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金山漂泊的年代 1866-1871_百年金山漂泊的年代 1866-1871试读-查字典图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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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金山——漂泊的年代 1866-1871

邝当把自己去金山的行李包扛在肩上,对自己的妻子、女儿、长子和四子最后点了一下头。他转过身去,开始踏上前往佛山的半天徒步旅程。在那里,他要搭上一条舢板,向东穿过珠江三角洲到大城市广州,随后往南去香港,再搭船去金山。邝当和次子、三子排成一行,沿着点头村护墙外的田埂往前走,田埂把淡绿色的稻田分成了块。他想,再过多久他们才能重返故乡啊? 邝当曾听说过其他人发了财,成了金山人。许多人都去淘金了,对家庭传统的强大纽带以及皇太后谁出国就杀头这种更为实在的威胁不屑一顾。据说在金山人们可以找到像头胎婴儿一样大小的金块,裸露在地上,谁拣起来就是谁的。现在,人们谈论着铁路,任何人,只要愿意辛勤劳动,都能找到工作。村子里人们猜测,就是存不了一千美元,少说也能存上八百。邝当把肩上的箱子从左边换到了右边。他是幸运的,得到了免费去金山的机会,而且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有了工作。 这些年对他的家庭来说是严酷的。点头村是一个贫穷的村子,而邝氏家族的这一支又是最穷的。邝当没有土地,甚至连一亩薄田也没有,当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养活一个人至少要三亩地。他不能租地,因为他穷得连稻种也买不起。 他是一位草药医生,接受过数千年来形成的一种医术的训练。从他父亲那里,他学会了宇宙中最重要的是气--基本的生命力--气的平衡是保持健康体魄的必要条件。他懂得了如何把人体看作一个包含五行的宇宙--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每一项都支配着相应的人体器官--肺、肝、肾、心、脾。风、寒、暑、湿、燥、火为六邪。如果六邪中的一种失衡,那么身体就会因虚弱而受损得病。他从父亲那里学会了这一切,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中,他也一直在教自己的儿子们。 邝当是一个游街串巷的人,他和自己成年的儿子们奔走于乡村之间。天气晴朗的日子,他的儿子们敲锣告诉大家他们来了,村民们围在他们四周。随后他们就在祠堂外面粗糙的土地上铺起垫子和地毯;祠堂里,石碑镶嵌在冷冰冰的墙上,上面刻着祖宗们的生卒年月。或许是这种做法符合祖上的思想,也许是邝当和儿子们表演的功夫吸引了老人和孩子们。他现在说不准。但多年来,每当他把儿子抛向空中,或是模仿鹿、熊、虎、猿、鹤的动作打上一路对风湿病、关节炎、消化不良和疲劳过度均有康复作用的拳脚时,看热闹的人总是有的。 表演快结束的时候,邝当就拿出草药。妇女们都围了过来。“我吃什么药能让我怀着的儿子更壮实?”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会问。他会给她一包磨碎的桃仁、虎蓟和槐叶以调养气血。“健康的爹娘生养健康的孩子,”他常说,“如果你气血旺盛,你的孩子们就会一生无病,他们也会养育健壮的孩子。”对于那些生育后的妇女们,他就给她们开出东洋假荆芥、姜黄根和红花煎服。 他正在用煎浓的汤药为一位妇女作治疗的时候,铁路上招工的人看到了他,问他是否愿意到金山去救治那些生病的中国劳工。“苦力们不相信我们的西医。”洋鬼子叽里咕噜地用邝当听不懂的语言说,但由他的中国助手为他翻译了过来。邝当被告知铁路公司将支付他的旅行费用,并为他的草药和知识付钱。他没有花很长时间来考虑这个提议,他很清楚自己在过去的几年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家庭成员在成长,儿子们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但出不起明媒正娶的彩礼钱,也买不起别人不要的、家境比他更凄惨的姑娘做妾,邝当的生意更不好做,买主也不容易找到。他从闲言碎语中得知了部分原因,但一个成年人怎么能相信闲言碎语呢?邝当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既不会读又不能写。因此,他不得不相信闲言碎语和亲眼看到的一切。 在中国,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刚结婚的年轻人。他的国家向大英帝国支付了六百万两白银以赎回广州,还有三千三百万两的赔款。香港被割给了英国人,其他港口也被迫开放。鸦片泛滥于市。这些年来,邝当看到这对富人和穷人造成了同样的后果。六年前,即1860年结束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情况就更糟了:又一笔巨额赔款向英国人支付,传教士获准进入,四处传播他们的一神教;更多的港口开放;开始进口廉价的、大规模生产的商品。这不公平,但中国的武器--长矛、大刀、弓箭和落后的大炮--无法抵御英国人的坚船利炮和来复枪。 对家乡的掠夺还不仅仅是外来者。就在十三年前,红巾会--秘密帮会组织--占领了附近的佛山,穿过村庄和田野向广州进发。清军和当地武装设法阻击暴动的会众,在战斗的过程中,许多村庄都被完全烧毁了。就在同一时期,当地人和客家人又起了毫无结果的内争。如果说这还不够的话,自称为天王次子的洪秀全领导了太平天国起义,攻占了南京城作为他的天朝国都。两千五百万农村人口死于战争及战争引发的饥馑。军阀们意识到当朝的满族人对他们束手无策,于是发动了自己的攻势--毁坏、劫掠、勒索财产。 邝当在乡间奔走的时候,常常会穿过以往生意很好的村庄。有时候,他不必走进村子便会知道又有人死了;村子护墙外的柱子上挂着人头,多年来他曾一直向这些人兜售草药。他继续往前走。在过去,他会碰到骑在水牛背上的孩子们向他发出善意的问候,他也许会看到几个忍饥挨饿、赤身裸体的孩子在村边的小河中弯下疲倦的身子,渴望能摸到一条鱼。他爱莫能助,耸耸肩继续朝前走。 眼下,他顺河南下去广州。邝当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金山人,几年后衣锦还乡。他想象着自己成了村里的贵人,大家都得尊敬他。他会富起来。他会娶很多老婆,生更多的孩子。这是可能的。 1862年,奴隶贸易在世界范围内被禁止了,于是,外国人以玩弄骗局、强迫或强行扣留的方式使中国的外出者签署免费乘船合同,他们的待遇比奴隶强不了多少。就像穿越大西洋被运往美国的黑人一样,中国人也被装上了极度拥挤的船队,他们窝在甲板下忍受穿越太平洋的航程。船上的状况是可怕的。在有些船上,人们发现自己像木材一样被堆放在六英尺长、十三英寸半宽的三层铺位上,只有十七到二十四英寸的净空。为防止逃跑,舱口被木条钉上,因此船舱里充斥着人体发出的恶臭。这些游离在外并渴望衣锦还乡的人,每天只有一小桶洗漱和饮用的淡水。食物也很紧缺。洋人从以往的经验得知,饥饿最容易让人精神崩溃。 谁也不知道是哪条船把邝当和他的两个儿子运到了金山,在早先的日子里,船上的死亡率一直很高。在交流号上,六百一十三名苦力中有八十五人死亡。1854年,自由号在海上航行八十天之后报告说一百五十人死于坏血病和“船热症”。约翰oL. 史蒂文斯号上搭乘了五百五十名移民,条件极其恶劣,站立的乘客不得不轮流到数量很少的铺位上休息。后来,四条巨轮加入太平洋邮政汽轮公司的船队,统舱里能运送一千二百名乘客,情况得以改善。他们携带自己的行李被褥,睡在木床上。白天,这些床可以被拆除,作为起居空间。但人们仍然遭受晕船、腹泻、变质食物和不洁饮用水的折磨,在经过三十多天的航程到达旧金山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往往虚弱不堪。 1867年年初,邝当到达旧金山的时候,数百名中国人从这些大船的跳板上一涌而出的场面已是司空见惯。劳工们换下了船上的脏衣服,穿上干净的蓝色棉布上衣和裤子,头上的辫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在身后有节奏地甩动。每个人都背着铺盖卷,箱子里装着少量的个人物品;所有的东西用一根绳子捆在一起。 邝当和他的两个儿子在港口的喧哗声中感到既失落又迷惘。当时没有移民手续,也没有海关官员。别人告诉他会有人来接他。可会是谁呢?在港口的喧闹声中,邝当听到了他的家乡话。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也向他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似乎在说:“我们一定得找到那个说这种口音的人。”他们轻轻地推开人群,注意到从船上下来的其他人都集中在讲不同方言的金山人的周围。“我是南海的。我在找所有从南海来的人。”“我讲四邑话。能听懂这种壮男人讲的话的人都到我这儿来。”邝当和他的儿子们在南海区找到了那个说佛山话的人。劳工代理让邝当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另外十几个人排成一队。他们离开了拥挤的码头,大踏步地沿着通往市中心的街道向前走去。 看来非常奇怪。真是的,邝当想,这真是一座风水极好的城市,风水是吉祥的气和水的聚合。房屋依山坡而建,聚水、风、气于一体。有些房屋颜色鲜亮,就像庙宇。大部分建筑物相隔很远,从外面看似乎没有护墙。尽管他希望除非回到故乡的妻子和其他孩子们的身边,他再也不会看到水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下面的海湾,海湾在冬日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他们继续大步往前走,来到了唐人街。到处挂着大红灯笼。一些建筑物前面,绸缎做成的杏黄色的幌子在微风中飘扬,向新到访的人示意这里是饭馆。标牌上有中药、服装和招工的广告。除了几个孤独的,面色苍白的,从窄小的、装着铁栏的窗口向外看的女人外,邝当几乎没有看到其他女人。那些是妓女,向导告诉他们。 父子三人在旧金山逗留的时间注定不会太久。离开这座城市之前,邝当怀揣铁路公司的推荐信,采买了几包桂皮、山楂、栀子花、丁香、干草和菊花,都是些叶子、花、根、茎和果实。他无法预测他将面临的情况,但他凭自己的经验知道每个地方都会有人感冒、腹泻或是划伤手脚。在六合行会--一家代表中国不同地区和县的联合慈善机构--的帮助下,他的儿子们买来了厚靴子和黑礼帽。到了周末,三个人又登上了另一艘船,这次是一艘江轮,这条船载着他们缓缓地沿亚美利加河而上,来到了萨克拉门托。在这里,中国游子又一次被分成小组,由马车或火车送往海拔很高的谢拉工地。 邝当当时所进入的加利福尼亚州是饱受大自然恩赐的独特之地,这里到处是肥沃的土地、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山脉、沙漠、峡谷,还有丰富的矿藏。这永远是一块梦幻中的土地。找到婴儿大小的天然金块的渴望不仅诱惑着早期的中国游子,也同样诱惑着居住在波士顿城市住宅中、俄亥俄州农场里、蒙大拿州的牧场以及佐治亚州种植园中的人们离开他们的故土。这些人都是孤身而来,因为西部不适合女人。直到1869年,横贯大陆铁路即将完工的时候,加州70%的人是男性,他们是一伙无法无天的人--粗暴、野蛮,而且肮脏。为数不多的“好”女人生活在他们中间。女人短缺的结果之一就是没有人洗衣服。富人们把他们的衣服送到香港去浆洗、熨平。一打衬衫要花费十二美元的高昂代价,要耗时二至四个月的时间才能洗好送回。多年来,人们期盼着“到船日”,这一天,洗干净的衣服运到了旧金山湾,并分发到物主的手里。因为至少每周一次,每个人都要换上浆洗过的、体面的服装。 1850年,在萨特斯米尔发现黄金的两年之后,加利福尼亚成为一个州;十一年后的1862年,组建了第一个反苦力俱乐部。同年,利兰o斯坦福成为加州州长。在就职演说中,他说道:“拥有众多人口的亚洲把他们当中的渣滓送到了我们的海岸。我们要通过一切法律手段来阻拦一个劣等种族的人在我们中间定居,这一点在我心中是明确的。”同年晚些时候,斯坦福成为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长。 四巨头--斯坦福、查尔斯o克罗克、马克o霍普金斯和C.P.亨廷顿--看到了州际铁路的锦绣前程和潜在利润--西部太需要有这么一条铁路了。此前,即便是最勇敢的西部冒险者们也面临三种令人讨厌的选择。根据气候条件,他们要花费六到九个月的时间,乘船沿南美洲的东海岸绕过合恩角。他们也可以乘船到巴拿马地峡,再用篙撑着小船在大批鳄鱼出没的查格里斯河上划行,然后再换乘骡子,翻越五十英里的崇山峻岭到达太平洋岸边。尽管这种方法减少了几个月的旅行,但得冒着途中感染黄热病、霍乱和死亡的危险。最后一种方法是,探险者要花费六个月的时间从密苏里河穿越沙漠、荒原和山峦--往往以病死,遭到印第安人的袭击而丧命,以及意外伤亡而告终的危险旅程。州际铁路将把旅行时间缩短为一个星期,更为重要的是能够改善旅行条件,使人们安全、健康地到达目的地。由于旅行的时间较短而且不那么艰难,更多的妇女可能在西部安家--不仅有干净的衣服穿,而且在床上不再孤单,这对于大部分由男性人口构成的加利福尼亚来说是一种强大的动力。 1863年1月8日,中央太平洋铁路破土动工。两年之后,仅铺设了五十英里铁轨。克罗克确信,能够建造中国长城的亚洲民族同样能够铸就他的梦想。只要风平浪静,把工人从广州用船运到旧金山比从密西西比河以东招募白人劳工更便宜、更快捷。 起初,克罗克遭到了巨大的阻力。一听到这个想法,建设监理们轻蔑地声称:“我不当中国人的老板。”就在四年前,斯坦福竞选时还站在反华立场上,如果他彻底改变自己的主张,就要面临众所周知的尴尬局面。克罗克相信他的伙伴们是精明的、习惯于考虑盈亏底线的生意人,因此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1865年年初,五十名中国人被雇来做实验,他们原先都是对钻具和炸药具有丰富经验的矿工。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成功的,于是六个月后,在铁路上干活儿的中国人就有两三千。 第一个冬天是有史以来最为艰难的。他们被称作克罗克的“宠物”,像鼹鼠一样住在洞里。他们挖开四十英尺厚的雪堆,继续铺设铁轨。雪崩把人们卷走,洞穴坍塌了。工程仍在继续。春天到来,冰雪融化,裸露出来的人们仍然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工具,僵硬的脸上仍流露出死亡前的恐惧。 到了1868年的夏天,中央太平洋铁路线上的一万四千名工人中有十分之一是中国人,将近这个国家华人总数的四分之一。他们使用炸药,穿过一千六百九十五英尺厚的坚硬岩石开凿出唐娜隧道。联合太平洋公司的工人们在内布拉斯加的平原地区快速推进的时候,在中央太平洋铁路线上的中国劳工所修筑的铁路在一百英里内地势就上升了七千英尺。柳条筐把他们从悬崖峭壁上吊下来,用凿子在花岗岩和页岩上开凿出栈道以铺设铁轨。他们使用锤子、撬杠和炸药让大地屈从于四巨头的抱负。 每天晚上,在崇山峻岭之间,邝当和其他中国劳工围坐在篝火旁。某个夜晚可能是玩“斗牛”,每个人都掷一次骰子以确定谁先出牌。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玩番摊。庄家把一小把纽扣放在摆在地上的盘子中,盘子上面扣着杯子。下注后掀开杯子,四个一组数扣子。猜中下面有多少扣子的人被留下,有一个、两个,或三个赢家,或者一个赢家也没有,这要看赌注是如何下的。 他们偶尔也会看到小提琴和长笛的表演,这些人游离于靠铁路生活的同伴,在营地之间巡回演出。有些夜晚,靠讲故事谋生的人给他们讲猴王孙悟空的故事、大清传奇或是三国演义,使他们乐不可支。一名彬彬有礼的理发师定时来到营地,人们排队等候,把自己的前额剔光,重新编好辫子。在没有人来的那些夜晚,疲倦的劳工们会让邝当给他们讲故事。 有人会一边翻动着炭火中的烤红薯一边说道:“给我们说说家乡的事吧。” “再给大家讲一遍蛇的故事吧。”另一位恳求说。 邝当打量着盘腿坐着的人们,由于夏季的炎炎烈日和冬日的刺骨寒风,他们憔悴的面容布满了皱纹。“几百年前,”他开始说道,“在云南省的腹地,一个农夫不断地被一条不死蛇纠缠着。白天,那农夫离开自己的茅屋去看那条蛇;到了晚上,农夫从稻田回来的时候,蛇仍然在那里。那条蛇懒散地趴在农夫井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温暖自己的身躯。农夫非常气愤,他拿了一根大竹竿抽打那条蛇,一直把那条蛇打得浑身颤抖死去了。农夫抓起那条大蛇毫无知觉的尸体随手扔到了杂草丛中。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农夫从他的茅屋里出来的时候,那条蛇就又趴在石头上晒太阳了。” 邝当停了下来卖关子。有几个人朝火堆里吐口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邝当接着说道,“农夫打死这条厚颜无耻的蛇,把它扔到草丛中。日复一日,蛇扭着身子从杂草中爬出来,重新回到井边。一天夜里,农夫决定等在那里,看看到底是什么神灵使他难以战胜的对手复活。月亮出来了,照亮了大地,农夫注视着,那条蛇抬起头来,一点一点吃着那种它卧在上面的杂草叶。就这样,通过这个精明的农夫对那条野蛇的观察,我们的祖先发现了草药的疗效。从那时起,我们国家就有了伟大的医术。” “接着讲。”一个年轻人大声说道。 “那种不值钱的杂草叫三七,” 邝当解释说,“几百年来,中国大部分有名的中医都用它来炮制白药,一种白色的药粉,能使伤口长好,而且使伤口很快愈合。我国的兵勇们一直用这药,还给它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叫‘金不换’。我给你用过,阿叶,去年春上,道钉穿透了你的腿肚子。还有你,阿兴,你从峭壁上滑下来的时候我们还想着你一命呜呼了呢。” 邝当与他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在铁路线上劳作的人不同,多数日子里他都在营地。他照料那些生病的人,他煎制汤药,以减轻他们的症状;他们喝那苦味的汤药时,他会扶着他们的脑袋。有时候他会被叫到铁路上去看受伤的人。邝当会告诉工头这个人是应该继续工作还是需要回营地休息。 邝当常常看到有人被放在吊篮里顺着悬崖峭壁放下来,此时人已经死了。有时候拉吊篮的绳子断了,工人的身体掉到数百英尺下的岩石上被摔烂。有时候,吊篮里的人为了躲避炸药爆炸,把自己荡离峭壁,却不料绳索又过早地反弹回来。对于那些胳膊腿被炸飞的人,还有那些面部血肉模糊、露出白骨的人,邝当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乡亲会料理后事,标出埋葬的地点,以备最终把这些骨骼挖出来,清理干净,送回中国正式安葬。 冬日里,邝当煎出驱寒退热、治疗多痰咳嗽及呕吐的汤药,这些症状折磨着他身处大雪覆盖的山区的乡亲们。在夏天,他配制出药剂,为中暑的人降低体温,或是缓解蚊虫叮咬和日光灼伤的痛苦。一年到头,他身边总带着各种药膏和膏药,治疗划伤、擦伤、磨伤、扭伤和骨折;工人们有时绕山而行,有时穿山而过,使用锤子、凿子、炸药打通线路,这些情况让他们处于危险之中。配制这些成药既耗时又需要全神贯注,他要选好配料,研磨配料,直到把这些配料熬到一半或更少,然后密封在陶罐中。 当有人要去二城萨克拉门托,或是大城旧金山,或是回故乡的村庄时,他会去找邝当讨要一剂春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在嫖娼时或是和妻子团圆时表现出男子气概。假如邝当是一位学者型的中医,而不是农民出身的中医的话,他会发放那些与男性性功能生养极其紧密的东西,比如:风干的雄性海狮和海豹的生殖器,风干的胎盘,红斑猴尾,龟盖胶和野驴皮胶。然而,简单的草药,比如人参、枸杞、淫羊霍,对他来说更容易获得,而且更安全,功效更为平稳。 他在研磨配料勾兑春药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命运。他没有十分关注自己的艰辛。他没有感觉到这些事情,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他是一位中医,接受的教养是观察自身以外的世界,而他正是这样做的。 他营地中的中国人在每一个美国月份 要劳作二十六天,从黎明前一直到暮色苍苍。这样干,他们一个月能挣到二十八或三十美元,而在他们自己的村庄,他们每个月只能挣到相当于三到五美元的钱。他的乡亲们不吃番鬼或白鬼们提供的食品,因此他们自己购买了炊具和食品。工头们列出要从家乡船运的物品清单,最后像大米、甜薯、面条、干鱼和干贝、竹笋、海带、腌白菜、干蘑菇、花生油和干果这样的食品会运来。在整个气候温暖的月份,中国商贩在营地间巡回销售,人们会买上一件奢侈品以款待自己,比如烟斗和烟丝,饭碗和筷子,一把牙刷或是一盏油灯。 他听到乡亲们夸耀他们的干净整洁和工作习惯,目的是赢得别人对他们家庭和祖宗的尊敬,同时也为了宁静而体面地消磨时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唐人与那些把他们支使来支使去的白鬼不同。他的乡亲们每天都擦身洗浴。他在营地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白鬼洗澡。由于出汗和他们所吃的牛肉,他们身上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许多白种人在夜晚不断发生的斗殴中,灵魂与肉体分离,的确变成了鬼。邝当只听说过一个唐人在打架时丧生。白人酗酒成性,醉倒在他们自己的呕吐物中。而他的乡亲们却滴酒不沾,至少不喝那种把番鬼们变成傻瓜的烈性酒。 他的乡亲们喝茶,先把山上打来的溪水煮沸,在中国,数千年来都是把水缸里的水或井水煮沸。白人从同一条溪流中直接饮用。邝当经常要花上几天的时间不屑一顾地看着白人医生徒劳地想拯救一个胃痉挛的病人,或是由于得了疟疾而身体虚弱的病人,或是因气虚而死于霍乱的病人。 邝当的故事讲完之后,他的两个儿子和其他劳工回到帐篷里过夜,白日里他们吃尽了苦头,累得筋疲力尽,到黎明也只有几个小时了。邝当仍然留在余火未尽的篝火旁,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故乡。他知道其他人喜欢谈论他们的村子--他们的村子是省内最美丽、收成最好的村子;四邑人比三邑人要好得多;当他们成了受人尊敬的老人时,众多的儿女们会如何照顾他们。邝当从来不加入这种谈论,此时,他总是抬头望着星空,在如此之高的山上,似乎伸手就能够着星星。他让自己的思绪在星光灿烂的宇宙中遨游,直到他成为一名年迈的游方郎中回到自己的故乡点头村。 他想到了那些对于房事煞有介事的男人。没有必要感到尴尬,因为在这些村庄里,从他们生育的儿子的数量,农民们往往就能知道一个男人有多强壮,他的妻子有多幸福。那些没有儿子的男人会被朋友们推到前面。他会请求说:“我要点能把我的家伙弄得跟公牛的一样强壮的东西。我老婆渴望我的种子能生出很多结实的儿子。”此时,伴随着善意的玩笑和嘲弄,邝当装模作样地考虑他的情况,带着关切的心情拿定了主意,伸手在各种各样的药瓶、药罐和药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各味中药,煎熬成汤剂,这会让这位顾客的老婆在明年春节到寺庙里烧香拜佛的时候兴高采烈。 他想到了那些贫穷的老奶奶,牙齿脱落、满脸皱纹,她们要的是祛火的药物。“凉性饮食--水果、蔬菜、肉片、螃蟹和鱼--能够祛除你的内火。”他对那些抱怨夜间盗汗和口干舌燥的人说道。然后就把凉性中药卖给她们--栀子花和白芍--以祛除她们的内火,其实他知道她们并没有虚火。虚火往往是年轻人才有的,他们过分沉溺于性生活、暴食暴饮。在冬季,老太太们内寒攻心,发热颤抖、头疼、呕吐、浑身疼痛,他会说:“吃热性食物--油炸的、重味的或是酒泡的--使你的身体热起来,精力会更旺盛。”对于那些不停打嗝的人,他就给她们丁香。 另一些老奶奶,由于裹着脚,就打发丫鬟或可怜的儿媳过来为她们的情绪紊乱求医问药。这些人“性情属木”,治肝才能治本。他把甘草、红枣和麦仁放在一起研磨。“用水煎煮至三成,服一剂,慢饮。”他说。他看得出那些满面红光、无节制地发出刺耳的笑声的媳妇们虚火太旺,她们的心要凉下来。这些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使他联想到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老婆孩子;她们使他想起了传统是多么简单,就连给孩子们起名字也起成了老大、老二、老三。 他梦想自己走到了点头村,这里的小巷刚好能通过一辆黄包车。他在那一片小屋中寻找他老婆孩子住的那间,这间屋子使点头村成了老婆和孩子的象征。他的老婆好吗?老大是不是一直给祖坟扫墓并在其他方面也尽了孝?老四邝泗怎么样了? 在邝当的心目中,他飞越了那些有钟形屋顶的老房子。他记得早在儿子们小时候就曾经告诉过他们这些房屋的屋脊就像龙背,下雨的时候雨水可以很快流下来;而天热的时候,热气会升到屋顶,让住在里面的人感到凉爽。他走进自己的房子,他的房子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一扇像样的门。入口处是两扇前后推拉的竹门--就像白鬼们城里酒馆里的门。在他的想象中,竹子被推开了,只剩下很大的木质暗榫从门边框的一侧通向另一侧,就像监狱的十字形的铁栏杆,起着些许保护作用。邝当知道,坏人会被隔在外面,而他家里的好人在里面既安全又凉快。他体会着夯实的土地在脚下的感觉。里面,凉爽的砖墙和高高的瓦顶缓解了闷热和潮湿。 在谢拉的那些浮想联翩的夜晚,他想到了夏日里雨水击打着他家的屋顶。他可以看到他最小的儿子--在他的心目中,小儿子仍然穿着开裆裤;下雨的时候,他仍然坐在前门高高的石头门槛上。每户人家都有一个高高的门槛,向邻里们表明这是一个名门望族,也可以在每年的洪水到来之际,防止翻滚着越过河堤的泥水涌进房屋。但是没关系--邝当暗自笑了--因为即使是毛毛细雨,整个屋顶也会漏水,只有门槛是干的。 邝当继续梦想着自己走出村子,来到稻田--在插秧季节,这里是松软的泥塘,而到了收获时节,这里像一片毫无生气的黄毯子。即使在梦幻中,他也小心翼翼。稻田中间隆起的田埂和从点头村延伸出来的小道好像有意地铺得粗糙蜿蜒--有时竟不知通向何处--这样在乡间游荡的心怀叵测的家伙就会找不到进村的路。有时他看到一个亲戚,他会点头致意。他村子的名字点头,就是点头致意的意思。他村里的农民们都姓邝,都是好人。 可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每天夜里,他的幻想都会被这种想法打断,因为这就像他头顶上一成不变的星星一样,完全是真实的。每个月,老板给他二十八美元,和他二儿子、三儿子累断脊梁所挣的一样多。营地中的其他人会留下一定数量的钱用来赌博,把其余的钱通过电汇寄给故乡的妻儿老小。有几个幸运的人赌赢了。邝当总感觉他也会成为赢家之一,可每到发工资的日子,他就会发现他不是。于是,在那靠写信谋生的人来到营地时,邝当总是找机会漫步走到队尾。当朋友们把钱交给银行职员要求海外电汇时,邝当就回到了他的草药旁,说他的春药需要料理。 年复一年。邝当的妻子雪英有时会想,知道时光流逝的唯一办法就是聆听北面寺庙里的和尚在清晨撞响大铜钟,以及夜晚呼唤人们作祷告的深沉的鼓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回想起很久以前到村子里来过的马戏团、玩魔术的和说书人,他们往往会念上一首诗:“如果家有女子,快嫁金山游子;他从船上下来,怀揣银子数百。”时光流逝,现在那首诗变成了:“如果家有女子,莫嫁金山游子;他会快快离开,把你女儿忘怀。”这种情况确实发生在雪英身上,自从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离开之后,就杳无音信。她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她所知道的就是离家去发财之前,日子就不好过,而现在更难了。 她把女儿琳嫁给了珍国,他是另一个村子的男人,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的长子在村里一条街上的一所旧土屋里打发时日,他把自己的生命沉溺于一杆鸦片烟枪。他的义务--祭奠祖坟、烧香拜佛、探亲拜年--这一切都在鸦片烟中化为乌有。他也不再卖中药了,他们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收入几乎变得一无所有。 她的名字雪英意思是“雪中的女英雄”,可她从来也没有感到自己像一个女英雄。她家境贫寒,很小的时候就被卖给别人。她的生活本不是头上抹得油光发亮,穿着漂亮的带刺绣的绫罗绸缎,每顿饭都摆得很讲究的那种。她失去母亲,没人把她的脚裹成“金莲”,因而雪英长着一双骨骼很大的农民的脚。她个头不高,但很结实。 她结实得可以把人从一个村子背到另一个村子。哎呀,这些人在新年探亲访友和婚丧嫁娶时会咯咯笑着催她快一点,不要上下晃动,要在坚硬肥沃的土地上走得平稳些。有时候他们会用指节敲着她的肩膀让她快一点。她很气愤也很尴尬。他们是农民,就和她一样!但能被驮着谁还愿意走呢?对于点头村的人来说,她是比租一辆黄包车和轿子更便宜的交通工具。她受苦受累受羞辱,挣得了几张钞票,够买一袋米的钱。 这种活--尽管卑下--不仅是为了她自己的生存,也是为了她的四儿子邝泗。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离家去金山的时候他才九岁。雪英常常会想他们两个人怎么过啊。她是嫁过的人,没有哪个体面的男人会帮助她。她人老珠黄,不能去佛山和广州当妓女。她盼望上苍会让她和邝泗在不知不觉中逝去。稍有差错,他们就得流浪街头,挨门乞讨,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 到了1870年,州际铁路完工了,邝当在萨克拉门托开了一家名为功萃昌的大药房。在店铺的墙上,邝当贴了一张发黄的报纸照片,上面是金色的道钉正被钉入,标志着铁路的竣工。他想起工头们为了拍摄照片,走过来把他的乡亲们推到一边。唐人们不得拍入照片,也不得被台上的达官贵人们赞颂。只有克罗克承认他们:“我想提请你们注意,我们修建的这条铁路的提前竣工,从很大程度上讲,是由于那些被叫做中国人的贫穷而又被人蔑视的劳工阶层,是由于他们所表现出的尽职尽责和勤劳肯干的精神。”邝当现在明白了他应当更加关注这些话,更加关注那天没有说这些话的人。 邝当经常回想起在铁路上那最后的时日--他们紧张地工作;在成为最先完工的施工队时他们内心是多么激动,而事情过后,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些人回家了,沿着他们亲手铺设的铁轨往回走。他们携带着比来时稍多一点的行装,他们的金山箱中装着叠好的上衣、换洗的衣服和皮靴。他们有钱,但很多人在船上又把钱输掉了--对他们不利的数字连续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他们输掉了多年的血汗钱。 营地的另一些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东部。谁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们口袋里有钱。也许他们能开一家洗衣店,或是在农场找到一份工作。还有一些人听说华盛顿和俄勒冈有铁路工程,向北走去。但大部分人像他一样,翻过崇山峻岭,回到了萨克拉门托。在这里,大规模的土地开垦计划给那些愿意为了一点点钱而辛勤劳作的人提供了工作机会。 没有狂欢,也没有烟花爆竹来欢送他们并祝福这些他照料了多年的人们一路平安,旅途愉快。大多数人,他再也没见过。还有一些,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音信,他所听到的也只是到他第一大街店里的人们关于他们的议论而已。有些人被集体带到封闭的峡谷中枪杀,或是被留在野外冻僵,或是四处游荡,直至虚弱不堪,被野兽吃掉。邝当不知道这些传说是否真实,但他也不知道这些传说是否虚假。他在白人中间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足以了解他们的仇恨有多深。 铁路完工后,他带着省下的一点钱来到了萨克拉门托,他在这里开设了功萃昌,意思大致是“平静地发达”,店面就在铁路仓库和码头南面。在这里,他能继续从事自从他父亲过世后他一直从事的行当。在邝当的一生中,他第一次挣到了不错的收入。但他仍然没有给在家的雪英和两个儿子寄钱。 他找了很多借口来向自己解释他的行为:他们可能已经死了,他们也可能把他忘了。也许他最好把钱花到在金山和他一起的两个儿子身上。这两个儿子邝礼和邝忠每天做日工,挣的钱刚好够自己吃饭、穿衣、租房子。邝当为自己不尊重妻子而感到懊悔,而他更懊悔的是没有正经地教老二和老三古老的中医术。他揣摩着如果他教了他们,他们就完全能够承担起自己的义务了。 就像在铁路上的那些岁月,邝当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而是一心一意地行医。他仍在救治那些抱怨寒、热、湿、燥的人。他在过去的几年中所做的和现在所做的唯一区别是他又开始为中国女人治病了--几乎全是妓女。 早在1854年,声誉良好的海业通 公司把六百名姑娘用船运到了旧金山做妓女。早年,受尽饥馑、干旱和战争磨难的农民会以相当于五美元的价格把自己的女儿卖到广州。到了1868年,报纸把这种做法称为“大批输入女性”。就像做苦力的劳工们一样,为了一张去金山的船票,就与那些毫无信誉的人签了卖身契,这些姑娘中有许多人--年龄在十二至十六岁之间--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在她们看不懂的契约上按下了手印。尽管针对贩卖人口在美国已经宣布为非法,但这种贸易依然日益兴旺,而事实上也没有受到阻止。到了铁路完工的时候,在广州以五十美元买来的漂亮而又有姿色的姑娘到加利福尼亚可以赚到一千美元。年幼的姑娘和已经生病或没有姿色的姑娘,也可以赚上几百美元,每个姑娘的利润从二百美元到八百美元不等。 汽轮从旧金山载着新来的姑娘驶来时,就会出现一群人来参加拍卖。每个姑娘都期待着不同的命运。为数不多的幸运者被买去做老婆,就像在她们故乡的村子里那样。有些可能被买去做所谓的高等妓女。最不幸的是那些生来就带着厄运的姑娘们,会在被叫做“小房间”的小屋里度过她们短暂的一生;床是她们唯一的家具,带铁栏的窗子是唯一把外部世界的光线透进来的地方。 邝当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既得利益者。那些人事前事后都来找他:事先他们想得到性方面的勇猛,事后来寻找医治可能使他们的男性器官慢慢烂掉的病症的药物。那些女人遇到可能影响生活和谋生手段的麻烦时,也找他给她们看病,这些麻烦包括花柳病、怀孕和肺结核。 因为有很多生意要做,所以邝当生意兴隆。他仍然赌博,但现在他赢的次数多了。他只有一个问题,他很孤独,需要女人的陪伴。他娶了一个经常把腿抬得很高的女人,而且尽量不想在中国的家人。 大铁路完工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小小的点头村。可邝泗的妈妈仍然没有听到他父亲的消息。日复一日,她显得更加苍老,但邝泗知道,日子对她来说并不比他父亲刚刚离开时更难过,他在田间地头四处寻找能割的草,卖给那些在村里池塘中养鱼的农户。这是一件辛苦活,他也只能为自己的辛劳挣到一点点钱。但因为干这种活,他知道了各个村子鱼塘的位置。下雨的时候,池水漫过堤畔,流进稻田,邝泗蹚过去,在浑水中用双手摸鱼。在这种时候,邝泗和妈妈就能吃上一顿好饭--把整条鱼加上小葱、生姜和酱油清蒸。 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说道,一家无米,百家相助。就像很多谚语一样,这条谚语从很大程度上表达的是一相情愿的想法,而不是事实。但就邝泗的情况而论,的确有一家人前来相助。1871年,有一位婶婶和一位叔叔--并非真是亲戚,而是村里的好人--看到邝泗如此勤劳也挣不了几个钱。 “你想去美国吗?”年迈的叔叔问他。 “当然。” 邝泗回答说,但他知道自己没钱买船票。 “我借给你钱,你可以再还我。”叔叔说道。 对邝泗来说,一切都来得这么快。他母亲看出了那位老叔主动帮助中所蕴涵的精明。她的小儿子表现出了胆识和责任心。她感到信心十足的是他一旦去金山,就会找到他的父亲,挣到钱,并且会记得把他父亲和钱都给她送回家。几天后,邝泗--邝当的四儿子--会最后看上一眼小小的点头村,然后,他会步行南下到香港,登上一艘带他漂洋过海的船,在大洋的对面,他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父兄,劝说他们顺原路返回故乡。但首先邝泗得完成做新郎的义务。 村里的婚嫁庆典总是人们盼望的事情。这一次,许多常有的传统规矩要么被忽略,要么就走走过场。邝泗的母亲和为邻近村舍操持婚嫁的媒婆为他挑选并买来了一个姓杨的姑娘,姑娘的家境比他家更贫寒。邝泗还没有见过杨姓姑娘。虽然媒婆担保说她身体结实,父母都是结实的庄户人家,而且在这倒霉的女儿之前总是生男孩。来了之后,她会辛勤劳作,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漂亮吗?邝泗不得而知。 他母亲去找了算命的,为他即将到来的出行选定了吉日。两家老人按照约定的规矩见了面,事情很快定了下来。因为都是贫苦人家,所以唯一真正发生争执的是关于彩礼钱。雪英只送了一篮喜糕,几块烤乳猪,而不是一整只。 结婚的目的是为了保持对中国和故乡点头村的忠孝关系。在他远走他乡的岁月里,杨氏会萦绕着她丈夫的梦境,成为她丈夫白日的念想。他不会忘记她--也不会忘记他的母亲--最终会回到故乡。他离家的时候杨氏才十岁,日子比一个丫鬟强不了多少。 现在,邝泗等待着轿夫把与他订了婚的人抬到点头村。他在想,在这最后的几天和最后的时辰她在家里做些什么。她要用一位关系亲近的堂姐妹采来的柚子叶沐浴,坐在晒米的筛子中由女性亲属为她梳头,编成适合已婚女人的发式。她要跪拜祖宗的牌位,然后跪拜再也见不着的父母。如果她幸运的话,村里的几个农民会塞给她一些“利是”--这些喜钱将永远成为她的私房钱。 邝泗心想今天晚上会有什么活动。没有婚宴,因为他母亲没有举行那种庆典的钱。没有新房,只有他母亲单间住宅的角落里的铺着稻草的床铺。没有圆房,因为杨氏实在太小了。 邝泗想集中精力考虑他的将来、他的旅途以及如何寻找父兄,但他的思绪不断地把他拉回过去。他于1857年吉祥的8月出生在中国广东省珠江三角洲南海地区的点头村。他的村子距北面的商业城市佛山有半天的路程,离广州有一天的路程。他熟悉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认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因为每个人都与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邝泗十四岁了,的确早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虽然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但他有胆识又很聪明。在他十岁生日之前,就去过广州,在那里的街上卖花生,花生是繁荣昌盛的象征。广州的生活与村子里的生活不同。就连时间在那里似乎也更重要,因为有报时的人整天在街上行走,报出时辰。在广州,他看到成千上万的人住在河边的船上。他听说有人生在船上,死在船上,从来没有上过岸。 他曾看到比他还小的女孩子起五更到丝厂上工,日落西山才回家。有时候,从他喜欢卖货的街角上回寄宿的地方时,他会朝木条挡着的工厂窗子里瞄上一眼,看到女孩子们坐在热气腾腾的锅前,她们从蚕茧上抽丝时把手伸到滚烫的热水中。另一些在别的工厂干活的女孩子,运用皇家的刺绣针法夜以继日地刺龙绣凤,累得双目失明。 他亲眼目睹了这座南方城市里许多令人惊诧的事情--木偶戏,耍蛇人,玩杂技的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碗顶起来。他还看到了职业乞丐在大宅院的门外排起长队等待着,希望有一点点米饭或是酒席上的残羹剩菜倒进他们手上端的木碗里--他渴望知道这些布满雕刻的大门里面到底有什么。队伍中有些人很憔悴,瘦得皮包骨头;另一些则全家都是职业乞丐,身上有自己划破的伤痕,令人望而生畏。 他也曾看到因犯法而受刑罚的人,脑袋被扣在枷锁中--一大块木板像领子一样紧箍在脖子上。邝泗意识到这是一种精明的惩罚方式。戴枷的人不能睡觉,因为他的脑袋没有地方放;他也不能吃饭,他的手伸不到嘴边。他不能哄走叮咬他的眼睛和耳朵的蚊子及苍蝇,但他的双手仍然能够干活。他在木枷的重量和屈辱中挣扎着,枷框上的文字告诉大家他犯下的罪行。 邝泗还看到另一些人双手被铐在木制手枷中,在那里坐了好几天。还有什么样的惩罚比把一个抢劫者罪恶的双手锁进木枷中让所有的街坊邻居都看见更有效呢?在邝泗的村子里,惩罚更为严厉。如果有人偷了一只鸡,他要在村里的每个人面前走上一遭,乡勇敲着锣,每个人都会轮番给他一鞭子。肉体的惩罚已经够糟了,但在全村人面前丢脸就更糟了。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告诉大家花轿来了,邝泗站了起来。两名轿夫停下来,把带红布帘的轿子放稳,他四周的村民们涌上前去观看。年幼的杨氏下来了,他看到遮着她的脸的红盖头微微地颤动着。他逗乐子一般弹了弹杨氏的脑袋,撩起盖头,低头看着他年幼的新娘苍白的面庞。 几个月之后,他的同乡从他身边挤过下到底舱时,邝泗双手握住船边的栏杆,江轮刚刚驶离旧金山湾,逆着黄色的河水向萨克拉门托驶去。他听说航程大部分是在夜间,但既然他已经到了金山,他就要尽量多看看。在大城旧金山待了几个月,他走遍了唐人街的大街小巷,找遍了所有的草药店和针灸所,到处打听他父亲和哥哥的下落。但邝泗一无所获,他决定到二城萨克拉门托碰碰运气。 “小兄弟,你和我的心情肯定是一样的。” 听到他的乡音,邝泗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年龄较大的人,脚下还放着一个箱子和绳子捆着的行李卷。 “你站在这儿,真聪明,可咱们的乡亲们都下到底舱了,可能会死的。他们不觉得吗?他们不记得了吗?” “老叔,”邝泗已习惯于谦恭地回答,“我是去二埠,是去二城的。我不明白你的话。” 年长者扬了扬下巴,指着年轻人说:“你是新来的?” 邝泗点点头,年长者解释道:“番鬼把这些船叫‘漂流的宫殿’,我叫它们死屋。你记得你妈妈告诉过你绝不要掀开米饭锅的锅盖吗?这样做不仅蒸不好米饭,而且还会烫着你的手。这条船就像那口锅,是靠蒸汽航行的。底下装着好几台大锅炉,白鬼要是忘了照料这些锅炉,就会发生爆炸。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几年前,一条叫约塞米蒂号的船在刚刚离开一个叫做里奥维斯塔的地方就爆炸了。我们今天晚些时候就会路过那里。爆炸的时候,尸体在空中乱飞。第一次爆炸就死了一百人,第二次爆炸又死了五十个。只有唐人死在这场爆炸中,要么就是船沉的时候被淹死了。我看见水里漂着他们的尸体,一个个皮开肉绽。番鬼们把我们的同胞都埋在一个墓堆里了。你不能怪他们。咱们的乡亲们都成了不辨形状的煮熟的肉块。番鬼们根本不在乎人命,他们救下了金子,没有救人。后来,他们把那条死亡船捞出了水面。他们把船切开,又造了一条新船,现在还在水上航行呢。我看到了这些情况,而这种情况把我变成了你眼前的老头。” 邝泗待在甲板上了解了很多情况,而没有到下面的“中国舱”。下面,数百名他的同胞各花几分钱的船票钱乘统舱在河上来来往往找活干。随着他和那位长者的谈话继续深入,他得知这些船的吃水线非常浅,据说这些船在下雨后可以在陆地上行驶。他得知,在夜间或是雾天,船长敲钟,等待着从一所建筑物上反射的回声,这样他就知道该往哪里走,该在什么地方转弯。他也听到了关于船长们的其他故事,船长没有听到回声,或是玩忽职守、四处乱转,弥漫的大雾遮住了沼泽地,他们就撞毁了自己的船。 邝泗在老人身边站了好几个小时。低头望去,下面是浑浊的河水,螺旋桨每转一圈,浑水就随之翻滚。在航程的大部分地方,平缓的土堤环抱着河水。但有时候,他们也经过像他在中国看到的那种很高的大堤。老人告诉他,这是由游子同胞们筑起的。船轰鸣着驶过岸边木桩上粗制滥造的木质房屋,这又一次让邝泗想到了中国。他在广州的街上卖花生的时候见过几处类似的地方。船驶过了开垦的土地,他看到自己的同胞在弯着腰干活。 “过来,”老人说,“我让你开开眼。” 老人突然在一堆布袋后面弯下腰,看看四周无人注意,老人顺着船员的梯子爬上了上甲板,邝泗随着也上去了。他们猫着腰沿甲板往前走,来到了一扇窗前。 “过来,小兄弟。看一眼。” 邝泗抬起头朝里面看去。他不在乎老人所说的--这的确是一座漂浮的宫殿。房间非常大,和他一生中所见过的都不一样。房间有两层高,应该是第二层的地方却是贴着墙壁的长廊。栏杆上全是精美的雕花,穿着丝绸长裙的白种女人把戴着精致镂花手套的双手放在栏杆上。另一些女人坐在大理石桌面四周的红色长毛绒面椅子上,从高脚杯中饮酒。有几个人伴随着从窗口传来的奇怪的音乐在跳舞。 邝泗看着从地板到天花板镶嵌在金色镜框中的大镜子,他在想这镜框是不是真金的。他看到蓄着胡子的男人,穿着羊毛服装和丝绸衬衫,有的人戴着高高的帽子,另一些人戴着像碗一样的帽子。女人们引起邪念的红色和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上面饰以覆盖着羽毛的帽子。镜子里一次又一次映照出她们的形象,几乎使他晕眩。他想到那个房间里,成为穿着高贵的服装,悠闲自得地谈话的人当中的一员。 “嗨,你!从这儿下去,别让我把你扔到河里。”邝泗听不懂这些话,但他能听出这个船员的口气。他的同伴用外国话说了几句,随后拉着邝泗的胳膊下到了河面的高度。 他们坐在扶手旁边的行李上,老人说道:“白鬼们不喜欢我们在这个国家。是咱们使他们到这里来变得轻而易举。是咱们冒着生命危险修好了这条铁路,把这片土地向他们敞开。现在他们忘了。” “但不是这样的,”邝泗说。“这里的财富是每一个人的。” “你错了。只是番鬼的。” “可我们是唐人。我们是诚实的人。他们确实对我们不错。” “你为什么来这里,小兄弟?” “我来找我父亲,”邝泗勇敢而自豪地说道,“他是一个中医。我希望在二城能找到他。” “哼!”老人憎恶地说,然后恶狠狠地看着这孩子,“还有吗?” “我来这里是要靠金山起家的。我在家乡的村子里有个老婆。我要让她感到自豪。我希望有一天让她穿上最好的绸缎,让她有足够的丫鬟使女,这样她就可以脚不着地了,她的双手和脸就永远也不会失去光泽。” “你是来挣钱的?” “对,叔叔。你不是吗?” “我当然是带着梦想来的,可是,小兄弟,白鬼也是来挣钱的。他是通过我和我的弟兄们用我们的双手铺设的铁路穿过这个国家的。现在他竟然说他想要工作。” “可他们不是都在工作吗?” “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是。他们站在那儿。他们只说话。他们告诉我们该干什么。这些新鬼子们,他们想要我们的工作,他们想让我们离开。” “可我刚来啊。” “听我说,小心点,谨慎点。如果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就忍着。你别让他们看见你发火。把你的愤怒隐藏起来。你看上去没有表情,就像这样,他们就看不出你心里想什么了。” 邝泗看着年长者的面部,他仿佛收起了使他成为鲜活的人的一切,面部毫无表情,就像一面白墙:没有颜色,没有招贴画,也没有布告。接着他咧嘴笑了,又成了他自己。 “人们从另一个大洋来到这里,他们成了公民,”他接着说道,“可我们不能。如果他们打你,偷你的东西,甚至杀了你,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可以骗走我们的工钱。他们可以强奸我们的女人。可我们就像这里的印第安人和黑人一样,没有权力,没有发言权,得不到报答。这和咱们家乡的村庄不同,在那里,一个人必须接受村民的惩罚。在金山,一个中国人甚至不允许作证反对白鬼。” 老人转过身,目光掠过黄水,掠过远处的大堤和田野,朝万里无云的天空望去。邝泗意识到谈话结束了。他仍然有许多问题,但此时他想这位老叔的话一定是错误的。多年来独自在外,他肯定会感到心酸。在外国人的土地上,他的同胞们没有被当作客人来对待肯定是不对的。 在邝泗的生平中,围绕着他的第一次婚姻所发生的事件,他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男人,他漂洋过海到金山,他寻找父亲的经历,他的出生,乃至他的姓名,都是模糊不清的事实、神秘的事物以及想象跟野史混合在一起的谜团。这是纯粹的美国式的,因为在任何其他国家,一个男人--任何男人(或是女人,对于这种事情)都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重造自己。邝泗和他的后代以各种各样的感觉和情感创造了他的历史,有时是心中的愿望,但也有不可否认的事实。并非所有的人都会认同这些细节,这是不足为奇的。 在这些事件之后的一百多年中,邝泗的名字也引起了争议。他的曾孙女给自己的女儿起名为西安,是根据中国的一个文化古迹和她爱慕的一个名字而起的,她相信See-on 是她的祖父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叫过的名字。有人说他孩提时代的名字是永易,也有人说那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名字,杨是她的族姓。在政府质询时,邝泗说他的名字是邝海江,但家族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记得他用过这个名字。大部分人认为他的名字一直就是简单的邝泗。邝是族姓,而泗的字面意思是“四”,第四个儿子。 还有一些人说,是的,他的名字就是邝泗,他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邝老四”告诉了移民官员,他们听到邝泗,因此泗成了他的姓。也有几个人说不是这样的,真实的情况是当他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移民官员问他从哪里来,他回答说:“我从海的对面来。”因此,他的名字就成了泗。众所周知,东西海岸的移民官员给别人重新起名时,都有一种恶意的快感。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泗在此后的五十年间成了他的姓,五十年之后,他又重新使用邝作为他的姓。但是由于邝泗公司以及后来的邝萃安公司成了他的商店的名字,他的白人顾客叫他萃先生、泗先生或是安先生,但从来没有人叫他邝先生。 邝泗的大女儿西茜说她父亲第一次结婚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是邝当离家去美国的那一年。他不是去找他父亲,而是他父亲打发人去叫他,因为他是孩子当中最容易带到美国的。只是后来,在邝当事业成功后,他才回中国。邝泗的侄子邝铭河说他爷爷从来就没有“丢”过。邝当去了新金山阿拉斯加,忘了给家里寄钱,而这就是邝泗和他母亲“极其艰难”地生活在“赤贫”状态下的原因。(不幸的是还没有来得及详细地询问铭河关于这段经历的情况,他就去世了。) 邝泗与第三个太太的长子邝铭传曾经说过,他父亲在中国是个用扁担挑着两筐蔬菜到市场去叫卖的菜贩子。铭传同意他父亲在出国前就已经订婚的说法,但他说父亲当时已经十七岁了;邝泗从来就没有找到他的父亲和哥哥,因为他们已经回到了中国,回国后,邝当是一个成功的赌徒。在中国出版的《佛山文史》杂志上有一篇文章《美籍华人的故事》,文章说邝泗“随同乡到美国去谋生”时二十岁;在美国,他“努力奋斗,有许多辛酸的经历”,他的父亲在那里“干得不好,死在了异国他乡,一直没有回到中国”。 邝泗所说的一切谎言中,或许没有哪一个比那些有关他年龄的更圆滑、更难以捉摸的了。家族中有一种说法是:他去世的时候离百岁生日还差两周。姑奶奶西茜过去常说她父亲到了一定的年龄后总喜欢在他实际生月上加一年--在中国的春节或是在一个婴儿出生时--因此在他去世之前,他告诉顾客他一百二十岁了。作为“铁”的事实,在邝泗的移民档案中,他曾多次指出他是1866年(而不是1857年)出生,1881年到美国的,他当时十五岁。后来,从1917年开始,他改变了自己的说法,告诉移民官员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间出生,什么时间来美国的。但是,移民档案往往是不可靠的,因为有像谜一样足智多谋的问题,还有同样足智多谋的回答。 在邝泗的日常生活中,他告诉报刊记者和顾客们他于1871年到达美国,1874年搬到洛杉矶。这一点是部分真实的。邝泗于1874年在萨克拉门托注册了店铺,但直到1897年才到洛杉矶定居。 他的一个曾孙子所说的话很值得考虑:“假如你撒谎,就必须有撒谎的动机。”因此,或许在这漂泊的年代我们可以承认邝泗捏造的历史以及其中夸大的事实和具体的想象。既然邝泗把自己看作一个1871年踏上美国国土的人--公开为自己作广告--那么这或许就是他到达的时间:越过大洋,不是乘太平洋邮轮(理想的旅行方式)而是乘一艘快船;他的同胞们这样说道:“被风吹过来的。”是年十四,已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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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泊的年代 1866-1871 [当前]
• 排外 1872-1893
• 爱 1894-1897
• 罗省 1897-1902
• 移民 1902-1913
• 家庭岁月 1914-1918
• 故乡的村庄(一) 1919-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