀了。孙超俊学陆军,戴谐学海军,以后都失去了联系。杨鑫源是一位代书的儿子,同班的时候,好打架,树立了一定的威信,引起耿?宽的不满。耿?宽也是打架能手,尤其他那高耸的额角,在顶牛的时候,起了极大的作用,最后终于把杨鑫源打败;耿?宽后来曾到当铺里拌过猫儿鱼,认识到这是摧毁青春的牢狱,终于自我解放出来。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直到今天。周序千是周润甫老师的儿子,后来学医,做过后方陆军医院的院长,在抗日战争初期,安排医院迁出以后,自己来不及退却,为日本帝国主义者所获,他宁死不屈,日寇把他系在马腿后面,纵马狂奔,使他遍体鳞伤,终于为敌人所杀,这是一位爱国烈士。张维翰在同班的时候,功课最好,和薛汝汉一样下落不明。我在同班中年龄最小,在斗争中是弱者,只能起一些摇旗呐喊的作用。我能盘腿打坐,是孙超俊教的,到今天还能做到。 襟江小学(时称泰兴大学堂,前身襟江书院)我的参加预备班,还有一些曲折。父亲听说要到学校寄宿,心想孩子名为十岁,其实只有八岁三个月,自己都不知道寒暖,那怎么成呢?二舅舅的大孩子李昂然也在上学,有个照应,这一层也还好办。可是他听到不但不收学费,还由学校供给三餐干饭,就很不愿意,他想我的孩子怎能平白地吃人家的干饭呢?他老是不肯放手,最后还是周老师派他的儿子序千到父亲那里再三动员,他这才同意。 襟江小学虽然只是一所小学,可是因为是官办的,无论知县官怎样开明,总是官气十足。领导就有好几位,最高的是校长,由龙璋兼任,在开学那一天到堂,戴着墨晶眼镜,满口的“学同学同”——学堂。其次是堂长,就是那位到十几家当铺吃磕头饭的翰林公。这一位有时也来,可是我只看到一次,其时一位理发师在那里剃他那肉光光的大脑袋。第三位是提调,堰头的绅士陈雨人,胖乎乎的,并不管什么事。第四位是稽查,本城的俞瑟兮,七十左右了,因为他排到第四,所以也还到场,在四周打一转,算是职守所在,尽心尽力。第五位是监督,大约是实际负责人了,是周润甫老师。周老师是日本留学回来的,除了关心校务以外,还得为日本老师当翻译。平时开饭的时候,他和我们同席,对于学生,尤其是我,也很照应。后来我从四川回来,已经五十开外了,他还是念着我这个学生。 那时由高等小学生里派来三位兼任我们的教师,一位张于琦老师,一位季老师,名字记不清了,一位季述先老师。虽说他们只是高等小学的学生,但年龄久已超过二十岁,而且在钻研业务方面,也各有成就,尤其那位季老师,经常捧着一本日文字典进行翻译,这是很少见的。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位日本人铃木老师,他教日文、体育、音乐。铃木老师来此的时候,还带着妻子,他们住在学校河东的一所宿舍,收拾得很干净。我们曾去拜访过,铃木夫妇都很和气,还请我们吃鸡蛋饼,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异国风味。甲午战争至此已经十一年,辛丑条约至此也已经六年,但是那时的青年们总觉得和日本人是同文同种,尽管他们打败了我们,割去台湾,还向我们索要巨额赔款,青年们总觉得这是清王朝不争气。就是我们所听到的那首《天下荣》的歌词,也只说“天下荣,丈夫争战功;天下乐,英雄破敌国。……最可尊,一种爱国心;小日本,与俄战东北……”当时有人总是希望日本出来领导东亚,对于欧美的进攻,作顽强的抵抗。这不是我们的屈辱心理,在普鲁士制止巴登、符腾堡,击败奥地利以后,就是它领导德意志民族,击溃拿破仑第三的。当然,事情不是这样的简单,中国是那样庞大,清政府是那样腐败,不是区区日本三岛领导得了的,但是在甲午战后,特别是辛丑条约签订以后,有些人总是向往日本,每年成万成十万的学生到日本留学,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有日本的鸡蛋饼而且有对于日本的殷切属望。日本人应当如何地珍惜中国人民对他们的厚望!相反,日本的帝国主义者却挥着沾满血污的屠刀,进攻中国,首先是跟着欧美后面,舔着腥臊的残血,后来是张着充血的凶眼,吞下一颗定时炸弹,终于备尝屈服投降的奇耻大辱。我这一生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见证,二十世纪初年中国人民对于日本的殷切属望,以及日本帝国主义者拒绝中国人民充满友谊的握手,报以残忍的屠刀,我都是亲眼看到而且切齿痛恨的。 襟江小学把它的前身襟江书院的书斋保留下来,作为学生卧室。中间的大楼作为藏书楼,楼下是办公大厅,前面是礼堂,大体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向西拐角是两进自修室,都很宽敞。前面是六座大教室,左右各三室,中间一道风雨走廊。教室也很宽大,桌椅是新式的,尤其是那两块大黑板,用木葫芦悬着,一上一下地推动,竟和七十年后有些大学的情况一模一样。如此说来,似乎不能取信,但是实有其事,不能不信的。 从礼堂向东,拐角是一片大操场,靠河边是观象台,大约一丈多高,四丈多宽,这只是一座空阔的高台,给大家开开眼界,没有什么设备。操场北边是膳堂和厨房,中间隔着一段空地以免尘埃侵入。厨房向左是浴室,这是完全中国式的,有大池、二池、小池,外边还有衣帽间。 商务印书馆的总办事处在宝山路,规模之大当然不可与文明书局同日而语了。有印刷厂、编辑部,还有涵芬楼,那里有不少老版本书。那时张元济是编辑部长,像我这样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和他是不会有什么接触的,不过他是随时在那里督察我们。 那时的《小说月报》还没有改组,由一位常州人恽铁樵担任编辑。这一位虽然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但是毕竟还没有接触到任何现实意义的小说。有时也有翻译小说,大致和林纾的翻译差不多。 这位恽先生处事接物的态度是好的,精明也确实精明。一次来了一篇投稿,是短篇创作。用的是孩子的语气,叙述一位私塾教师的教书生活。恽先生看了着实称赞。不久以后,他去信给作者,约他到编辑部面谈,作者如期来了。恽先生后来谈起: “作者着了一件蓝布大褂,好像是从乡间来的。这篇小说写的那位老塾师,光光的脑袋,大近视眼,把头埋在书里,咿呀咿呀地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小了。孩子们看着看着,后来只看到一个大脑袋,苍蝇还在那里哼哼地徘徊。小说写得很生动。我和作者说:‘稿费就作千字二元计算吧。’” 听着的人也许出于对作者的同情,说道:“那么生动的描写,千字二元太苛刻些,怕作者不会同意吧。” “哪能不同意?”恽先生说,“不同意底关系?我估可以重写一篇,这故事大估偕可以听到吧。”在得意中他的常州口音不由地都出来了。 当然这位作者也不是不了解情况的。千字三元在当时已经是高价了,就是两元也不算少,作品在人家手里,不同意也没有用。从1913年直到解放,物价不断飞腾,但是除了有特别关系的人以外,千字三元的定价没有变过。 作为小说月报的助理,首先便得试用两月。我是经过这两个月的试用期的。那天账房通知我去结账。试用期满,我得另找出路了。 我去商务印书馆的时候,有一只箱子寄在文明书局,因此我准备先去把箱子取出,重行回家,至于回家以后的打算,还来不及考虑。 到了文明书局,恰巧隔壁房间的吴稚晖因病在家,因此打了招呼。他是陈仲英的表弟,和俞仲还、丁云轩等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早年入过学,考过秀才,发达得早一些,中过举人。1895年康有为等人公车上书的时候,他也参加过。戊戌维新失败以后,当时的青年分成两派,一派是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保皇党,一派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他到过日本,是参加同盟会的,后来到过法国和英国。这时正在上海,寄寓在文明书局,平时却经常在外边活动。 吴稚晖看到我取箱子,问起我的打算。我说先回泰兴再说。 在旧时代,礼教、制度,都是为一般人民而设的,在一般人民之外,另外有一套规律,一些特等人物,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正如大海中的鱼类一样,有浅水鱼层,也有深水鱼层。鱼层和鱼层之间,虽然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是不同层次中,回游着不同的鱼类,一些也不容紊乱的。张季直和沈寿当然是属于深水鱼层的,因此一般人只觉得他们是不一样的,有自己的生活规律,谁也不能用一般规律对于他们生搬硬套。沈寿也有一个别号,叫雪宦。有一年沈寿病了,季直在南通博物苑内拨出一所房子给她养病,就把这所房子称为味雪斋,自题数句:雪何味,不可说,不可说。味雪斋前是一塘池水,水上养着不少的鸳鸯。水边栽着满堤的杨柳,季直题了一首诗:杨枝丝短柳枝长,旋绾旋开亦可伤,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覆鸳鸯。无论人情是怎样地希望花好月圆,毕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沈寿终于在一个秋深叶落的时候死了,季直为她在军山附近买好墓地,棺柩入土,四围用水泥沙石封固。墓门题着“世界美术家沈寿之墓”。墓道旁题着“江淮男子张謇为世界美术家沈寿买地若干亩,葬于此地”。 张季直对于自己和沈寿的关系,不但不讳言,而且到处宣扬,惟恐人不知,真是所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这位余恪,由季直安排在资生铁厂当厂长,讨了两位姨太太,住在南通城内,大门上的春联写着“子曰如之何如之何,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似乎对于生活的安排不太满意,但是也觉得无可奈何。沈寿死后,他的厂长解职了,这才想到运柩回乡,可是水泥凝固,结成一两丈周围的整块。怎样办呢?只有印成冤状,说张季直如何霸占等等。知道的只作为南通的一件韵事,终于不了了之。我的《南通杂诗》里有一首:绝代容华绝世才,金卮玉暂追配,无端却入披香殿,从此争呼薛夜来。是影射这个故事的。 在文化事业上,南通有图书馆、博物苑,可是对外经常不开放,因此对于市民不起作用。和刺绣传习所齐名的还有伶工学社,这是培养表演人才的场所。虽然由于资产阶级的领导,不可能培养出新时代的艺术家,不过比旧社会的科班,究竟进了一步。艺徒们有一定的文化教育,但仍以表演为主。二十世纪前半期,中国社会,尽管内部已在发展变化,准备着迎接新的社会变革,但是浮渣弃物还有一定的市场。这所伶工学社就是适应那个时代的需要的。 现在很少有人谈到什么男演员扮女角的事了,但是那时正是四大名旦的极盛时期。旦角早在十二世纪就在中国舞台上出现了,二十世纪初期,他们最时行。四大名旦是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慧生我没有看见过。砚秋在抗战前,曾经便服到过武汉大学,那时我正在休息室看报,有人介绍,我只是招呼一声,没有接谈。小云在六十年代之初在西安见过,那时他正在指导青年人表演古装戏。惟有梅兰芳在南通看到他的表演,以后1961年我在北京参加教材工作会议,沈雁冰招待文教界人士晚宴,我又见他一面,前后时间要算是很长的了。梅兰芳曾到美国表演,获得了名誉学衔,在鲁迅笔下多次以“梅兰芳博士”的名义出现。解放以后,到苏联演出过,热烈鼓掌之后,有人问苏联的一位艺术评论作家,感想如何。这位作家老实地说:“我们对于假嗓子是没有多少兴趣的。” 为了伶工学社的演出,张季直建筑了更俗剧场,1922年,梅兰芳特地到南通演出,由学社的社长欧阳予倩陪同。季直特地在剧场一角,开辟了梅欧阁,作为欢宴场所,即席赋诗,梅兰芳的诗是不是他自己做的,不清楚。欧阳予倩的一联却很清新贴切:早时梅二前欧九,今日后生接庾公。这就把梅欧的先后,和他们对张季直的关系都写出了。予倩在文学方面有一定的体会,和梅兰芳还是有所不同的。 更俗剧场在南通市区之西,地点比较冷僻。南通地方小,观众本来不多,在名角来南通的时候,固然座无虚席,可是遇到风风雨雨的夜晚,就不容易满座了。有一年冬天,寒风峭厉,夜晚雨雪交加,剧场上上下下,观众不过一二十人,可是海报已经出了,不能停演。台上的人越唱越不得劲,观众直嘘气,草草了场,结果是不欢而散。剧场的人说:“观众总是怪我们不卖力,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好几倍。”地方小,这样的情况不是很罕见的。 南通文教界也有一些罕见人物。中学国文教师中有一位孙伯龙,年龄六十出外了,在文字训诂方面有深刻的造诣,所著《通俗常言疏证》、《南通方言疏证》,确实有本有源,不同凡俗,但是在教学方面问题不少。一次作文课上,他出了一个作文题目“犁星没水生骨说”,学生实在做不下去,班长请求在课后写作,由教务室代收。过了几天,孙先生又来了,教务主任搭讪着说:“老先生出的题目太难了,学生做不出。”好在孙先生很圆通,这一次就大家不追究了。 还有一位李虎臣先生,和孙先生齐名,是张门的一龙一虎。这位李先生长于校勘,有一天他搞到一些发现,兴匆匆地直奔季直内室和他商议,不意迎面而来的却是沈寿,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虎臣拨头就走,奔回图书馆收拾行李,当天回家。人问他为什么这样,虎臣说:“不得了,今晚季直会派人来杀我。”这位李先生就此心慌意乱地回去。可是季直全不介意,后来东南大学成立,还推荐他去教书。李先生到校之后,那时正为男女能否同学的问题展开争论,李先生大言侃侃地说:“千万办不得。” 有人说:“外国不是久已男女同学了吗?为什么中国办不得?” “外国是可以的,你看外国女子一头黄毛,绿眼睛,谁还要她?可是中国不同。中国的女学生那可完全不同了,男女同学,还能读书么?” 一般教师和工作人员当然不至于和龙虎两位一样,可是思想上不一定都开展。学校负责人是勤勤恳恳的,但是也不是没有例外。一切事物都有一个发展过程。 朱东润与邹莲舫青年时期纺织专科的主持人马伯便很有意思。他经常卖弄他和叔俨、季直兄弟的关系。对他们总是称“三大人”、“四大人”。他得意洋洋地说:“今天三大人叫我去,痛骂了一顿。”不然就是“四大人派人叫我,没来得及说出个为什么,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他说到这样的关系,总感到得意非凡,直待大家实在给他纠缠得吃不消,这才给他一个“马大人”的外号,这在南通教育界倒是非常有名的。 我是在1920年春间和莲舫住在南通的,暑假一到,我们一同赶回,仍到本宅伺候母亲。这一个暑假不是白过的。兄弟关系已经转变为定期付款的关系,在支出方面感到负担甚重,在接受方面也感到不易满足。情况逐步严重,秋天我借着开学的由头回到南通,由莲舫在家支持一切。待到她感到维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又回到南通,幸亏原来租的房子还空着,并不感到为难。 聪明的人会随机应变,愚笨的人只会抄老文章。1921年我们又把1920年的经过重新演一遍。这一次确实是准备在泰兴坚持下去。暑假之初,我们雇了一条小船把两年来陆续置办的一些家具全部运回。小船经过盐运河,由南通开过如皋、海安、白米、姜堰,直到泰州。在白米还经过厘卡,好在我们是轻载,没有遇到什么为难,轻易地放过了。 厘卡是在清王朝和太平天国作战的时期,新兴的一种经过税。税务人员在旱路、水路用栅栏截断交通,这叫做卡。车船被卡住的时候,就得按货物价值纳税百分之几,这叫做厘。一般人民经常受到税务人员的留难,不过也有例外。科举时代,泰兴考生到南通去应考,有时竟是带着货物,扬帆而去。如果税务人员稍加留难,他们会高声大呼:“你们竟敢耽误国家抡才大典吗?”税卡只能白白放行,背后不免要骂两声“生番”。泰兴人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的,有些南通人称我们为生番,是从这里来的。 到泰州后,我们在十里铺栾家住了三四天,这是莲舫的大姨家,她小时是在这里住惯的,因此趁便探望一下。栾家本来是开木行的,这时中落了,可是派头还是不小,这是旧时大家庭没落必经的过程。 他到校以 与武汉大学同事合影后工作非常积极,天不亮就起来,查看气象记录,因此在学校负责人的眼光里,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府上是有名的东阳火腿出产地,寒假回校后,总得吩咐校工挑上二三十只火腿,向权要家里分送。火腿总是能博人喜爱的,最后由学校申请批准,保送英国留学,恰巧那时工学院长石瑛外放浙江建设厅长,再补上一份浙江官费,他就拿着双料官费到伦敦找到寓所,由私人教师从哥德貌林(英语“早安”的音译)学起。 时昭瀛、陈登恪这两位是由文学院长闻一多介绍来的。时教授是湖北国会议员时功玖的儿子,在美国留过学,能说能写,人是干练极了。他自己看清楚他和武大校长王世杰是棋逢敌手,武汉大学不是他的容身之所,后来到加拿大去当了总领事,以后就不知道了。陈登恪更是家世显赫,祖父陈宝箴是湖南巡抚;父亲陈三立是赫赫有名的维新派,同光派诗人的领袖,哥哥有好几位,大哥衡恪是文学家、书画家,五哥寅恪是学术界的先进,在清华研究院和梁启超、王国维齐名。登恪在法国留学,回国以后写了一部《留西外史》,虽然不过十万字左右的中篇,当时也有一些声名。他在武大开法文课,从字母教起,并不费力,可是这就养成他那信口开河的习气,有时他会到你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漫谈,搅得东西南北莫名其妙,上午谈,下午谈,晚饭以后再谈,甚至熄灯以后(那时武大是十时熄灯的)燃着蜡烛还要谈。后来我开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时候,每周要写五六千字的讲义,查对资料不在其内,实在有苦难言,但是人情难处,只有勉力奉陪。有时只能待他去后,对烛写稿,三四点钟方能就枕,稍事休息,第二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值得记载的还有一位沈从文,青年作家,那时大约二十四五岁,小兵出身,但在写作上有些成就,武大请他担任写作教师。在写作技巧上,他是有锻炼的,但是上课的情况非常特别。第一天上课时,红涨了脸,话也说不出,只有在黑板上写上“请待我十分钟”。学生知道他是一位作家,也就照办了。十分钟时间过去了,可是沈从文还没有心定,因此又写“请再待五分钟”。五分钟过去了,沈从文开讲了,但是始终对着黑板说话,为学校教师开了前所未有的先例。不久以后他离开武大,到过山东大学,抗战的时候,在西南联大教书,是有些声望的。 东楼住的教师有二三十位,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公共食堂。有的人在学生食堂包饭,至时送来,但是更多的人是三个一组,五位一群,雇了厨师,各自办起食堂。三餐之前,真是炊烟四起,各奔前程。1929年上半年我是在学生食堂包饭的,下半年和数学系教授叶静远等一处搞了一个厨房,厨工名罗中山,人很老实,名字特别响亮。 武汉大学是1928年开办的,由湖北建设厅长刘树杞担任校长,原是挂名差使,后来刘树杞调任福建建设厅长,武汉大学的班底就形成了。这个班底一般教师称它为“中执委”,是以北京大学部分教授为基础,吸收了清华大学一些人士联合组成的。校长王世杰、教务长王星拱,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共四院,院长是闻一多、皮宗石、王星拱、石瑛。各院之中又有重心人物,为文学院的陈通伯,法学院的周鲠生、任戆忱、杨端六,工学院的赵师梅等。法学院是武大的重心,而法学院的皮、周、任、杨都是湖南人,更成为重心的重心,因此武大开办时的湖南教授特别引人注目,时人称为湘军。 文学院开办时有三系:中文系、英文系、历史系。闻一多的主张是把中文系办成一个现代化的中文系。这在当时是具有一定眼光的。 但是当时的中文系只是一个封建社会的中文系。说来也很稀奇,尽管一个大学里各系都向前看,惟有中文系是向后看,并且认为各系不妨向前,惟有中文系必须向后,这是中国的国粹,轻易碰不得的。 东南大学李虎臣教授的妙论,前面已经说过了。四川大学的一位教授在版本目录方面,不能不说有所成就,但是上课时一定要学生手执墨盒毛笔,偶然发现有人居然带着钢笔走进教室,他可能要叫闹一个小时,最后气咻咻地下课。 三十年代前期,任教于武汉大学在武汉大学初办时的中文系,最孚众望的是王教授。每星期到校两次,并且叮嘱闻一多要把课时排在下午,因为……说时他把右手大拇指含在嘴里,中间三指拳着,小拇指对外一伸。原来上午他得在家抽鸦片。那时还没有系主任,某教授正在动脑筋,联络中文系有影响的学生,一边把自己的亲妹妹许给他,并且允诺以五十亩良田作为嫁妆。后来因为系主任没有到手,某教授悔婚,学生便画了一张钟馗嫁妹图贴到西院此教授的宿舍。 大学不是没有落后的一面,但是不能由中文系永远落后。无奈中文系好像是注定要落后的,特别因为中文系不读数理,不读外文,因此轻轻松松。对不愿费神的高中毕业生特别具有吸引力。闻一多坚持文学院要办哲学教育系,这就把不愿费心的学生吸去了一半,同时要中文系学生读外文,接受现代知识。他极力主张要开设两门课。一门是中国文学批评史,那时北京虽有人开课,市面上只出了一本陈钟凡的作品,虽然不够深入,却算是开山的著作,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一门课更特别,称为英文国学论著,专门选读一些英文写作的关于中国语言、文学、考古、艺术这一类的作品。坦白讲,英文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少重要著作,开课的意图是期望学生通过学习这些作品,多少看到西方学者治学的方法。 武汉大学约我前去的时候,主要是要我在预科教英文的。那时学校开办虽然不足一年,预科的英文教师已经被学生轰去四五位。闻一多和陈通伯共同考虑,非得找一位有经验的英文教师,才能过关,这才想起了找我。我因为一则南通师范无法应付,久已准备脱离,二则对于武大的轰走教师,全不清楚,所以也就冒昧前往了。倘使南通师范能够安定下来,我是不会去武汉大学的,因为我认为大学教师的光荣称号,应当属于渊博学者,与我无关。即使南通师范不够安定,倘使我知道武汉大学预科教师已经有四五位被学生轰走,我也不会去武汉大学的,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超过那四五位教师,自己也不愿意作为第六位而进行尝试。但是我在南通师范既然不愿呆下去,又不了解武汉大学具体情况,所以我这次进入高等学校,实际上只是一种盲目尝试。 在轰走五位教师以后,学生也有些厌倦了,因此我在武大预科讲坛上居然站稳了。这完全不是由于我的能力,而是由于学生不愿意对教师继续进行打击。一经站定,一多随即向我提出新的任务。他希望我在秋季开学以后,担任大学一年级英文教学,同时准备英文国学论著和中国文学批评史这两门课。 中国语言里有骑虎难下这句非常生动形象的成语,因为骑虎的人一经骑上只有继续向前,下来就有被虎吃掉的危险。当时的我就是如此。我指出英文国学论著这一门课还可以应付,中国文学批评史就得好好准备资料,下半年是来不及的。一多说那没关系,因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安排在中文系四年级,本来可以迟一年的,因此我在准备功课中就有一个先后缓急。 闻一多在国外是学艺术的,也搞一些外国文学,回国以后,他开始搞中国文学,后来搞《诗经》、《楚辞》,搞《少陵先生年谱会笺》,都做了扎扎实实的工作,这样的文学研究者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倘使他能在武大多做几年工作,势必对于这个学校有不少贡献,但是,1929年秋后,他就离开学校了,这实在是很大的损失。时昭瀛、陈登恪都和一多关系较深,他们因为王世杰、陈通伯没有竭力支援一多而深为不快,特别对于陈通伯继任文学院长,更表现出由衷的不满。事实上,一多虽然是湖北人,担任了文学院长的职务,但是究竟不是所谓武大核心成员,所以他提出辞职,王世杰没有出面挽留,这就造成他不能不去的局面。离开武大以后,他到过山东大学,到过清华大学。抗战时期他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因为反对蒋介石,被蒋介石暗杀,为国家民主献出了最后一滴血。 一多对于文学的贡献,主要在于提出中外合作,语文分家的主张。这就是说中文系和外文系不应当分成两个系,而应当合为一个文学系。同时中文系不应当把文学和语言、修辞、声韵、训诂合在一处,而应当把那些另外成立一个语言学系,包括汉语和外语。这是一个大胆而富于建设性的建议。文学只是文学,无论是“选学余孽”、“桐城谬种”,只是表现形式的不同,都不能独占文学的讲坛,至于语言、音韵这类学问,是和文学分门别户,另成一家的东西,不能混为一谈。一多的看法其实是有理由的,但是当时没有得到重视。他在武汉大学文学院长任内,也没有正式提出,他的挚友时昭瀛、陈登恪和他虽有深切的友谊,但是没有学术上的支持,结果他的主张只成为旷野中的呼号。我对他是同情的,但是我在武汉大学,虽然接触到个别“中执委”的人物,却和整个的集团没有联系,也不愿意联系,所以提不出支持一多的语言。解放以后,中国文学系分为文学专业、语言专业,语文确实是分家了,但是中文、外文的门户还没有打破。无论在中文系怎样提倡要学外文,二十年来还是没有取得成果。 在学术界,正和在其他各界一样,有埋头苦干的实行家,同样也有招摇撞骗的流浪汉。在武汉大学我也遇到过这样的人。罗教授就是一个。五四运动发生于北京大学,当时有好多苦干的人,一般人连名字都没有人知道,但是罗教授在这次运动中,却获得了政治资本。1927年夏天,他在南京混了一段时期,当时谁也没有把他当作什么,可是也没有否定他在五四运动中有一定的贡献。不久他当上了清华大学的校长,清华有清华的传统,多少有些排他性。一年以后,他来到武汉大学,武大的“中执委”们本来都是北大的旧人,因此他来的时候,还是声势喧赫的。临到以后,他还发表了一篇文章“我为什么到武汉大学”。大意是说尽管有人诧异大学校长为什么要到他校教书,这在外国是常有的,例如美国某校长某人曾到某校开课等等。其实这些话恰恰是“拉着虎皮当大旗”,只能博识者一笑。大学校长不是官,即使是官,也不能证明他在学术上的成就。能在大学教课只说明他的学术成就,既不必夸耀,也未必显得他纡尊降贵。至于引证外国的某甲某乙,只能证实他的心虚。 罗教授来了,担任历史系教授,由陈通伯主持欢迎会。到会的还有张修,大一英文教师,和我一样。他和我说:“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我是外文系代表,罗先生是中文系代表,经常在一起开会的,今天他来,气焰不同了,和他招呼不好,不招呼又不好。”我说:“这样吧,我和通伯提一提,要他和罗先生说。” 通伯对罗教授说:“你还有一位同学在这里。” 这篇赋长约五千字,在古赋中也可算是长篇了。写好以后,只给很少几位看到。那时武大图书馆职员马文珍先生看到了,颇为欣赏,就给上海的一家杂志社寄去,居然刊出。大家知道,上海的杂志对于辞赋不可能很内行,因此笔划凌乱,标点讹误,都是意中之事。这里录出重庆和航空的两部分。美哉城乎!巴子于斯建国,李斯之所经营;右大江而左涪万,故奇险而崇闳;真武缙云之高标,佛图阳关之峥嵘;太平储奇之旁达,都邮苍坪之精英。别有地称曾崖,寺名上清,建崇号于国府,卜一战于横庚。昔寇气之逼南都也,乃率众而西迁,譬黄鹄之高举,览天地之方圆;心游乎八表,机发乎九天,将远?而高掌,故一览而得全。驱庸蜀羌?之众,用微庐彭濮之贤;方谋新而舍旧,物有爱而必捐。夫临危则侧席求才,图治则发愤自励,彼往哲之成规,非所望于当世,若乃金张许史之擅权,音凤恭显之得势,丰亨豫大之专佞,心腹肾肠之便嬖,持论则宇宙未宏,挟隙则秋毫匪细,临大江而长叹,吾属其将安侪? 亦有椎埋发邱之雄,吹箫屠狗之丑,报睚眦于偶语,伺消息于杯酒,以杀戮为耕作,或叹息于畎亩,鋢掩目而捕爵,咸结舌而箝口,譬九四之自王,聚二五而成偶,黄雀之捕螳螂,祸于何而不有?赴邦家之急难,扬祖宗之威灵,光国则责在匹士,苟免则邦有常经,然而用君之意,齐之以刑,衣不蔽覭之壮,年及中男之丁;若无罪而就死地,宣王为之涕零,生何恩而杀何辜,李华所不忍听! 若夫燕喜之俦,鸿渐之族,退食自公,天锡百禄,蒙茸狐裘,厌饫梁肉;论事则自具肺肠,御冬则我有旨畜;人嚣嚣而难知,理翳翳而愈伏,天道之不敢言,孰剥极而能复?别有院号参政,职在风义,过天阍而叩关,谒纳言而投刺,方欲陈民生之多艰,邦家之憔悴,不无献纳之言,宁有出位之思?彼方褒如充耳,我则愧而入地,始知夏虫之不能语冰,肉食之未可与议。在叙述重庆的这一部分,我把当时的政权和人民所受的痛苦都写到了。拉壮丁已经成为普遍的艰难,但是壮丁其实并不壮,当时称为瘦丁。“报睚眦于偶语,伺消息于杯酒”,这在1939年还刚刚开始,以后特务横行,祸变更烈,写这篇赋时,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但是国家政治,完全利用这批地痞、流氓,盯梢、告密,实在不成其为国家。参政院自有它的地位,当时虽然不是民意机构,但是总算是表达民意的渠道。从我和王世杰的谈话中,我对参政院有了一定的认识,这是借着表达民意的招牌,实际窒息民意的场合。 关于飞行的叙述,古代有过,但是不够具体,李汝珍的《镜花缘》讲到一些,当然还是虚构,鲁迅提出奇肱国飞车运粮的故事,但是主要在于讽刺那时北京的一批自封的学者,都和这篇赋里所说的不一样。我说的是重庆到乐山的水上飞机,当然那时我不可能看到什么图104、三叉戟、波音式,我只能就我所看到的留下一些踪迹。于是翱翔徘徊,从容天半;驾飞机而西行,望万象之弥漫;初敛翼而低昂,忽奋迅而泮涣;摩埃于九霄,摘星斗于天汉;山蜂拥而群飞,川倒流而相乱;过泸叙而一窥,曾不知其畔岸。峰回路转,云树纠,岁暮而沙渚尽寒,水落而乱州竞出,其上则有离堆之天险,三江之,巨岷演衍而逶迤,沫吞吐而横溢,凌云左峙而幽深,二峨右抱而;回吾轸于西州,挹征尘而若失。从这一段里,可以看清这一次的飞行是由重庆向上,倘使是由乐山下航,叙述当然是完全不同。 马先生把这篇文章寄到上海发表,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但是既经发表,也就无可奈何。最初我还担心要是给重庆政府的人看到,官司有得吃的,经过几个月以后,才发现这种担心完全多余。不能说重庆政府的人都看不懂,但是他们正忙于内部火并,升官发财,对于这一类骈四俪六,抑扬掩露的文字,他们是不耐烦理会的。 为了准备开六朝文这一课,我是费了一些气力的,但是一年以后,武汉大学的情势变了,六朝文不开了,我的准备工作,只留下《后西征赋》这个痕迹。刘先生作为中文系主任,掌握着排课的大权,他要我开《史记》这一课。好吧,《史记》就《史记》。在编写讲义以前,我写出了《史记考索》这一本书。 1939年,我和陈通伯同游峨眉山。峨眉山在峨眉县,是乐山县的邻县,相去不远。那时的交通工具是滑竿。这是两根毛竹扎《史记考索》(外二种)封面好的担架,中间一个竹篼,垫上棉被,躺上去倒也舒服。那时四川、云南、贵州三省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滑竿,抬滑竿的人,少说也在十万以上,他们都是单身汉,没有家,可是走到任何一县都有相识的女人,生命就是这样的消耗了,待到老了,病了,生活也就结束了。他们为旧社会劳动,也终于为旧社会所抛弃。人生的道路,就是这样的消耗,而澌灭。 从乐山出发,不久就到苏稽,再下一站就是峨眉县,县城不大,比乐山差多了。在这里停了一晚,第二天上山。峨眉山号称高六十里,大约这是就往来的道路计算在内,其实海拔只有三千公尺,高虽是高,可是远远不到六十里。上山要走三天,下山快些也要走两天,主要是为了游客可以到寺庙里休息。寺庙现在当然是没有了,但是那时却尽多,主要是为旅游服务的。僧人是有的,但是他们的工作,主要是招待来宾,有时甚至可以上锅炒菜,提供方便。 我们上山的时候,在牛心石、洗象池各休息了一晚。洗象池的僧人说起一件故事。一位游客看到来往的猴子很多,捕获了一只。这一下不得了,满山的猴子都来了,大殿上、休息室里、房间里都是猴子。它们把窗棂摇撼得震天响。游客看看情况不对,央请僧人出来调解,把小猴子放了,同时挑来两担包谷,分给大众。猴子们看到小猴回来,各自捡了一些包谷,这才欢欢喜喜地散去。 从洗象池向上,直到山顶,这时是下午二点。靠近山顶,已经没有大树,都是六七尺的小树,看来到了三千公尺左右,是不会长成大树的。峨眉山顶三件奇观:(一)佛光,(二)佛灯,(三)雪山;这三件我们当天都看到了。据说苏雪林上山的时候,待了一个星期,因为阴雨,什么都没有看到。 佛光最引人注意,但是要看到佛光,有两个条件:(一)上午必须小雨,雨后水蒸气腾上,成为山谷间的云雾。没雨不行,但雨太大也不行。(二)下午必须放晴。阳光把人影倒射到云雾里,那时你看到自己的影子放得特别大,四边罩上几道不同色彩的光圈。这就是佛光。峨眉山有三个顶峰,相去各二三里,称为金顶、千佛顶、万佛顶。我们在三处都看到自己的影子,这一下午是很有意义的。 其次是佛灯。夜晚的灯光,忽明忽昧,忽聚忽散,忽多忽少。这个我们也都看到。其实这是远山的灯火,因为山峰和山峰中间,隔着浓淡聚散的阵云,云动荡不定,也就形成灯火的动荡不定。看来非常神奇,其实一点神奇也没有。 最后是雪山。白天是看不到的,必须在下半夜起来,趁着夜色已散,晨光未动的时候,可以看到遥远的瓦屋山、二郎山,雪色皑皑,矗立在半空里。不但这两座山,四望都是雪山,远近高低完全不同。天色可是冷得很,在盛夏的清晨也必须着了棉衣,最好把棉被也披在身上。 山顶空气稀薄,寒威逼人,因此饭烧不熟,房间里还得经常燃着炭火,所以第二天的上午我们就下山了。中间路过一个山洞,进去看了一看,大约有两三里深,高的所在约莫有三四丈,洞的尽头还有三四个小洞,高约三四尺,已经堵塞。很可能还有很长一段,但是看不到了。 出洞看见猴子,大约三四十只,不多。正在那里跳跳蹦蹦,看到人并不畏惧。在我们给予食品的时候,照例是老的在前,小的在后。这不是什么猴子的礼节,而是老的凶悍有力,所以小猴只能远远让开,必待老的吃饱,它们才敢按次挤进。 我看到这孩子已经认识到读书的必要,但是我还想考验他的志愿是不是坚定,因此我说:“可以的。那是一座私立学校,补考也不难,但是首先你得经我考试一下。考及格了,我去买火车票,明天我们一同去无锡。” “怎样考法呢?” “拿一张一千二百字的稿纸来,给我抄《大公报》社论。要注意,不能错一字,不能多一字,也不能少一字。” 君遂欣然地说:“这不难。” 他捡了稿纸,埋头抄写。 我在检点第二天带去无锡的杂物。蓦然间回头一看,君遂正在那里挖补呢。我连忙说:“这不行。挖补是不容许的。” 君遂茫然地说:“那怎办呢?我不去无锡了。” 我说:“也好。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勉强你。” 僵持了不足半小时,我还在检点杂物,君遂闷着。 君遂这时又问起:“我能不能重写?” “当然可以,”我说,“第二张写错了,还可以写第三张、第四张。总之要一张只字不错的抄本。” 君遂的第二张错了,重写第三张,这一次通过了。 我随即给钱,让他买了两张车票,第二天同到无锡。给振心说清楚,通过考试,正式入学。父子二人同处一室。我本来是约定每两周去无锡一次的,因为君遂去了,我不放心,改为每周一次。这样就成为每周三天在宁,三天在锡。准备功课的时间多半在车厢里。 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是1921年办起来的,那时唐蔚芝老师的目力已经十分衰退了,因此交卸了上海交通大学校长的职务,在无锡学宫左侧办起了这个学校。唐老师对于八家古文,继承了张裕钊、吴汝纶的传统,是有独到成就的,办学以后吸收了当时的一些名士,因此无锡国专确有一些声誉,但是主要的任务还是落在南洋公学的学生,如陈柱尊、冯振心身上,后来也吸收了一些国专的校友。抗战时期,这个学校一度内迁到广西,直到抗战结束为止,彼时唐老师已经先回上海了。 抗战结束,唐老师准备把无锡国专恢复起来,首先在上海办了上海分校,以后又恢复了无锡本校。这样一来,这个学校便有了锡校和沪校两部分。四十年代后期正是派系活动亢进异常的时期,沪校因为是直接秉承唐老师的,准备随时并吞锡校。上海派来的王蘧常经过振心的介绍,和我打过招呼。好在从国专两校的关系看来,我是外人,因此乐得不管闲事,内心也不是完全没有泾渭的,这次王蘧常来锡接管的使命,究竟没有完成。 但是无锡本部也不是没有派系之争的。冯振心、欧阳先生、梁某和会计陈某是一系,这是桂系。总务主任蒋石渠、蒋庭荣、蒋子敬是一系,这是常州系。就是学生中也显然看到广西和常州两帮,一切都以封建地区关系联系在一处。我是应振心的邀请而来的,因此在常州系的眼中,仿佛我也成为桂系了。 还有第三者,这是泰兴的丁书堂,他和蒋石渠一样,是国专第一批毕业生,现任图书馆主任。因为国专的泰兴学生不少,又吸收了若干苏北学生,所以稳稳地成为第三势力。丁书堂的计划是把我捧出来,在广西派、常州派之外,成立一个派系。因此我对他是亲而远之,亲他那乡音无改的一面,远他那合纵连横的一面。 事实上,我对于什么是国学就不感兴趣。文学是文学,哲学是哲学,民俗学是民俗学,语言学是语言学,既然没有日本学、朝鲜学、英吉利学、法兰西学,哪来什么中国的国学呢?我是教过“国学论著”的,现在又在“国学专修学校”教书,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在旧社会里还是为的吃饭,并不等于说我承认有所谓“国学”。那么我为什么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呢?最初是因为我托冯振心招呼秀若投考,我不能拒绝,现在是因为照应君遂读书,我不能脱离,当时我的想法是君遂毕业以后,立即离开国专,不去为这个不能满意的“国学”浪费自己的岁月。 在谈国专内部派系斗争的时候,也许可以把1948年初的一幕提前说一下吧。冯振心感到蒋石渠压迫太过。他和我说:“东润兄,我身体不好,是油干灯尽的时候了,我想把校务主任放下来,是不是可以请你帮帮忙?” 振心是以教务主任兼任校务主任的,因此我说:“这个学校我看事情不复杂,是不是你自己努力一下?接的人不容易,哪里去找教务主任呢?” “教务主任由欧阳先生担负就是了。”振心说。 这一来我看清楚振心的计划是把实权抓在桂系手里,由我担任校务主任,去当常州系蒋石渠的第一炮。这又是何苦呢? 可是无锡国专还在那里发展。无论内部怎样人手不齐,斗争不息,学生还是源源而来。这个学校也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学店,有三年制的,五年制的,这是专门学校;也有两年制的,是附属的文书科。有春季始业的,也有秋季始业的,可算是来者不拒。开课以选修为主,所以各班人数不齐,程度不齐,经常有二三百学生,单凭他们所交的学费应付一切开支。 学生从哪里来?为什么有这许多人注意到所谓国学?其实是为了躲避兵役。抗战胜利以后,中国可以从此安定了吧?然而不是的。中国的大屠杀正在开始。抗战后期,大量的美式配备和美军人员,没日没夜地从国外输入,但是都没有动,这些不是为了抗日战争,而是为了反共战争用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军队的关系,当时有两句有名的语言,称为“停停打打停停打,打打停停打打停”。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关系,当然是“谈谈打打谈谈打,打打谈谈打打谈”了。 这样的关系,从抗战后期一直拖到抗战胜利以后,和谈是外壳,备战是内容。共产党方面,是发动全民战争。国民党虽然没有这个号召能力,地主还乡团是有的,而且也确实有相当的战斗力,但是地主永远是少数,因此国民党在抗日战争胜利、日本反动军阀投降以后,反而毫无顾忌地大拉壮丁。拉的方法也是愈出愈奇,有时竟是深更半夜伏在沟坎里等候,偶然有麻木无知的人走过,他们从沟坎里跳出来,三个服侍一个,这个壮丁到手了,嘴巴里塞上一块手帕,送到上级机关交差。有时等候了大半夜,竟没有行人经过,那也不妨,他们在四更天的时候冲到村庄敲门,只要有一个男人开门,保证也会把他送到招兵机关,去给蒋介石卖命。 事情的发展到了一经天黑,村上的男人都躲到高粱田里过夜。夏天的中夜露水下来倒也凉滋滋的。朦胧一憩,天大亮了,大家见面相庆,又过了恐慌的一夜。为了躲避拉夫,不知有多少人经历了这样的辛苦。 但是也有一条出路,只要能证明你是大专学校学生,拉夫的人照例是不能拉的,那时国立大学的录取是要经过千艰百难的,可是私立学校却可以大开方便之门。所以无锡国专这样的学校,无论它的成就如何,始终不愁没有学生。每学期缴了六百斤大米的学费,这一学期就算进了保险柜,用不到去替蒋介石卖命了。 国专这座学校走上了这样的一条路,可是每周我在无锡的日期只有三天,其余就要到南京去。文昌桥宿舍里还有秀若和承德,星期天惠如是要来的,有时清於也来,不过医学院功课重,来的次数不多。 一个星期三下午,我刚从下关匆匆赶到宿舍,孩子还没有回家,蒋介石的一位尉级军官到了,他一进门,一只脚踏着板凳,掏出一支纸烟,划火柴燃上了,给我一顿埋怨: “我找你好多次了,都没碰到,怎么搞的?总算今天给找到了。” 我对于这位不速之客感到非常茫然,只好说:“我去无锡三天,今天刚刚回来。对不起得很。有什么贵干?” 军官喷了一口烟,把手一扬,他说:“不谈这些。替我写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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