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到了。 1月1日,洋人们的新年。 生活在中华帝国京城里的洋人们这一天有点失望,因为帝国政府在这一天发布了一道谕旨,说中国的皇帝病重,不但皇家的祭祀活动全部取消,而且"所有年内及明年正月应行升殿及一切筵宴,仍著停止"--至少在这个节日里各国公使们吃不到皇家国宴上的世界上最复杂最精致的菜肴了。 更让洋人们感到惊骇的是,有传闻说,中国的皇帝马上就要被一个14岁的孩子取代了。 紫禁城,残雪覆盖了宫殿金色的瓦顶,一片清冷的寒光。 《崇陵传信录》记载: 慈禧的心腹大臣荣禄在这一天曾试探地问:"传闻将有废立事,信乎?" 慈禧反问:"事果可行乎?" 荣禄:"太后行之,谁敢谓其不可也?顾上罪不明,外国公使将起而干涉,此不可不慎也。" 慈禧:"事且露,奈何?" 荣禄:"无妨也。上春秋已盛,无皇子,不如择宗室近支子建为大阿哥,为上嗣,兼祧穆宗,育之宫中,徐篡大统,则此举为有名矣。" 慈禧沉吟久之:"汝言是也。" 荣禄首先承认了废除光绪皇帝的理由不充分,因为皇帝的罪行不明。进而还担心因为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而突然废帝,洋人们要"干涉"--这简直就是对数月之后中华帝国发生巨大政治混乱的原因的注释。最后,荣禄关于"立储"的建议绝对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不是荣禄,不是能把慈禧的心思揣摩得万分精确的人,绝对没有胆量这么说--无论是中国百姓还是在华的洋人都知道,基于避免因皇位的争斗而引发政治动乱的原因,中华帝国几百年来一直遵循着一条极其严格的祖训:在当今皇帝活着的时候,绝对不允许预立皇储,谁若仅仅是对此私下议论了一下,都将被看做与叛国罪等同的大逆不道的罪行,会被处以最残酷最极端的刑罚--这个消息至少预示着这样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要么当今帝国的皇帝有立即死亡的可能;要么,当今的皇帝可能会被推翻,中华帝国会出现一个新皇帝。 其实,废除光绪皇帝的理由已经很充分了。 任何人处在慈禧的位置上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西历元旦的早晨。紫禁城勤政殿里充满炭火和熏香的味道。慈禧太后召见了皇亲贵族和军机大臣,内容是:立储和废帝。 皇帝也来了,他没有进殿,太后让他在殿外"等待传唤"。 慈禧先说光绪皇帝当年当皇帝时,百姓就议论他的来历不正,现在这个皇帝确实表现不好:"今上之立,国人颇有责言。谓不合于继嗣之正。况我立之为帝,自幼抚养,以至于今,不知感恩,反对我种种不孝,甚至与南方奸人,同谋陷我。"于是,慈禧建议把光绪废了,等农历正月,中国新年的时候,选个新皇帝上台,他让大家为废掉的皇帝取个"封号":"故我起意废之,选立新帝。此事于明年正月举行。你等今日可议皇帝废后,应加以何等封好,明朝景泰帝当其兄复位之后,降封为王,此事可以为例。"《景善日记》,转引自《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38页。 大学士徐桐,这个在今后的中国历史中因表现疯狂而著称的著名"理学家"建议:"奴才愚见,可封为昏德公。往年,金国封宋朝皇帝,曾用过此号。" 八百多年前宋朝都城开封被来自塞外的金国军队攻破,宋钦宗皇帝被俘,金人像牵牲口一样将他带往北方大漠,戏弄地封他为"昏德公"。徐桐把慈禧废除光绪的举动比喻成一次攻城掠地挟持国君的血腥战争,显然过分了,因此慈禧没予以理睬。 慈禧接着说她已经择定端王的长子为新帝。她说端王禀性忠诚,众所共知。她让端郡王此后可常来宫中,监视新帝读书。不过,新帝何时登基她还没想好--"可先为储君,再行定夺"。然后她让荣禄去拟旨。 所有的皇亲贵族和军机大臣们都一声不吭。 跪着的端王头低得最低。 荣禄早就把圣旨拟好了,立即捧到慈禧面前。慈禧看了一遍,说让皇帝进来吧。 在殿外冻得脸色发青的光绪皇帝进来了。 慈禧把她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光绪叩首:"此夙愿也。" 慈禧说:"既然愿意,这是诏书,你缮写出来,发布吧。" 看了那份荣禄拟好的《立储书》,年轻的光绪皇帝浑身发抖。在慈禧目光的逼视下,他照本缮写,"色沮手颤,屡搁屡起,始能竣事",而后"晕扑在地"。 慈禧小声地说了句:皇帝,你要保重。 1900年元旦那天,由光绪皇帝签发的这样一道谕旨,它被洋人们称之为"中国历史上最伤心的文字": 朕以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听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至思振奋图强,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已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 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待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因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端郡王载漪之子溥,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钦此。《景善日记》,转引自《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56~157页。 这是中国皇帝亲手白纸黑字写明了的:本来应该生个儿子继承皇位,但是儿子至今没能生出来,惭愧惭愧。自己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皇太后出来主持国家大事是应他再三再四地请求才得以实现的,实在是国家的万幸。为了不使皇家断了香火,决定立端郡王的儿子溥为同治皇帝的嗣子--注意,不是给光绪皇帝而是给光绪皇帝的前任皇帝同治当儿子--以代替我当皇帝。 年轻的光绪皇帝不但宣布自己有病而且表明病得离死亡不远了,他为此要隐退,要立一个替代他的"新皇帝",要为此"感谢圣母之恩"--中国高墙之内的深宫政治故事真是可以不加修饰地变成久演不衰的唱本。 1900年西历新年到中国农历新年的一个月期间,是洋人们紧张而慌乱的日子。各国公使们连续磋商着,然后频繁约见庆亲王和李鸿章,要求中国方面"澄清某些传闻",并且再三表示其"不承认除光绪皇帝之外的任何皇帝"的坚定立场。庆亲王唯唯诺诺,敷衍着洋人们。而李鸿章因嗅到严重的政治危机的味道,为避免自己被卷进去,宁可在官职前途上受损失,也要躲避开,于是他主动提出自己到南方去任职。不久,慈禧的懿旨下来了:李鸿章任两广总督。理由是要他前去监视和控制"南方的乱党"。 这一年的冬天对于光绪来讲寒冷而漫长。 紫禁城内有三海,南海、北海和中南海。皇帝被囚禁在南海中的瀛台,"四面皆环以水",只有一座小桥通岸。光绪的日子苦不堪言,至于苦到什么地步,野史纷纷纭纭:皇帝不能自由行动,牙齿被打掉了,因得不到医治而疼得叫唤。皇帝吃不饱饭,然而有一天,慈禧突然"恩赐"大量的食物逼迫他吃,结果皇帝"胀饱不堪"。帝国皇帝的狼狈和痛苦通常成为慈禧身边那些显赫的太监们的取笑资料。野史虽不尽可信,但曾任监察御史的高树在《金銮琐记》一书中云: 民间言光绪皇帝坐水牢,余甚疑之。近年往湖边瞻仰,湖边老屋数间,破槛当潮,虚窗待月,封骚骚而树急,波淼淼而云愁。行人指桥中有机关转捩,朝罢归来,突然桥断,诚与水牢无异云。高树:《金銮琐记》。 皇帝终日沉闷不已,便让一个小太监给自己拿个弹弓来玩,慈禧知道后,问谁敢把弹弓给皇上,这岂不是引导皇上淫乐?小太监当天就跳中南海自杀了。 皇帝从此狂热地迷恋于修理钟表。钟表都是洋人们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把玩日久,有的钟表坏了,皇帝居然能够把它修好。皇帝对时间的迷恋也许基于这样的心理:慈禧比他年龄大得多,他希望能够在时间上熬过慈禧。每当修理好了一座洋钟表,中国皇帝便把耳朵贴在钟盘上,"欣喜地听着时间前进的声音"。 突然,有消息传出,皇帝企图逃跑。 《金銮琐记》记载了光绪的一次"逃跑",是监察御史高树亲眼所见: 闻有一日皇上逃出西苑门,太监多人扭御发辫拉入。山人入乾清门缴还朱批,遇皇上便衣步行墀下。山人避入南书房窥觇,见皇上仰首向天而望,又行至乾清门,太监十余人拦阻去路。皇上由桥洞穿出,升东阶,坐轿入东巷,左右前后围随有百人,不能逃也。同上。 民间关于皇帝逃跑的传闻更是热闹,在传闻的鼓舞下,无论是在帝国的城镇乡村还是荒郊野店,中国百姓们对来往行人都多了个心眼儿,因为有人说谁能在路上"迎立"皇上一定会得到无法想像的巨大赏赐。《张文襄奏稿》收集的是两湖总督张之洞呈给帝国政府的大部分奏折,其中的一折记述奇特,说的是湖北官方抓到一伙嫖娼的人,其中有个人一会儿称是康有为的弟弟,一会儿又称是逃跑出来的"皇上",一时间"民吏大骇",当然,没做什么调查,张之洞就立即把这个"皇上"的头砍下来了。 中国的春节很快就要到了。 按照慈禧的安排,年初一是新皇帝登基的日子。 端郡王府一派喜庆。 端郡王载漪14岁的儿子就要当帝国的皇帝了。 中华帝国的官员是这个世界上生活最不稳定的一群人。在帝国专制制度下,官员们的命运起伏完全取决于最高统治者的心情和情绪的波动。于是,这些官员有着性格上相当矛盾的两面:在百姓面前的极端傲慢和在上司面前的极端谦卑。他们是一群最害怕皇帝也最依附皇帝的社会阶层,如同寄生在皇帝身体上的虱子,不要说皇帝的更迭,就是皇帝的一声咳嗽,就可能带来他们人生福祸的瞬间剧变。 这一点,这位有皇家血统的王爷载漪体会最深。载漪,满族,帝国宣宗道光大皇帝第五子亲王奕之次子,于慈禧为侄,与光绪皇帝是嫡堂兄弟关系。咸丰二十年被封为端郡王。在1898年之前帝国的政治生活中,这个亲王几乎没有任何踪影,而今一瞬间便到达的是权力的顶峰。至于为什么突然间立他的叫做溥的儿子继承帝位,使他突然间有可能成为这个帝国的太上皇,这一切都如同一部戏剧的场次间缺少必要的情节过渡一样至今令世人困惑不解。这位终日沉湎于声色犬马的亲王只是有一个是慈禧侄女的妻子,而他自己无论从哪个方面上讲只能称得上是个奢侈放荡的王府贵族子弟。 端郡王府邸在度过了暂短的慌乱之后,立即成为帝国政治旋涡的中心。 按照皇家的规则,端郡王载漪把王府的里外装扮了起来,设置了接受祝贺的华丽的大堂,准备好了可以连续数天接待各方来客的豪华家庭宴会。他不吝惜银子,因为他知道目前的花销仅仅是对未来取之不尽的皇权的小小预支。从这个早上开始,已经有官员来了,先是朝廷中权柄很重的那些人物,然后是各色京官。王府门前的亲兵大声地呵斥着看热闹的百姓并把他们赶走,以便为川流不息的轿子和马匹让路。接受的礼品数量仅仅在一个时辰里就是惊人的,从古玩玉器到成封的银子都有,就连王府里的见多识广的仆人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太阳渐渐地升高,这位亲王的心情却逐渐焦虑了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开始袭扰他这些天一直飘然若仙的美妙心情--整整一个早上,居然没有一位外国公使前来祝贺--尽管这位郡王以智商低下而闻名,但是这些天来关于洋人们对他的儿子要当皇帝的种种刁难和冷淡,还是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惊慌和愤怒。 "自是载漪之痛恨外人,几于不共戴天之势。"--这个早上,端郡王载漪心中堆积起来的惊慌和愤怒,最终影响到了整个帝国的政治命运。 还是这一天,傍晚时分。 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光绪皇帝知道几乎整个西方都在支持他,包括在海外的"康党们"也正在声援他,因为这位皇帝正处在被囚禁的状态中,于是历史连这位帝国的皇帝在这个傍晚是否能够吃到数量足够的晚饭也无法知晓。但帝国的档案中却记载了这个傍晚皇太后的活动:慈禧在享受了一百多道满汉结合的精美菜肴和饭后游牧民族的风味甜点后,观看了御用戏曲班子唱的几出京剧,其中一出名叫《长阪坡》的剧目描述了一千多年前中国一位英俊勇敢的年轻将军于危急中营救皇族的故事。戏台上锣鼓铿锵,服饰华丽,唱念俱佳,赏心悦目。慈禧下令赏赐白银百两。然后她回到了她的寝宫。 中华帝国曾是世界上最轻视女人的国家,其轻视到了令人发指的侮辱和残害女性的程度。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就要结束的那段时光里,正是一个女人在彻底地支配着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的资源财富和政治命运。 慈禧所居住的那间宫殿下面是一个地下室,地下室内昼夜不熄地燃烧着一种为这个她特别制作的不产生烟雾和异味的白色木炭,木炭的燃烧令整个宫殿都笼罩在温暖之中。 此刻,徘徊在巨大炭火上的皇太后心中燃起仇恨的火焰。 先是那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医生多德福对光绪皇帝病情的诊断传入宫中,说是中国的皇帝没有病,而是这个国家的政治"病"了。没过多一会儿,总理衙门又呈来一份各国公使的联名照会--这是正式的外交文件而不是市井传闻--照会中有这样的措辞:"假如光绪皇帝在这种身体状况下不幸死去,将在西方各国之间产生非常不利于中国的后果。" 这真是一个凶多吉少的夜晚,因为更令慈禧心情恶劣的消息是:康有为在英国人的庇护下已经安全逃到英国本土。7月里,她曾派出了一名叫做刘学询的杀手到日本,追杀康有为--中国历代政府使用政治刺客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历来也只是在本国的领土之内杀来杀去,向海外派出执行暗杀任务的"恐怖分子",刘学询恐怕是帝国几千年的历史上首个--可是,那个"万恶"的康有为不但没有在地球上消失,而且此时还向全世界发出了急电,号召世界各地的华侨起来反对慈禧:"皇上圣明,国民共戴","无罪见废,大众公愤","如若不听,起兵勤王";并且威胁说,如果慈禧不把政权归还给皇帝,中国全国就要发生民变。 史书记载道:"那拉后每得一电辄变色,深恐民心之变也。" 她毕竟是刚刚做了一件对于整个帝国、甚至对于整个帝制都是伤筋动骨的事。心虚使精明的慈禧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海外的康有为们只能是虚张声势,几个书生哪里能够拥有可以"打回本土"的武装力量--但是,慈禧梳理了一遍近些天来她的政治生涯所经历的惊涛骇浪,于是,只是在这么一想之间,掌握着庞大帝国最高权力的女人就对洋人们产生了强烈的仇恨。 这个女人的这种仇恨从这个冬天的夜晚开始,一直蔓延在世纪交替的这段难熬的时光里,最终导致了整个帝国的一场巨大的灾难。 令皇太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持不同政见的帝国知识分子并没有"打回本土",倒是帝国本土上的另一群人突然蜂拥而起了。这群人装束奇特、口号奇特、行为更加奇特,在翻云覆雨地变换他们的行动目标之后,最终他们确定他们应该标榜"杀尽天下洋鬼子",以"捍卫"皇太后的天下--中国历史上几乎导致帝国彻底颠覆的悲剧由此开幕了。 这群令心怀仇恨的慈禧没有想到的人,是来自帝国北方的一群饥饿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