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金山罗省 1897-1902_百年金山罗省 1897-1902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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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金山——罗省 1897-1902

早在1850年,中国人就开始逐渐进入洛杉矶的小村落,沿黑人居住地定居,当时更为通行的名字是黑鬼巷。但一直到了19世纪70年代,当南太平洋公司开始在南加州修筑了一条铁路之后--一项因事故和伤亡遭受惨重损失的工程--中国人才来到这里定居下来。他们开始从胡安o阿帕夫拉萨老种植园和智利探险家本杰明o威尔逊处租赁土地,后来一座山以他的名字命名,本杰明成了一道永久的风景线。在金山,中国人第一次找到了一块与华南气候一样的区域。 中国人仍在继续受苦受难。在这里,他们又遭到石块的袭击;蔬菜车被掀翻,辫子被人揪扯。一个记者杜撰出这样的画面:“这里有上百家污秽的鸦片烟馆,中国人、白人妓女和放荡的年轻人夜以继日地吸食鸦片。”另一些记者提醒那些警惕的读者说中国人喜食鲍鱼和松鼠,他们的厨师为了拔除鸡毛把活鸡放在火上烤,以阻止那些有可能成为海湾中国餐馆顾客的人。法律也是为了折磨和羞辱中国人而制订的,比如有一项法律禁止洗衣房的人“用嘴巴向衣服上喷水”。 早在邝泗和莱蒂茜来到洛杉矶的二十六年前,两个对立堂口的争斗在黑鬼巷爆发了--这两个堂口是宁阳会馆和洪州会馆--起因是雅喜的所有权和婚事,姑娘的美貌完全变成了两家会馆希望从她肉体上获得的利润;于是,1871年10月23日,郁积的敌对情绪表面化,争斗终于爆发了。为了平息事态,一个白人警察进行了干预,却被枪杀了。此后不久,另一个白人--一个由酒吧老板转行的牧场主--对准黑鬼巷中国人的房屋乱开枪。牧场主没有遭到回击,他大步走向门廊,放肆地走到门口,此时,他被密集的子弹射中。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咕哝道:“我被枪杀了。” “中国人正在大规模地杀害白人”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城。一伙由墨西哥人和美国白人组成的“治安维持队”袭击了这个地区。他们用丁字镐在科罗内尔大楼的墙上凿开了几个洞,楼里藏了很多中国人;一些人就朝大楼开枪。他们壮着胆子在楼里横冲直撞,没有发现一个堂口的凶手,全是吓得发抖的、正派的中国男人和妇女。两个被打死的中国人被拖到了外面,他们对尸体拳打脚踢,最后,为了宣泄仇恨,他们还把尸体吊了起来。 小巷土崩瓦解,一片混乱。一个市政委员从人行道上捡起一块厚木板并用木板抽打一个中国人的头部。另一名推动事态发展的官员把中国人交给暴徒,让暴徒“把他们送到监狱”。大多数人没有被送进监狱,其中有一名中国医生遭抢劫后还被人朝他口中开枪,然后被吊了起来。人们洗劫了住宅和店铺,搜寻据说是中国人储藏在巢穴里的金子。另一些人带着偷来的一袋袋大米、一匹匹绸缎、一瓶瓶烧酒,甚至还有烧鹅,满街乱跑。 夜尽时,一家车店的木质凉棚上,两辆草原大篷车的侧面,还有附近木料场大门交叉的横梁上吊着十七具来回摇摆的中国男人和孩子的尸体。又过了几天,另外两名中国人死于枪伤的并发症。据一家有影响的报纸报道,至少有五百名洛杉矶人--大约占城市总人口的8%--加入了“恐怖之夜”的行动。 然而骚乱对中国人来说倒成了一件有益的事情。在后来大驱逐的多事年代以及排外政策的实施过程中,洛杉矶人冷静处事,对国内其他地区的激昂情绪反应冷淡。该城的种族主义者难以激起组建反华社团的热情,而在该州的其他地方,这种社团比比皆是。针对中国人和雇用中国人的企业的抵制行动在洛杉矶像往常一样失败了。1877年,当洛杉矶的劳工组织号召“平静而合法”地清除中国人的时候,当地报纸还提醒居民那“不光彩的”骚乱。 于是,唐人街发展起来了,与大都会的发展齐头并进。黄金或许是最初把人们带到加利福尼亚的原因,但是,使人们不断涌入的真正原因却是温暖的金色阳光。铁路的价格战促进了人们的涌入,1886年3月,票价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在很短一段时间内,花一美元就能买到一张横越全国的火车票。移民大潮使原先成片成片的果园、葡萄园和牧场变成了城市。 和美国的其他城市一样,移民也是按种族聚居在一起的。似乎一直都在那里的墨西哥人住在所诺拉顿,意大利人定居在离这里几个街区远的小意大利,而法国人则在附近建立了另一个聚居区。眼下,中国人为自己找到了一块不大的地方,南邻屠宰场,东面是铁路编组站和煤气厂,北面是正在失去往日辉煌的老西班牙广场,南面毗邻正在迅速发展的白人都市。 1897年,邝泗和蒂茜搬到洛杉矶的时候,黑人巷已成为历史。在其原先的地方,洛杉矶大街通到了西班牙广场。阿帕夫拉萨大街--以胡安o阿帕夫拉萨的子孙命名--和马其索尔特大街把洛杉矶大街分成了两段。两条大街在这里穿过了唐人街的主入口阿拉梅达大街。其他未铺石子的大街和小道被西式的砖结构楼房和刷成鲜亮的红色、黄色和绿色的西班牙土坯房挤得满满的。 楼房的内部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超过一半的房间没有窗子;许多房间隐匿在假门的后面。一些白人社会工作者认为房子的内部结构是按照中国的风俗习惯演变而来的,原因是中国人相信鬼魂不喜欢黑暗和拐角处,但另一些人认为在金山建密室是必要的,因为密室为非法居民提供了藏身之地,或是为逃出赌场提供便利。为数不多的楼房里有暖气和电。独居的男人们住在寄宿处,睡在铺位上,中间挤着小小的暖炉。在这些房间里,几乎可以找到人们知道的任何一种寄生虫--蚂蚁、跳蚤、蟑螂和老鼠。住在里面的人用鼠笼捕捉老鼠,并用开水把它们烫死。 市议会的议员们不停地抱怨说唐人街肮脏,说这会危害整个城市的健康。政客们有自己的看法。到1880年,中国人在亚当斯、皮科和西华盛顿沿线租借了小片土地,白人消费的几乎所有水果和蔬菜都是由他们种植的。可是在唐人街,中国蔬菜小贩的马圈里到处是虫子。一个州里的专门委员会也在马圈里发现了七处便溺。如果菜贩子不和自己的马匹睡在一起,如果为市民们装满了新鲜蔬菜和瓜果的马车不是整夜放在马圈里,如果在早上这些蔬菜瓜果没有在饲料槽里清洗,这一切都不会成为问题。但是,既然市议会的议员们能够为此而心烦意乱,他们也能平静下来--尤其是当他们想到对于任何改善他们都得付出代价的时候--生活也会像往常一样继续下去。 邝泗和蒂茜一到这座城市就首先去了唐人街,他们在那里看到的景象使他们联想到萨克拉门托的华人居住区。街旁的摊贩在卖糖腌椰子片、米糕和炒瓜子。各种招牌以撩人的承诺吸引顾客。人们去药店买药时可以看到招牌上写着:仁寿堂,和睦杏林堂 。坐落在马其索尔特大街两侧的饭店的名字向人们保证在这里吃饭既有营养又令人陶醉--香茶阁、香满楼、欣乐楼。就连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充满了烤乳猪、油腌蛋、干鲍鱼和墨鱼的香味。 此时,唐人街已经有了一份周报、三所寺院和一座戏院。华人社区也有了区联合会、家族联合会和不同的堂口--这些组织公断各种争议,帮助居民办理移民官僚机构的种种手续,并为人们提供保护。八个传教团争先恐后地试图让华人皈依他们的宗教--卫理公会、公理会和长老会是最成功的,因为他们尽力满足移民的世俗需求,教他们英语并为他们提供工作机会。 像在萨克拉门托一样,邝泗在这里又一次看到中国人更愿意自己照顾自己。他们老迈病弱的时候,互相照顾;他们死后,亲属们或是华人联合慈善会会处理他们在常青墓地的埋葬事宜,这是洛杉矶唯一愿意接受“东方人”的墓地。以后,他们会负责把干骨挖出来送回中国,因为中国人相信通往精神世界的唯一道路便是中国的土地。就像对待大多数情况一样,白人的报纸渲染了这一习俗中最为令人厌恶的部分,对腐烂的人体,刮净尸骨上残留肌肤的过程,敞开散发着气味的棺材,放在墓旁还带着些许头皮的辫子加以报道。 邝泗和蒂茜都不想住在唐人街。在那里定居是倒退。他们在斯普林和百老汇大街之间的一街开了他们的第一家店铺,就在离市政厅不远的白人商业中心的腹地。他们又一次更改了店名:邝泗公司,把邝的首字母加上,代表邝,在“On”后面加了“e”,使之更“美国”。 虽然离唐人街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但是泗家还是像大部分中国商人一样住在商店的楼上。他们继续销售从查尔斯o所罗门处买来的古董,开始经营各种篮子,而且不顾蒂茜的不断反对,继续从事内衣生意。邝泗公司仍有八位合伙人,但在美国的人数更少了。就在邝泗和蒂茜离开萨克拉门托之前,邝忠回国了。在洛杉矶安身几个月后,邝礼也决定要返乡。四名合伙人是在中国的亲属,另外四名在店里上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合伙人,只是付钱的雇员--不是用现金支付就是用劳动来支付--以保住他们的商人身份。 在早期的日子里,蒂茜--现在怀孕在身--常常感到孤独。她渴望忠告和鼓励,但没有白种女人愿意和她说话;而在唐人街,男人的数量远远超出女人,为二十比一。大多数中国女人都是妓女,在阿拉梅达大街的小屋里过着凄惨的生活。为数不多的其他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当作珍贵的宝石锁在屋里,保护起来,唯恐自己的妻子暴露在大街上。 1898年5月22日,在他们结婚还不足两年,搬到洛杉矶之后的第五个月,邝泗连夜外出,带回了安娜o米勒,一个为中国妇女服务的接生婆。婴儿为有伤尊严的出生而啼哭。邝泗不顾安娜o米勒的反对,扒掉了婴儿的襁褓,把他脸朝下翻了个身。在他脊骨的底端有一块胎记。婴儿有一半白人血统,但对父亲来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邝泗想以大明朝为自己的儿子起名,明朝的鼎盛时期为繁荣中国伟大的文化传统作出了贡献。而作为名字,“明”蕴涵着光明和聪明的意思。 “可我想叫他米尔顿,这是我父亲的名字。”蒂茜说话的时候,米勒夫人已经把孩子重新包好。 当孩子开始拱着妈妈的乳房吃奶时,邝泗感到很自豪。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该报答她。 “就叫米尔顿,”他同意说,随后又说,“他的中国名字是明福。” 明出生后不久,泗家搬到了南斯普林大街328号,在这里,邝泗公司在宣传时仍说自己是女性内衣的制造销售商,同时经营日本货。二儿子雷--明洪--于1900年6月2日出生。一年后,全家搬到了北大街414号,这是另一个白人街区,离现在的珀欣广场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 新商店有三间房子,商品在前厅陈设。在夏末炎热而漫长的日子里,已开始蹒跚学步的雷喜欢把脑袋贴在前厅做门挡的凉爽的陶瓷水牛的表面。雷从这里可以看到街上,灼热的阳光似乎把一切都晒成了幽灵般的灰白色。后面,全家人住着一间房。穿过大厅,四个人--“合伙人”--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 虽然关税征收局的检查官估计商品的价值--中国货和日本货,还有内衣--为四千美元,但邝泗估计的价值接近二万五千美元。检查官显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东西的价值。到了1901年,商店经营的品种已经有了发展。现在,顾客们可以从大批的绸缎、绣品、屏风、青铜器、柚木和中国栗木制作的家具、中国和日本的细瓷以及几件高质量的古董中进行选择。 泗家的这种变化应归功于理查德o怀特,他以前是一名雇佣兵,四十五岁退役后在霍尔布鲁克的梅里尔和斯特森公司的管道设备部找了一份工作。他衣冠楚楚,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头的手杖,头发已经斑白。蒂茜让他神魂颠倒。既然他不能给她爱,他就给她生意上的赠品。一天,他走进店里,带着几件几年前在他当雇佣兵的日子里从中国带回来的古玩。“这是你应该销售的商品,”他告诉她,“这会让你与众不同。”蒂茜不顾丈夫的反对,把古玩摆进了橱窗,几天之内就卖了出去,而且卖了很好的价钱。 怀特先生拿来了更多的古玩,蒂茜又一次把它们卖了出去。邝泗仍然犹豫不决。现有的古玩已经够多了,他说:“卖古玩没风险,我们也一直做得不错。” “可我们的顾客看来想要高质量的,”蒂茜坚持说,“他们愿意花更多的钱买更好的东西。” 随着商店利润的增加,邝泗认识到蒂茜是对的。白人愿意买古玩,往往愿意为蒂茜从理查德o怀特先生那里花一点钱买来的东西支付高得离谱的价钱。邝泗和蒂茜意识到他们不能依赖于一个货源,于是他们开始去拍卖会。农夫的女儿和中医的儿子渐渐学会了如何鉴别好东西。几年内,他们就开始自己举行拍卖会了,有时候,一下午的工夫就能卖掉价值几千美元的商品。 蒂茜使自己成了生意上不可或缺的部分。她记账,在国内搜寻中国古玩有限的货源。她每天都在店里--起初只是和丈夫在一起,后来是和米尔顿、雷在一起。邝泗是做生意的好手,可蒂茜是个有心人。她身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善良--既能吸引中国人,也能吸引美国人。她倾听在店里工作的独身男人讲述在赌桌上的输赢情况。他们生病时,她就去请医生。他们需要有人帮他们弄懂英语单词的意思时,他们就问她。到了签订租房契约时,他们听她的建议。她帮他们写英文书信,帮他们填写居住证、税收和罚款的表格。他们信赖她的判断,而她也从来不会因为太忙而不帮助他们。虽然他们从来不说他们孤独,但他们常常看起来很想接近一个既是妻子又是母亲的女人。 蒂茜逐渐吸引了一批能成为终生朋友的人。有些人,比如理查德o怀特,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家族其他成员几代人的命运。除了理查德o怀特,还有弗洛伦斯o摩根,他们的情意从不要求回报,弗洛伦斯是加利福尼亚州牡蛎大王的妻子,按照中国的标准他们仍然很富有,但摩根家族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尽管泗家生意兴隆,尽管他们从中国带来的商品很快就销售一空,尽管蒂茜生了两个儿子,但有一件事情邝泗仍然不让步。“我要住在一所房子里,”蒂茜反复地恳求,“我要购置房产,这样我们就能像一个真正的家庭一样过日子了,我们不仅仅是住在店铺楼上的商人。”而邝泗感兴趣的是引人注目的东西,对他来说,没有比一辆汽车更引人注目的东西了。 于是,当蒂茜守着商店、做饭、换洗尿布的时候,她丈夫却坐着全美国的华人所拥有的第一辆汽车在城里兜风。毕竟是生意人,他用这辆车在城里为一个新草药师作宣传。车的两侧挂着广告牌,由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开着,邝泗和这位草药师乘车走遍了唐人街的大街小巷,邀请一群满怀敬畏之心的市民来这家新开的草药店。邝泗永远也不会学开车,但他对车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车向世人展示,他,一个外来者,比本属于这座城市的人更有创新精神、更开明。 1901年,抗击外敌的义和团起义被平息之后,邝泗打点行装,带着自己充满青春活力的家庭回国一年。他希望从动荡后惊魂未定的那些人手中以极低的价钱买回一些古玩和其他商品。对邝泗来说,离开金山比当初来这里似乎要难得多。当初作为一个男孩,他登上一艘快船就出发了。现在,他需要太多的文件--说明他是谁,他妻子是谁,并且要证实他的孩子是在美国出生的--以表明根据商人豁免条款,他和他的家庭有权返回美国。 邝泗事先没有料到这个过程会如此漫长。他有两个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和美国妻子。州政府承认他的商人身份。然而,移民官员审查他的方式让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苦力。他听着,而他的朋友们和同事们--他的保险代理、拍卖师,还有理查德o怀特--则被问及了他的诚信状况。这些询问没有一个比蒂茜的问题更令人难堪。 “邝泗是一个已婚男人吗?”检查员问保险代理柯南特先生。 “我认为他是,”柯南特回答说,“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结婚证。” “他是把这个妇女当成他的妻子和她住在一起吗?”检查员问道。 “是的,先生。” 检查员继续追问。柯南特认识这个女人多久了?他在商店的附近见过她吗?检查员问:“有人把她作为他的妻子介绍给你吗?” “没有,”柯南特回答说,“但她告诉我她是他的妻子。” “萃安曾经告诉过你她是他的妻子吗?” “我不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 检查员问及蒂茜的身份时,理查德o怀特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但他对邝泗这位商人的描述是富有说服力的。 “与这家店铺毗邻的有洗衣房、寄宿宿舍、餐馆和当铺吗?”检查员问。 “没有,先生。”怀特回答说。 “这个你认为是邝泗的男人,自从你认识他以后是否从事过和小贩、商贩、渔民、洗衣工、仆人或任何形式的手工劳动有关的工作?” “没有,先生。” 当检查员问到商店能生产多少产品时,怀特回答说:“生产在那里给人的印象不深。” “你曾经看到过邝泗从事具体的产品生产吗?” “他有工人做那些工作。”怀特回答说。 1901年7月23日,邝泗和他的家人收到了美国政府的书面许可,允许他们到中国旅行并从中国返回。离开洛杉矶之前作最后的准备时,邝泗和蒂茜有足够的机会重新审视由来已久的问题--这是两人都没有经历过的。几年来,蒂茜一直想让自己的丈夫脱离内衣业。“在萨克拉门托,我开始卖古玩是正确的,进入古董生意是对的,”她说,“我想我是正确的。政府和我们面谈之后,我想你能看出来,继续从事制衣业对我们来说是危险的。如果政府确认你是一个劳工而不是一个商人的话,我们--确切地说是你--将会遇到真正的麻烦。” 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邝泗终于同意放弃内衣生意。继续下去的风险显然是巨大的。由于不再需要缝纫机,他让人把它们装在板条箱里随同家里其他的行李一起运回中国。他要把缝纫机送给他的母亲和点头村的人,他们将从这项省力的发明中获益,这些机器不用电,也不需要什么训练就能使用。长期以来一直做内衣的那些缝纫工就留在了店里。邝泗不在的时候,他们会很好地照看店里东西。 1901年9月,泗家前往旧金山,并在那里登上中国号轮船,离开了美国。蒂茜激动不已。在俄勒冈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机会到外国旅行。而且是中国!但蒂茜仍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和亲切的感觉,因为她已经作为妻子和这个中国人一起生活了四年。她想仔细了解丈夫出生的村庄,看着孩子们体验新事物,和公婆、兄弟、妯娌以及丈夫其他的亲戚见面。 10月,全家人到了香港。他们先到了佛山,然后才回到了邝泗故乡的村子。自从他离开点头村至今已经三十年了。现在他站在父母面前,自从他的父亲离开金山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父亲和母亲在一起。雪英哭了。邝当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了蒂茜,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几个从模糊的记忆中搜寻出来的英语单词。邝泗最小的弟弟邝庸目瞪口呆。乡亲们把轿夫团团围住,是他们把邝家从佛山这座繁荣的小城市穿过稻田抬到了点头村;轿夫们卸脚踏缝纫机的时候,村民们都来围观。 邝当在前面领路,邝泗、蒂茜、明和雷走过了村里狭窄的小道。邝泗长大时住的房子已不复存在。在原先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新房,比村里除了祖宗祠堂之外的任何一所房子都宏伟得多。邝泗跨过高高的门槛,看到父母的房子里有一间很大的、没有窗户的屋子。外面,不大的院子里有一个做厨房用的棚子,四面是敞开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邝泗和蒂茜同时把孩子从坚实的土地上抱起来。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没有在这里住,而是住在一处比这更原始的房子里。 他平静地对妻子说:“别犯愁。” “我不犯愁,邝泗,”她微笑着回答说,“这是乡村生活。我们会很好的。” 随后的几个月一直忙于各种各样的活动。蒂茜的妯娌们带她和孩子们来到祠堂,拜了丈夫家族的祖宗。邝泗让人在石匾上刻上她的名字和孩子们的名字,然后把石匾和点头村邝家祖祖辈辈的牌匾排在一起。 他们还进行了礼节性的拜访:蒂茜看望了丈夫的第一个妻子;邝泗看望了几代同堂的大家庭。在萨克拉门托,蒂茜在工厂的第一个星期就看出邝泗对家庭是忠诚的,他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有一个妻子。只是在准备这次旅行的时候他才告诉她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我离家来金山以前就娶了杨氏,”他说,“但你给我生了儿子。你是我真正的妻子。你是我的美国妻子。”蒂茜相信他。 出于对外国人奇怪的习俗和感情的尊重,杨氏被打发到邻居家。蒂茜走进凉爽阴暗的屋子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仰脸看着她和她打招呼,她的脑袋像小鸟一样歪在一边,从眼角斜看着她。过了一会蒂茜才意识到这个老妇人根本不是一个老奶奶,而是他丈夫的老婆。杨氏和蒂茜不能用语言沟通,但当她们饮茶时,两个女人开始互相理解了。杨氏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离开了自己的村子,一生都在服侍自己的婆婆。杨氏只知道庄户人家的辛勤劳作,长相远比四十岁老得多。她满脸皱纹,手脚僵硬,腰弯背驼,她的子宫从来也没有接受过生儿子的种子。虽然蒂茜在骨子里是同情这个女人的,但她还是保持着无动于衷的冷静,依照传统,她只是一个妾,但她却是真正的大老婆。难道不是她给丈夫生了两个儿子吗?她挺胸坐在那里。她的双手摸着身上剪裁的很合体的长袍。她是这里真正的妻子。蒂茜保证说杨氏每个月的补贴将一直延续到她去世。 邝泗正体验着各种各样的经历。回到他年轻时的村子,一切和他所期待的完全不同。大哥死于鸦片。二哥和三哥在弟弟与蒂茜结婚后回到了村里。二哥邝礼娶了一个没有名分的姑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三哥邝忠也娶了一个没有名分的姑娘--这姑娘是旁边娄家村 的--有一个儿子。邝泗的妹妹琳嫁给了铁陈村 的珍国。老五邝庸是邝当回国后出生的,他还年轻,他雄心勃勃,充满渴望。邝泗为他做了安排,需要一步一步来。 邝泗四处寻找多年前帮他到金山去的那对夫妇,不料老人已经去世,他的妻子正在生病。这么多年来,一年一年的春节过去,其他人都按照习俗还清债务,邝泗还没有还债。出于内疚和同情,他保证要把这寡妇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奉养。多年来这件事成了村里饭后茶余的谈资--善举,易手的钱的数量,大度,真诚。似乎整个乡村都知道邝泗给了老太太两千美元--这是真的吗?对一个生病女人的一点善意将成为传说的种子,这传说将受到爱心的浇灌和一相情愿的想法的呵护。这就像一棵巨大的毛竹在生长--又快又壮--金山老四的传奇。 为了保证孩子们的健康,他们采取了所有的预防措施,但蒂茜还是病了。她来中国的时候皮肤光滑、白嫩。她回家的时候要带着天花的疤痕,她的姻亲们称之为“出花病”。邝泗意识到妻子病情的严重性,他由于担心而感到心烦意乱。自从他们结婚以来,他渐渐爱上了她,这种相爱的方式,他只能描述为“西洋”式的。她不像他的嫂子们是一个无名的姑娘;他没有把蒂茜当成一个佣人或是一件财产。多年来,她的精神、她的独立性和她的力量感染了他。他希望这些品质能够帮助她战胜疾病。 尽管邝泗很着急,他也只能用话语来宽慰自己的妻子,他只能相信他的父亲能挽救她的生命。蒂茜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邝当弯下身子,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着安慰她的话。他是为了救她的命,而她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邝当把一块在草药中浸泡过的布敷在她的胸部,另一块敷在她的脸上,她一动不动,先是感到灼热,接着是麻木。她的皮肤裸露出来的时候,她微微感到了一丝凉爽,紧接着就是天花那令人疯狂的、持续不断的瘙痒,随后又敷上止痒的药膏。即使是在他握着她的手温和地对她说话的时候,她也一次又一次地想她要飞出这层皮。 在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邝当准备了不同的药物:在发高烧的时候,用生麻梗汤来放松肌肉;生济大表汤让天花出来;心血煮姜汤因为含有蚕这种有效成分,在化脓阶段使用;回降汤使皮肤结痂;固本消毒汤使痂脱落。他还煮了汤药使她恢复体力,包括犀角地黄汤,里面含有犀牛角,以清热解毒,滋阴养血,化淤止血等功效而闻名。保元汤,这是最古老的治疗天花的药方,用以固气--她生命的能量。 蒂茜渐渐地康复了,但还很虚弱。邝当和雪英每天都扶她到村边,使她恢复体力。 “你是我们真正的儿媳妇。”邝当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雪英也急促地对她叽叽嘎嘎地说了些什么。邝当点点头,然后翻译说:“她说你是正房,不是二房。她跟老四说--只有一个老婆,就是你。他听话。听妈的话。” “感谢你们所做的一切。”这些字眼对她的感受来说太正式了。她的公婆接受了她和孩子们。关于老婆这件事,他们训斥了自己的儿子。他们使她重获生命。 公公露出了笑容。“小心。慢点走。你还很虚弱。” 蒂茜好起来了,邝泗--或许意识到他几乎失去了她--坚持要拍一张正式的全家相。蒂茜本以为她足以为自己和孩子们作好准备,但当她给他们穿好长袍,戴上绣花帽子,穿好绣花鞋的时候,她深感力不从心。她太虚弱了,难以把自己的头发梳成习惯的样式,因此,雪英把她褐色的头发在她脖子后面挽成了一个中国髻。随后婆婆帮蒂茜穿上有成百上千个小褶子的绣花裙,还帮她系上了丝绸上衣的盘花扣。 邝泗穿着中式紧身长马褂,已经摆好姿势,一本正经地坐在摄影师面前的一张雕花椅子上。蒂茜坐在旁边,她的手放在他们中间一张做摆设的桌子上。摄影师让两个孩子站在他们旁边。蒂茜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上镶嵌的一颗硕大的珍珠上和摆在桌上的那些不协调的东西上--带盖的茶碗,顶部垂着穗子的鸦片烟枪 ,一摞黄表纸,一只西式的钟表--但这对她来说太艰难了。在这留存纪念的时刻,她似乎自顾不暇。 老五邝庸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多年来邝泗一直往家里寄钱,而且总是说要让邝庸受到良好的教育。“每个家里都得出一个状元,”他哥哥通过代人写信的人写道,“这会给我们带来荣耀。”从来没有人提到过殿试或是真正的状元的生活。他们只是想让邝庸学会读写,学会算术。 即使受了教育,他能有什么机会呢?1895年他二十岁的时候,从罗亭村 娶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姑娘。她用的名字是梁氏--意思是娘家姓梁的已婚女人。第二年,邝庸到桂林为一个开酒厂的表兄干活。他做文书和管理工作。他见过市长。他认为自己干得不错。后来有一天让他到一座山上去拜佛。人们都说,“那是一个好去处”,于是他就去了。 邝庸坐着轿子去了,他看见劳工们在山上割草给酒厂烧火用。他走了很远,一直往山上走,可无论他走多远,总是遇到人们在割草,并把巨大的草垛背下山去。“这日子可真艰难。” 邝庸说,在轿子里,他的声音令自己惊讶。他看着那些人,可怜他们。他说:“我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去金山。”但他独自一人,没人听见他的话。 老四最初回到村里时,邝庸说:“你带我去罗省吧。” 他哥哥摇摇头。“金山是一个很坏的地方。那里有可恶的赌博。那里有很坏的女人。那是一个缺德的地方。” 邝庸提了很多次,但他哥哥总是拒绝。“我担心我要是把你带到金山,你会做那些坏事的。”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邝庸看着哥哥拜访各家各户,出门时肚子里填满了茶水和各种各样香喷喷的肉食,双手还拿着祖传遗物。邝庸心里想着住在金山的人们。他们拿这些农民的东西做什么用呢?陶瓷制品、木车、乐器。邝庸随哥哥一起去了佛山,看他联系出口那些篮子、纸制品、烟花爆竹、陶器和家具。 邝庸虽然年轻但并不笨。他意识到只有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才能去金山。他买了一本为商人编写的手册。他不认识那些英文单词,但编者们在旁边用汉字标出了英文的读音。他从第一课开始:一头牛。我的牛。这是一头牛吗?是吗?这是一头牛吗?不是牛。是吗?不是吗?不是。邝庸练习句子:他是遵守诺言的人。那正是我想要的。斗鸡是低级残忍的。还有一些他难以理解。不要吞石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番鬼的某种习惯?还是一个成语?他说不上来。他对女性这一条目下长达八十三个词条的单词也感到困惑。女管理人,奸妇,悍妇,女作家,女男爵,穆斯林贵妇,美女,女傧相,修女,正派女人,小老婆,伯爵夫人,傻女人,女士,闺女,女儿,庄重的女人,放荡的女人,女医生。这张单子使他头懵。洗衣女工,村姑,妓女。 他掌握了岁收、财产、拍卖、条约、关税这样的单词。他学习了和乘客、行李、免税商品相关的规则。他浏览了竹制品、锡手镯、篮子、服装和蜜饯等商品的关税单。他记住了美国海关署报告的税率:瓷器,55%;珠宝,25%;丝绸,25%。这些他都向他的哥哥报告。他和哥哥一起用算盘算出除了包装、运输费用,这些物品是否还有利润。 邝泗说他喜欢明式家具。邝庸陪哥哥一起去家具厂和古董店。邝庸看着邝泗为了给自己的店铺购买这些家具和店家讨价还价,还买了一个很大的紫檀木衣橱和一张长方形的红木桌子--两件都是明式的--作为蒂茜迟到的结婚礼物。 最后,蒂茜也加入了他们四处搜寻的行列。邝泗和妻子了解陶器和瓷器的情况时,邝庸就在旁边听着。他们一起观察产于北方的单色陶瓷、定窑陶瓷和粉青陶瓷。他们研究明代陶瓷蓝白相间的笔触,包括其品质、精细的程度、钴蓝色与白色的对比度,等等。在南方,他们买了一些彩饰陶瓷--清代的釉上彩陶瓷。他们还购买了唐代的骆驼、马、杂技俑、侍女俑和神像。(如果真品太贵的话,他们就买仿制品,邝泗说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做旧处理。)不久他们就了解到要找盗墓者,他们能提供墓中陪葬的俑、瓷器和青铜器。 每停一站,蒂茜都要提出问题。“我怎么能知道这只碗是上品呢?我应该怎么看?”因为她在提问,商人就要回答,他们就都学会了。“你看釉面的白度,陶土的白度,还有碗边的厚度。陶土越薄,质量就越好。我们用的是最好的高岭土--纯白色,颗粒非常细。一件用这种质量的陶土烧出来的瓷器非常结实。”商人会陪着他们走到门外,说道:“把碗举起来,对着光。看到轮廓有多么清晰了吗?看到透过瓷器的夺目光线吗?这些都说明这是一件好东西。” 即使在农民开的工厂里,蒂茜也会提出问题。每到一地,她都受到尊敬,人们回答她的问题时犹如她是一个女王。“这些东西不结实,”一个工匠会大胆地说,“它们是用普通的陶土做的。”或是,“有人说我们的工件又粗又笨。可这是一件有灵气的东西。是的,这个罐子确实是只能装油,可是当陶工把手放在陶泥上的时候,手感很好。” 他们了解了如何上釉,工匠是如何在清晰的釉面上撒上一层细粉,以获得最佳的粉蓝色效果。他们学会了怎么样看一件牛血红瓷器,以及大股的空气被压进窑里时所发生的意外情况,火焰使熔化的釉质氧化成紫色和蓝色。这种偶然的情况,这种人为的意外,是人们极为珍视的。它创造艺术,产生价值。 在一年之久的考察结束时,邝泗对他的弟弟说:“我要找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为我工作,但我不会指望一个陌生人。你是自己的家人。如果你正直、忠诚,我会把你带到罗省去。” “当然了,哥哥。”邝庸说。 1902年9月,邝泗和家人离开了中国,搭乘高丽号轮船经一个月之久的航行前往旧金山。邝庸告别了他的妻子梁氏,到了香港,他父亲邝当在那里为他临时开办了一家自己的老商号功萃昌的分号,销售人参和其他草药。这些,再加上他在邝泗公司从1896年起的虚构的股份,就确立了邝庸的商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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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金山》其他试读目录

• 漂泊的年代 1866-1871
• 排外 1872-1893
• 爱 1894-1897
• 罗省 1897-1902 [当前]
• 移民 1902-1913
• 家庭岁月 1914-1918
• 故乡的村庄(一) 1919-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