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自传第一节_朱东润自传第一节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查字典图书网
当前位置: 查字典 > 图书网 > 回忆录 > 朱东润自传 > 第一节

朱东润自传——第一节

(1896~1907)我是1896年12月6日在江苏省泰兴县出生的,作者误记,实为12月4日。那时清王朝还统治着中国,用的旧历,是光绪二十二年十月三十日。 这一年是1894年甲午战争后的第三年,清王朝的统治久已摇摇欲坠,经过这次战争的失败,亡国的现象更加迫近了。中俄新约、中英续议缅甸条约、中德租借胶济条约、中俄租借旅顺大连湾条约、中法租借广州湾条约等陆续签订,至于台湾全省的割给日本,那是甲午战争的直接结果,还不在其内。瓜分中国的形势已经完成了,但是在我的家乡,对于这个情况还不清楚。 泰兴是江苏省的一个小县,在长江北岸,扬州东南,两千年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所以西汉枚乘《七发》说到“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又说“江水逆流,海水上潮”。西汉初年的长江口正在扬州东南,泰兴还位于江中,近年在城东发现大鲨鱼的骨骼,正是绝好的证明。由于江沙淤积,到第十世纪前半期,泰兴县才正式成立。在我出生的时代,据《光绪泰兴县志》,泰兴人口,只有三十万左右,当然是个小县;现在已经增加到一百四十万,就不能算小了。 朱姓在什么时代移居泰兴的?据《朱氏宗谱》说,南宋初年左都御史朱宝明看到当时统治者对外屈服,因此跨马渡江,到了泰兴,下马一看,原来是一匹泥马。后来在朱氏宗祠里为这匹马塑像,祭祠的日子还得为马上祭。这件事怕不一定可信。第一,宋代没有左都御史这个官名。其次,即使泰兴是一个滨江的县份,沿江还有不少的沙滩,跨马渡江虽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泥马渡江,和宋代泥马渡康王的传说太相似了,因此必然掺进了不可靠的成分。在这位宝明公之后又有十一官人、十二朝奉这些似官非官、似民非民的人物,不像历史的记载。此外,这部宗谱的首创者一冯公是明末的人物,从十二世纪到十七世纪,中间经历五百年,他凭什么写下这部宗谱?有一点明确的,是在满洲入关以后,泰兴朱姓曾经搞起一支队伍,对于满洲人的统治,进行抵抗,这在《泰兴县志》和冒襄的《影梅庵忆语》里都留下一些记载。 我的直系亲属,最远的我只记得曾祖父松年公,他住在江滨,因为他的耕地之旁,涨出几百亩沙滩,这一下他的情况大大好转,自己也搬到泰兴县城里来了,这就是苏家巷老宅,传到现在,我的侄儿还住在那里。可是长江是无情的,一场大潮,把松年公的沙田冲去了一大半。沙去了是无法挽回的,可是沙田已经升科,田租是轻易不能豁免的,他得从泰兴县到通州,一步步地去吁请,待到田租问题解决以后,他的沙田由于江水冲击和衙门使用,几乎全部报销了。 松年公只有一个儿子,即我的祖父星海公。因为早年境遇还好,他读了书,考过秀才,前前后后考过十次,始终没有考上。祖父还有一项本领,他是一位乳科的专家。家中相传,祖母是因乳痈致死的,这就使得祖父发愤专攻乳科,终于成为有名的专家。他的这门特长,后来传给我的伯父和父亲,伯父有时还为人家治病,父亲是一向不替人看病的。我小的时候,在家里只看到一些医书和成药,可能是父亲留下的,也可能是祖父留下的。可是由于伯父特别推重自己的弟弟,所以我相信父亲是一定学有专长的。 父亲石庵公兄弟二人,伯父玉山公也是读书的,考秀才好多次,可是也没有考到手。那时秀才只是一个口头的名称,正式的名称是县学生,通过这个考试,就算是县校的学生,可以受到教谕、训导——县校教师的官衔——的教育了。考试就是作八股,从《四书》里出题目,作破题、承题、起讲,以下便是八比,最后是一个小结。考试出身的称为正途,从县学生进而为举人、进士,这是一条做官的大道。太平天国失败以后,还有军功出身的一条路;直到清末,又有捐班出身,那更是鱼龙混杂了,都不及考试出身。严复从英国留学回来,重学八股,背着考篮入场;帝国主义分子赫德掌握了中国海关的全权,还要请人教他的孩子作八股,以便入场考试,都是这一回事。八股确实得到非常的重视。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却也十分可笑:那时入场考试,经常夹带舞弊,到今天还留下当时流行的不少书籍,密行细字,印刷的精致,远远超过现代书本,那时是一般人都可以置备的。还有些头童齿豁的老师宿儒,把全部《四书》都做成八股文,上千篇的文章都用小字密抄,编订成册,衬在考生常用的马褂里,这件衣服,有时要卖好几百元,考生买了,穿好入场,临时拆开照抄,同样可以考取。因此八股一途说可贵固然非常可贵,说好笑也就非常可笑。话说回来,我的这位伯父,虽在县考里曾经考到一名备取第一,在州考里却始终没有成功。 祖父和伯父一连遭到挫折以后,父亲当然不会考虑再走这条路了,他也知道自己是迟钝的,更不容选择这条道路。由于三姑母出嫁,最后一点点田地也作为妆奁田过了户,自己又结了婚,孩子也有了,总不能坐以待毙,最后下决心改业。恰好他的再从兄弟瑞二伯、长三伯两位正在经营一爿茶叶店,他就去那里担任售货员,从龙井、武彝、毛尖、雀舌这些货品里找出路,这样又经历了若干年。 唐老师还有一着绝招。每星期日上午,他在大礼堂招集部分学生讲授古代散文。听讲的学生是由老师自己挑选的,从专科部到中学部,每班两名。老师讲授的是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欧阳修《五代史职方考序》、《泷冈阡表》、《秋声赋》之类。老师的讲法很别致,他从来没有给我们解释字句,也从来没有说这篇文章好在哪里,为什么要读。他只是慷慨激昂地或是低徊宛转地读几遍。然后领着我们共同朗诵。他这才在教室里打转转,听着我们朗诵。有时他会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你身边,说道:“老弟,我们一道读啊。”虽然带着太仓腔,但是在抑扬顿挫之中,你会听到句号、分号、逗点、顿点,连带惊叹号、疑问号。后来我在英国,看到他们十七世纪的黑字本,也和我国旧时出版的书籍一样,没有标点,而在善于朗诵的读者口中,同样听到这些符号。这才明白符号只是一种指示,指导我们怎样去诵读,倘使我们不能诵读,那么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会丧失的。 清王朝的反动,没有因为慈禧皇太后的逝世而缓和。相反,却因为失去一个凶横的舵手而更加暴露了。宣统皇帝是个四岁的孩子,执政的是他的父亲,软弱的摄政王载沣,因此反动的实质更加暴露。本来慈禧皇太后所说的九年预备立宪,大家知道是一句诳语,谁也不能相信,现在因为内阁的组成,连仅存的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了。一位总理、两位副总理,十位大臣之中倒有六位亲贵,四位满族,只有三位汉人;实际上是把政权完全集中到皇族手里,是清开国以来所少有的。革命的形势愈高涨,政权的集中愈显著,经过这样的激荡,一般人民更看清了清王朝的崩溃,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阶段。 康有为的保皇派出现的时候,原来是戴着维新面具的,现在这维新的面具已经撕下了,人民不再相信他们了。这时深得人心的是同盟会,他们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怎样平均地权,大家一时还不十分了解,其实在同盟会的缔造者孙中山的心目中,也还只是一些朦胧的概念。可是推翻清王朝的口号,在晚清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的新军中,已经成为普遍的概念。清王朝为了挽救自己的命运,不得不推行征兵制,而同盟会为了夺取政权,也不得不打入新军的编制,不少标统、协统是同盟会会员或其同情者。这种情况逐步明显起来。光绪末年号召征兵的呼声,到宣统年间已经转变为防范新军。防范得愈积极,转变也愈彻底。 到1909、1910两年,革命形势愈来愈明显了。镇南关之役,广州之役,是革命的失败,也是革命的成功。没有这些战役,革命是不会深入人心的,而不能深入人心的革命,其结果也必然以失败告终。其他个别的事件如安庆熊成基起义,绍兴秋瑾的被杀,在江浙一带都激起了人民的义愤。铁路收归国有,更成为革命的导火线。从上海到杭州、宁波的铁路,本来是由绅商投资的,称为沪杭甬铁路,清王朝把它收归国有,这是不得人心的。从汉口到成都的铁路,也是由绅商投资的,称为川汉铁路,现在也提出要收归国有,这是更不得人心的。成都人更加激动,绅民头顶着德宗景皇帝的神牌,向四川总督请愿,总督下令枪击。成都的动摇,和武汉起义互相呼应,终于形成辛亥革命。所谓绅商,当然只是资产阶级,但是资产阶级革命,在发动时期,没有人民的响应是不可能成功的。资产阶级革命完成以后,资产阶级独占革命的果实,这时革命的动力便形成革命的阻力;以前的革命领导者成为革命的目标,这是古今历史不少见的事实,在中国也并不例外。 1911年的秋天,革命的形势已经大体形成了。革命的目标是清王朝,而清王朝也在作相应的准备。他们看到军权已经抓在自己手里,陆军大臣訤昌是留学德国回来的满人;海军大臣载洵和军谘大臣载涛是宣统帝的两位叔父,摄政王的弟弟。军权完全统一了,财权呢?财政大臣载泽也是一位近支王公。所以都是可以放心的。 舆论呢,当然也要考虑。《民呼报》太激烈,可能是革命党的机关报。通过法国驻沪领事馆把它封了。这一着很见效,同盟会不再呼了,他们出了一个《民吁报》,是吁叹,是垂头丧气。清政府还不称心,索性想法把《民吁报》也封了,要你吁也吁不成功。这一着是太急躁了一点,同盟会既不呼,也不吁,他们索性办起了《民立报》,是人民站起来了。这一站起便标志着清政府必然倒下。 清政府的象征是辫子。古代北方民族的象征都是辫子,所以南北朝对立的时候,北方骂南方为岛夷,南方骂北方为索虏。索虏就是拖辫子的奴隶。吴三桂向清王朝投降的时候,首先把辫子拖下来,表示投顺。清王朝进关,建立了政权,可是还没有立即要求汉人剪发。大汉奸孙之獬出来表示忠诚。他说:“皇上是我的父亲,我是皇帝的臣子,哪有父子形状不同的道理!”他毅然地把头发剃了一圈,中间留着一条辫子。从此辫子的权威确定了,支配了十八省人民的命运。据说孙之獬告老还乡之后,家乡“土寇”突发,把孙之獬全家男女老少杀了净光。这个“土寇”是见于历史记载的,可能是一些不甘心于拖辫子命运的老百姓。 到了1911年,辫子的命运已经走了下坡路,可是绝处逢生,这时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辫子固然是要剪的,但是剪了辫子就得改变服装,日本人就是那样做的。呢绒这些东西,国内的生产远远不够,还有绸缎罗绢这些大量的纺织品怎么办呢?卖给外国,外国人要不了这许多;留给自己,辫子已经没有了,用得着绸缎罗绢么?那么以制造绸缎罗绢为生的人靠什么生活呢?还有种桑的、养蚕的、到丝厂劳动的人靠什么生活呢?一大堆现实问题要解决,不解决就不能剪辫子。大清帝国的命运真是悬于一发了。 学篆书从什么地方开始呢?那时一般人都很重视吴昌硕,他临摹的《石鼓文》更得到推重。我搞到石鼓文拓本的影印本,和吴昌硕临摹的石印本,以及他写的对联、立幅之类。我写得越看越不好。1918年夏天回家,看到远房叔叔伯?叔,他是以长于篆隶得名的。我向他请教,他只说:“要学篆书总得先写《说文》部首啊。”可是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经过自己的苦心钻研,才知道《说文》部首是要学的,但是这是文字学的途径,不是书法。何绍基论包世臣,认为他不理解横平竖直,我曾把后代书法名家比对一下,从王羲之直到包世臣、何绍基,没有一个是真正横平竖直的,写字总要有个俯仰向背,俯仰向背就不是横平竖直。唯有篆书才真正是横平竖直。1949年朱东润所书“木芙蓉歌”篆书条屏四幅 从这一点入手,回看吴昌硕,几乎每一笔都是倾斜欹侧,完全违反了石鼓和秦汉篆刻的规律,全部以侧媚取态。不但吴昌硕,清末以来直至民国初年的书法家,赵之谦、高邕、天台山农、李瑞清、曾熙,乃至郑孝胥、叶恭绰,没有一个不是以侧媚取态。翁同騄、张謇不是侧媚而是庸俗。 学吴昌硕是走错了路,但改正也还不难,我下定决心从《琅邪刻石》入手。《琅邪》的字不多,我再学习《峄山刻石》、《会稽刻石》。《峄山》、《会稽》是传刻的,但是规模还在,从《琅邪刻石》取神,总还可以得个大概。六十年学习的规划已定,我就决心逐步完成,不去和柱尊商量,也不向伯?叔请教了。 1917年的寒假到了,因为那时交通不便,来往就得半个月,寒假剩不了几天,所以我没有回家。柱尊的家眷本来寄住学校,所以这一年寒假,大家很热闹。从梧州上去,便是戎墟,向下还有羁龙洲。城内有座北山,抱城还有桂水,都是名胜的所在。柱尊、振心都是好事的,特别是柱尊,不但好事而且更加好名,因此来往总得做诗,做好了还要油印送人。一天柱尊把油印的诗稿给我看,说:“你也来一首吧,大家做做热闹些。”这些名胜所在,我也同时去过,要说不做诗似乎也有些煞风景。所好翻阅油印的稿件,大约也还可以将就应付,于是也照样写了几首。《北山》的起句是:“北山诚名胜,卓绝穷苍梧,不以高自异,遂为众所趋。”《羁龙洲》有这样的几句:“龙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乃是南山之北、北山之南宛延曲折之长川。奔流直下三千里,首入东海饮海水,若郁若柳若桂江,纷纷此曹鳞爪耳。”柱尊看到大为高兴,他说:“真没想到我校英文教师还是一位诗人。”这样一来,大家都是诗人了。可是我自己很明白,这算些什么诗,但是竟算诗了。寒假之中,油印成册,称为《寒假倡酬集》。 假期终了,第二学期开始,这时家乡又提出了我的婚姻问题。 回国以后,婚姻问题的提出,到现在是第四次了。第一次在刚回国的时候,是寰球学生会的朱少屏提出的。那时学生的出国回国,是由上海的寰球学生会招呼的。该会总干事朱少屏,非常能干,也很热心,他见了我以后,经过几次谈话,说道:“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好不好?” 我想自己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谈不上成家,而且母亲年过六十,固然不能外出就养,把她搁在家里,于心也实在不安,因此对于外地的婚姻当然无从考虑。 龙潭战役紧急时,蒋总司令到上海去了,张静江委员、胡汉民委员去了,吴稚晖、蔡元培委员、李石曾委员也到上海去了。南京城里街头巷尾都贴着大幅标语:“欢迎蒋总司令回京”,“欢迎五委员回京”。但是蒋总司令和五位委员已经去沪,无法看到,因此大标语也起不了作用。政治会议秘书处并没有解散,整天大家都坐在那里,其实无公可办。白天是轰隆隆、轰隆隆、哇打打、哇打打;夜晚还是轰隆隆、轰隆隆、哇打打、哇打打。 我曾经奉命到上海去欢迎吴稚晖回京,到华龙路志丰里十号,只见大门紧闭,不是人力打得开的。门上七歪八倒地写着两行小字:“吴稚晖,你老是不开门,只要蒋总司令一到,你就开门了。”显然这是弄堂里的小孩写的,但也是写实派作品。既然我不是什么总司令,想来门是不会为我而开了,因此我就连夜回南京。 在南京实在无事可做。有时我和陆云章到太平街逛旧书铺。虽然我那套练字的工具没有带到南京,可是对于书法的兴趣并没有忘去。临摹《琅笽》、《峄山》,有些倦了,后来也曾临摹过《开母刻石》、《少室刻石》,多少懂得一些汉篆的意味,现在更在旧书铺里搞到一张《国山碑》,是孙吴时期的石刻,结体略方,用笔略圆,虽然继承了汉篆的传统,但是大气磅礴,自具一格,想不到在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里,具有这么大的气魄,真要另眼相待了。 在铁汤池也有一些另眼相待的事,蒋介石走了,手下的将爷们并没有走。那些肩挂武装带,手提马鞭的朋友们还在,他们本来是伺候大官的,大官走了,闲得没有事做,就把丁启扬家收藏的古玩、图书,一车一车地装出,三文不值两文地卖给古玩铺和旧书铺。狄君武气愤地说:“什么副官,简直是副贼。”贼还分个正副,这说法倒也别致。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作用,没有经过他们的手,多少无价之宝不要永锢山陵、神杯羽化吗? 在老虎桥住腻了,我住到八府塘江苏教育经费管理处。处长廉惠卿,科长刘北禾,都算认识,关系却谈不上。通伯的父亲陈仲英在那里当会计,异常热情,为我安排了房间,住了个把星期。 李宗仁打了胜仗以后,接到命令到九江去。这是蒋介石的安排:孙部已经由长江北岸,向淮上退却,因此要李宗仁到九江去挡头阵,挫一下武汉政府的锐气。事实上武汉也已经不革命了,同样也由容共走上了分共、清共的道路。不革命是一条滑脚石,一滑就走上反革命的路线。既然武汉和南京走了同一条路线,因此李宗仁一到九江就发出一道通电,是不是反对武汉政府呢?不是的,他通电要求宁汉合作。蒋介石一看形势不对,那就正如鲁迅所说:“忽然又下野,那摩阿弥陀了。”蒋介石下野,汪精卫出国,谭延、孙科都从武汉东下,直到南京。这两位我都看到,谭延是高高的胖子,在旧官僚的神态中流露了一些干练的气息。孙科矮得很,也很胖,是一副洋行买办的相貌,傻气中带着狡猾。他们到南京后,和蔡元培等一道,组织了特别委员会,准备以此抵消蒋介石的政权。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出山还是入山路,下台竟作上台人。 我在泰兴租的是蔡佐卿的房子,他的长子在南京分办的一家会济典担任中级店员,因此我又住到他那里。大约在个把星期之后,我接到篑庵的一封信,他已到南通师范,约我回校。我借住会济典,除了莲舫以外,是没有第二人知道的,这说明事前已经征得莲舫同意,因此我决心脱离政治会议秘书处,仍回南通,在离职手续办妥以后,我乘火车赴沪,那时长江轮船还没有通航,因此搭乘小轮先到海门宋季港,从那里再搭汽车赴南通。 我不是参加政治生活的材料,更不适合参加南京的政治生活。去的时候,我不认识南京政府的面目,及至有了一些认识以后,还是濡延月日,直到9月上半月才脱离这个政治的泥坑,但是就在脱离的时候,我对于南京政府的反动本质还是认识不清。我只看到这是一批没有脊骨的政治贩子,在情况有利的时候,他们到南京称王称霸;一听到风声不利,随即向上海租界一钻,无影无踪,把千万人民丢在火线上不闻不问。 为了资产阶级革命,三哥在南京牺牲了;为了不和这些不革命的人合作,我脱离了南京。临行的时候,有诗一首: 出都五十韵 丁卯仲秋节,慷慨辞新都。晓星挂树杪,光芒烛天衢。是时寒威动,瑟缩侵衣裾。御者忽长叹,欲行还踟蹰。顾惟入都日,将帅气已粗。列兵窥长河,扬声袭津沽。传闻关陇儿,誓死为前驱。高坐棰天下,意气自卷舒。大官坐广厦,小吏供爬锄。酒食罗长筵,优孟饰清娱。巍巍擘窠字,榜列在通途。苍生蒙乐利,实惟邦国图。其民杂疑信,颇复怜其愚。岂有爱民吏,而忍相欺诬。六月酷暑退,七月清秋徂。马驰北极阁,花发玄武湖。美人截鬓发,壮士饰剑跗。悠悠秦淮水,缓缓台城舆。桓桓英武姿,?盈倾城姝。鸡鸣天色白,痛醉起更呼。庸知武昌西,鼙鼓动舢舻。送兵十余万,势欲相窥觎。此曹能死斗,万一或疏虞。遂撤北鄙兵,卫此神皋区。北鄙窥我衅,一战下青徐。陈安不斗死,明彻空见俘。仓皇收残甲,卷旌日夜趋。再战再不克,金鼓震江隅。千秋朱雀航,战士荷残殳。骚屑石头城,霸气已荒芜。开我西北门,迎我故人车。故人颜色好,见我色华腴。苦言释小嫌,冰炭同一垆。贸首成刎刭,利害相乘除。少小负奇节,耻为章句儒。三十不见知,日月忽居诸。开轩邀白日,吟啸更读书。所悲寰宇内,斯民已凋枯。徒恃胼胝勤,不得息斯须。斗米五千钱,朝夕迭悲呼。我无尺寸柄,莫救涸辙鱼。空挥千斛泪,感叹成唏嘘。仓卒奉府檄,盛夏不宁居。苟能效丹忱,岂敢惜微躯。束装赴南纪,载笔侍中枢。国运值艰屯,中流得一壶。庶几闻谠论,縕唾成玑珠。不谓忽反覆,世道载隆污。空抱九州愿,终归一敝庐。勇退安足贵,揽涕望三吴。为了工作需要,我在南京的时候,由吴稚晖、钮永建介绍,参加中国国民党,取得证书。在退出南京的时候,塞在箱子底下,后来在荣巷检点行装的时候,扔在转角楼对面的屋脊上,由它风吹雨打,作为我这八十日生活的见证。第七章南?通?后?二?年 (1927~1929)我在南通的后二年,是旧时代的结束,是新时代的孕育和诞生。 旧时支配南通的张季直在1926年死了,他的哥哥叔俨虽然一直活到抗战结束,但是他支配地方的势力,是依附于季直的,季直死了,他的支配势力也结束了。 南通师范的于敬之曾经兼任南通第七中学校长,到1927年不兼了,他能够集中力量主持南通师范了,但是时代变了,情况变了,他发现工作很吃力,不易应付,和从前完全两样了。 南通第七中学也在变,接办的人是穆济波。这时的校长也不简单。当校长已经不是单干的事,要由一群人在省教育厅活动,这一群人当中,主要都是同班同学,外加亲戚朋友,群策群力,和清朝末年的县官一样,有带肚子师爷和带肚子长班,到任以后,便得尽先使用这批人。我和穆济波没有任何关系,兼课教师,在他看来,固然是无足重轻;在我看来,从南京到南通,工资打了个倒四折,我的前途,和兼课不兼课,关系不大,因此工作也集中到南通师范。 可是南通师范已经不叫南通师范了。南京政府规定,没有独立师范学校的体制,只能在高中部门办师范科。因此南通师范改办完全中学,有初中部、高中部;高中只办师范班。大体上和从前差不多,只是初中部不算是师范生,因此也不能享受师范生的待遇。校名用创办人的官名,称为张謇中学。 我到南通以后不久,接到狄君武的来信,大意是说南京政府局面一新,政治会议正常工作,希望我回南京。八十天的遭遇,证实我是不适合这项工作的,因此我没有向学校提出此事。蔡元培经特别委员会任命,出任司法部长,据说也曾给我安排司法部秘书和科长的位置,后来也搁浅了,这是武汉大学皮宗石给我说的。秘书也好,科长也好,好官不愁没人做,和我是无关的。 把南京工作扔下,赶到南通去当一名中学教师,在泰兴传为奇谈。家乡人知道我在南京还有一些人缘,总觉得有官不做,到地方上当教师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些精神失常。城中小学校长邵渐逵和我是旧交了,他自己就曾不只一次托人代理校长,到不同的衙门里担任庶务、会计这类工作。他谈到我的情况时不禁叹息说:“要朱东润做官,纱帽满天飞,他也不会干的。”不过我对于他很理解,工资有限,不得不走上“为贫而仕”的道路,可是我是中学教师,工资比渐逵多多了,虽然我的负担并不轻,但是幸亏莲舫持家有方,每年总还做到略有赢余,所以用不到去做官,不过我对于“为贫而仕”的人,从来不敢轻视,只得说一句老话“我当哀鸿一例看”了。 篑庵为了泰兴教育经费的事,曾经到过南京,回县以后,孙传芳部来了,只得委屈一下,在教育局当了几天“看守局长”,待到大局一定,他不再看守了,仍回到南通。可是泰兴方面并不放过,县督学栾增锴到南通邀请他回泰。 “你看怎么办?”篑庵对我说。 唐生智慨然地道:“委员长的关心实在令人感奋,但是生智近年以来是学佛的,人学了佛,置生死于度外,个人的健康情况是不值得计较的。” 经过这次会议,蒋介石把防守南京的重任交给唐生智,自己坐了兵轮,带领幕僚,直达武汉,在湖北省长公署驻扎。蒋介石的精锐部队经过南翔、黄渡的大战,损失太大,还得重新整理,准备继续作战。 南京城周围四十里,群山环抱,是自古以来的战场,唐生智死守六个月的发言,不是完全没有把握的,但是反动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曾经详细钻研过中国的战史。从下关打过来,没有立足之点;从龙潭打过来,孙传芳、李宝璋的覆车之鉴,记忆犹新;可是从采石矶打过来,这一条完颜亮的老路虽然没有成功,但是那时的虞允文全靠水军的冲杀,现在日本的军舰纵横满江,中国的几条破船早已撤往武汉,没有招架的余地。只有这一着,可以扼南京的咽喉。反动的日本军阀,兜了半个圈子,从采石矶打过来,唐生智眼看敌人来势太猛,自己兵力有限,死守三天以后,终于放弃南京。 从反动的日本军阀看,这是一次极大的胜利。冈村宁次正在准备入城式,夸耀自己的威力。带兵的将领们按照各人的品级,分别先后,鼓吹进城。他们从容不迫地在那里坐等蒋介石屈服。 但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地大物博,南京一个城区的得失,不能置其死命。谁也不能否认,日本军阀对于中国历史的几个大战役是有研究的,但是对于整个的中国历史,他们知道的还很浅薄,很不够。坐在南京城里等待中国屈服的思想,是守株待兔,是愚昧。但是冈村宁次还不能理解。 蒋介石退到武汉,是客观形势的结果。到达武汉以后,怎样收集军队,重新布置,继续抗战,取得胜利,他还没有成熟的计划。数年以来培养的精锐,在江南作战中已经所余无几了,继续抗战是形势所迫,拿什么作战呢?他没有把握。长江南岸山岭重叠,港汊分歧,日本敌人要进军是有困难的,可是长江以北淮海大平原,特别是在秋末冬初,水干泉涸的时期,敌人简直可以长驱直入,那时进拊汉口之北,拿什么来抵御呢?没有,确实没有。到这个时候,蒋介石才看到自己平时的疏忽,也看到兵源的枯竭。 湖北省长公署对于蒋介石的烦躁是清楚的。蒋介石动不动就骂人,捶桌子。茶送上去,不是太热,就是太冷,咣啷一声,茶碗打得粉碎。有时凳子踢翻了,连桌子也搞得东倒西歪。怎么办?他感到没有出路。 但是冈村宁次却帮了蒋介石一个大忙,一个不可再得的大忙。正当这些腐朽的军阀进行丑恶的表演时,蒋介石逐步集中了从各方调来的军队,正当这些豺狼比赛杀人的时候,中国人抗战到底不计成败的决心坚定了,南京的陷落,指出了中国人抗战必胜的道路。 自从蒋介石来到武汉以后,武大就不能正常进行课堂教学了。理学院最积极,那时是日夜地叮叮咚,叮叮咚。仪器要装箱了。图书馆的书籍不久也是日夜地叮叮咚,叮叮咚,装箱了。待到仪器书籍已经装箱,那怎么进行教学呢?学校对于教师还是照顾,各人可以出钱,由学校代备木箱。这一来更清楚了。天、地、玄、黄四个斋号的教师们也是日夜地叮叮咚、叮叮咚了。课是无从上了,学校怎么办呢?是迁校?还是解散?大家都不清楚。那时教育部长是王世杰,传出的消息,是由校长王星拱带同一二百人进入四川,其余师生员工就地疏散。这个消息大家不很清楚,但是每一个人都在估计,除了“中执委”以外,能够进入四川的,为数无几。 但是这也不一定,学校负责人当然很清楚,自己是不会就地疏散的,至于其余的人,那他不知道。一切都在不安定之中。 家乡的消息已经隔断了,三个多月接不到一封信,母亲、妻、还有一大群孩子。还有那座正在建筑中的房屋,完成了吗?还是没有完成?倘使没有完成,是不是从此竟是无法完成?一切的问题都在煎熬着我。 还有那早先由清华南下,绝食请愿的教授呢?一天我看到他那挺瘦的身材来了,讲道:“南京已经陷落,我们有责任,必须保存中国的文明。” “完全正确,”我说,“我们有责任保存中国文明。问题在于怎样保存?” 教授说:“要保存中国文明,我们就得苦心孤诣,到帕米尔高原去,哺育中国的文化。” 我说:“到帕米尔高原,那不太远了一些吗?” “现在只有两条路。要努力抗战,就得奔赴淮北平原和敌人拼命;要保存文明,只有到帕米尔高原,哺育中国的文化。” “确实只有这两条路,但是从准北平原到帕米尔高原,中间还有广大地区,两三亿人口,我们扔下了,全不过问,这样行吗?” 不再讨论了,我想和教授见面的日子长呢,不在乎在这短短的对谈里求得共同的认识。 我自己的问题是很清楚的。我在大学教书,我是属于国家的,但是我还有家庭,在国家没有作出决定以前,我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家。所以这一年寒假开始的时候,我买了粤汉路的车票直开广州。至于是不是能回到泰兴,到了上海,总可以得到一点消息。 在战争中,火车的拥挤是完全可以估计的,但是拥挤到不能下脚,那是非有亲身经验,不能体会的。从武昌开出,火车已经很挤了,经过一天一夜,才到长沙郊外。可惜那次没有好好地看长沙一下,因为不到一年,长沙就焦土抗战了,虽然新长沙更新更宽展,但是旧长沙已经不可复见了。从长沙到耒阳,又是一天一夜,那时由于人的本能需要,已经很难支持。还好,到了这里,大家下车,车站外的小贩把饭菜递进来,白饭一碗,香肠半截,咸菜一撮,这已经是如享天厨,如进大羹了。过岭的时候,敌人飞机来了,火车刚出山洞,连忙缩回。如此等等,经过五天,到达广州。连忙换船,不久到达香港。 香港是世外桃源了,耽搁了一两天,上了太古船,直放上海。风浪很大。结识了几位常州人。他们和我本来是同车,现在又是同船,加之江南江北,总还算同乡。一位常州人,姓张,他听到我是泰兴人以后,他说: “泰兴,不错不错,是好地方。” 我连忙说:“地方小,近年来景况也大不比从前了。” “是好地方。我在那里公安局的时候,知道得很清楚。” 国文系第一届毕业生郑文毕业以后,在中文系当助教,是资中人。他主张在必要的时候,先去资中。他和我说:“去资中吧,到那里我吃什么,保证你们也吃什么。” 我的工作还待做,自己不想去,问清於:“你是不是且到资中去避一避?” 清於很坚决地说:“父亲在哪我在哪,父亲到哪我到哪,一个人是不去的。” 还有我那位同乡呢,他是当事务员的,他也来约我同走。 我说:“走也不好,可是我的储蓄一共只有六千元,走也走不远。” 陈先生说道:“不会吧,教授手上只有六千元,才够买得一袋面粉。” 我把银行存单给他看,他无精打采地走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必胜,这是无疑的,但是究竟我们能不能待到胜利出现,这还是个疑问。反动的日本军阀也看到这一点。他们加快速度奔向终点,要在二次大战结束以前拿下中国。这是一场生死搏斗的赛跑。国家的生命,人民大众的生命,清於和我的生命都将取决于这场赛跑。 我无言地瞪着清於,我想这个十八岁的孩子千辛万苦地从泰兴来到重庆,想不到是来四川送死。好吧,让我们父女两个在距家七千里的荒山里同死吧,在死的那一分钟也还有个伴侣。 那时的天空真紧张。黑夜、清晨、白昼、黄昏都有大批大批的载重运输机从重庆往南飞。大批大批的军队调上前线。 独山失守以后,反动的日本军阀的前哨已经开向贵阳。贵阳城守是严密的,但是贵阳郊外已经有人放火,为日本反动军阀卖命,先在这个腹心重镇进行扰乱。 军队由后方调上前线,但是调上前线是不是撑得住?军队是不少,但是不少的军队到底能打多久?独山也有军队,独山完了;柳州、金城江军队更多,柳州、金城江早完了。河南的军队几十万,经不起几个回合,全部完了。现在大批的两脚狼从独山开向贵阳,那些大型载重运输机载来的新兵,是不是能够撑一下?没把握。 但是反动的日本军阀的前哨兵终于从都匀向独山的道路上撤退了。 是怎样的一回事呢? 据谭戒甫从贵州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没有经过核实,是不是确实如此,不敢保证。 反动的日本军阀军队从广西开过来,大批大批地败兵在前边跑。正在停下来喘口气,准备烧饭的时候,日本兵又来了,没办法,只好饿着肚子跑。第三次才停下来支起锅子生火的当儿,日本兵又来了。这时正在都匀的路上。 一位中国士兵吼起来:“老子三顿饭没有吃,和你拼了吧!” 他架起机关枪,劈劈啪啪一阵打,谁知道这些日本的前哨也一样是爷娘生的,经不起这阵机关枪的扫射,他们向后退了。这一退打破了中国人对于日本人的迷信,原来武士道也是怕死的。中国军队往前赶,终于把日本军队打到独山,在黔桂边界上重行恢复相持的形势。 川陕公路的交通是不便的,宝鸡到天水的铁路通车了,但是慢得像一条带病的黄牛,在大转弯的地方,有时乘客还可以下车散步,舒展舒展麻痹的筋骨。何况日本人还正在向后转呢!重庆撤退到兰州的机构,决定不再撤了,有的正在回来。青年军也不吃香了,缅甸的丛林究竟不如嘉陵江畔的青山绿水。重庆政府的官儿们还在原来的衙门里闲聊,一切恢复到抗战末期的正常情况。 1944年的暑假过了,大学准备办理招生考试,清於的复习工作有了一些眉目,准备投考了。 那时的大学招生考试真不简单,这才道道地地是一个锻炼人的场合。 大学还没有实行统一招生制度。考生便得准备一所一所大学考过来,究竟要考几所学校,自己没有数,大规矩是考到录取为止,或是考到每所大学都考完,终于不取为止。要投考的第一道难关是报名,这也看各校的情况而有所不同。有的学校院系不多,名气不大,事情还好办。像中央大学这样的学校就不简单了,每年招生二三千,投考的在一万以上,因此,报名就是一件大事。清於那次报名,尽管我是本校教师,竟是无法应付,最后还靠几位同乡帮忙,总算把名报上了。除了中大医学院以外,还在上海医学院、江苏医学院这两所内迁的学校报了名。 报名结束,我同清於回到柏溪分校静待考期来临,生活虽然不怎样富裕,大体还算得安定。 一般的考生就苦了。带有帐子的,在校园里随便找块空地挂起来,过着吉卜赛人的生活,静待考期到来。没有帐子的也有办法。附近的茶馆特别多,泡一壶茶便可以在竹躺椅上躺一夜。伙食也不难,附近有面店,有大饼,花些钱,一样可以充饥。如此三日两,两日三,把每个考生折磨得面黄肌瘦,腰驼背弯,这才东倒西歪地走进考场。在重庆的时期,中央大学的考场里,折磨死三两个学生,并不是少有的事。 青年人为什么甘心受这样的折磨呢?因为当时的蒋管区,包括重庆和其他地区,很少有就业机会。工人中失业的比就业的还要多,商店不景气,光是裁人。机关里虽然也嚷着裁人,但裁的是没有私人关系的,有私人关系的照样进,但是这些面黄肌瘦的学生有什么门路呢?剩下的一条路是考大学,考取了不问好坏总可以吃四年饭,即使是五子俱全吧,总比没饭吃好得多,何况多少不等还有贷金,贴补贴补鞋袜,也是好的。是不是考大学一定要中学毕业证书呢?是要的,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认识一位中学校长,或是认识一位和中学校长有关系的人,这种证书也不是那么困难。四年毕业以后,只要系主任有神通,工作总有办法,最不济做一名中学教师还是有资格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抗战中,大学还是那样兴时。 但是那时投考大学的学生,是要经过一些折磨的。除了特定的系科以外,每位考生都要考五门课,只要一门课的成绩是零,那么无论其他四门课成绩如何,这位考生的录取希望就算没有了。这就是说,阅卷的时候,任何一位阅卷教师对于这位考生的运命,都毫无例外地起了法定性的作用,他在一刹那间所作出的决定没有进行上诉的余地。 我在武大的时候,就看到类似情况。乐山地区比较偏僻,敌机轰炸的机会不多,但不是没有,胆小的教师住得很远。一位历史系教授住在辜李坝,离城十多里,但是他胆子小,无论如何,必须在一天之内把三四千份试卷看完。这位教授能吃苦,不怕疲劳,啃着干粮进行阅卷,每小时要看三百份卷子。差不多十二秒钟要看一本,谁能担保他不犯错误呢! 中大的中文系和国文系对立时,两系共同看卷,伍叔傥看到中文系的一位助教,把一叠三五十份试卷连续批着一分、零分的时候,他看着看着,没有提出意见的余地,同时也不愿分担这个埋没人才的责任,便约齐了国文系的教师全部退出,不再参加这份阅卷劳动。 其实国文系的教师也好不了多少。一次我在史价人那里坐着。他问我:“你们系里有一位姓某的教师吧?” “有的。”我说。价人是一位老实人,六十多岁了,精力还饱满,他说:“就是这一位,手中拿着大笔头,在入学试卷上老是批着一分、零分。”说到这里他的脸涨得通红,嚷着:“他是什么了不起,我要到教育部去告他,凭什么打这么些零分。” 价人是注册组的老职员,是有权利进入阅卷场所的,他说的话不会假,不过这类义愤填膺的言辞说过以后很容易平息下来,没有人到教育部去控诉,某先生看卷子的事一直继续到离开中央大学为止。 对于阅卷者的恐惧心情,从考卷的附件中也表现出来。

展开全文

推荐文章

猜你喜欢

附近的人在看

推荐阅读

拓展阅读

《朱东润自传》其他试读目录

• 第一节 [当前]
• 第二节
• 第三节
• 第四节
• 第五节
• 第六节
• 第七节
• 第八节
• 第九节
• 第十节
• 第十一节
• 第十二节
• 第十三节
• 第十四节
• 第十五节
• 第十六节
• 第十七节
• 第十八节
• 第十九节
• 第二十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