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最后的对决 十万魏军气势汹汹的往回赶,欲寻齐军主力决战,然而孙膑却并不想决战,他对田忌道:"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车半至。'吾军远入魏地,宜诈为弱形以诱之。" "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车半至。"这句话出自孙膑的先祖孙武所著之《孙子兵法·军争篇》。意思是说急行军走百里和敌人争利的,有可能折损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和敌人争利的,可能有一半士兵掉队。所以孙膑决定故意示弱,引诱魏军急行来追。 诱敌是个好办法,但怎么诱呢?用啥诱呢?田忌于是问道:"诱之,如何?" 孙膑道:"《孙子兵法》尝言:'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今日当作十万灶,明后日以渐减去。彼见军灶顿减,必谓吾兵怯战,逃亡过半,将兼程逐利。其气必骄,其力必疲,吾因以计取之。" 这次田忌听懂了,孙膑这招在兵法中就叫做"示形"嘛,所谓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因形而作,胜于众,善之善者矣! 看来田忌这些年也不是一点儿没进步,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日跟孙悟空混在一起,母猪也未必就不会上树。 于是田忌接受了孙膑的建议,命令齐军主动放弃围攻大梁,先行撤退,准备在运动中觅机消灭敌人。 于是齐军大摇大摆的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魏惠王最为珍惜的王者尊严。这让魏惠王那本就不纯洁的苍老心灵再一次受到了严重伤害。 ——不行!你以为我魏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庞涓,你给寡人继续追,这次务必要全歼齐军主力,让其匹马不还! 庞涓和太子申接到命令,于是尾随齐军追去,这次庞涓放小心了,他派出大量斥候,探查有无埋伏,以免再次中了孙膑的伏击。 然而这样一来,魏军的行军速度必然减缓了,太子申很生气,多次跟庞涓吵架,痛责庞涓怯战,故意放齐军逃跑! 庞涓真是有苦难言,魏惠王派来的这个太子申压根就不懂打仗嘛,瞎指挥,处处掣肘于我,这仗没法打了! 但是没办法,太子申是国之储君,又是魏军上将军,庞涓必须听他指挥,否则就是违抗军令。 没办法,庞涓只好领军直追,但是他留了个心眼儿,那就是派人去数齐军宿营后留下来的灶坑。这是冷兵器时代判断敌军兵力的最好办法,庞涓身为名将,深悉此道。 结果这一数下来,庞涓不由大喜过望。原来齐军的灶坑每天都在减少,第一天有十万,第二天剩下五万,到得第三天,竟然只剩下三万了。 为什么会这样,唯一的解释就是齐军的士卒大量逃散了。 《孙子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齐军急行军后撤,所以士卒逃亡过半,这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这有没有可能是孙膑的诱敌之计呢?庞涓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正在犹豫,太子申急道:"我固知齐军怯也,今其士卒亡者过半矣,我军宜疾追之!" 庞涓迟疑道:"齐人多诈,孙膑尤之,上将军还需小心才是。" 太子申怒道:"齐人今番自来送死,公竟畏之有如妇人,无能至此,岂称天下名将乎?" 庞涓此生最怕人说他无能,一听就受不了,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遂引大军日夜兼程,朝鬼门关狂奔而去。 关于孙膑减灶一事,后世很多学者都曾表示过质疑,比如南宋人洪迈就在《容斋随笔》中提出:"(庞涓)方师行逐利,每夕而兴此役,不知以几何人给之,又必人人各一灶乎?"我幼时读到此事,也觉得有些太过神奇,好像有点儿野史演义的味道。但后面书读的多了,这才发现原来类似的计策,在历史中发生过多次,一点儿也不稀奇。 首先是在东汉时期有个名将虞诩,就曾经使用增灶法大破羌兵。类似的还有在解放战争期间,西北人民解放军(彭德怀部)曾在西北战场上成功地使用增灶法,迷惑国民党追军。这两件事儿都属确凿无疑的史料,可见数灶应该是很简单的军事常识,古今都在用,洪迈老先生未免有些太过迂腐了。其实在历史中以"示形"惑敌的例子还真不少,比如西晋时王濬在蜀造船,准备攻打吴国,就有意把造船砍下的碎木片放置在江中,用来威吓吴国。还有一次是唐朝名将李靖要攻打荆州,袭击萧锐,也故意把碎木片投入江中,让萧锐看见,李靖随即率领军队顺流而下,在萧锐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俘虏了他,由此平定了荆州。 庞涓并不知道,他的老同学孙膑早就在马陵(今山东郯城)为他安排好了后事,就连死亡的时间、地点、方式,都一一帮他选好了。 马陵离孙膑的家乡山东甄城很近,孙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这里虽然丘陵连绵,但并不陡峭险隘,一般人是不会选择这里伏击魏军的,但孙膑可不是一般人,他是个设伏高手。 孙膑命齐军砍到树木,纵横排放在马陵道里,以阻缓魏军前行。又砍割荆棘,制成蒺藜,摆在马陵道两边,这就好比是护城河。然后把所有战车一字排开在蒺藜后面,这就好比是城墙。再将大盾连起来竖在战车上,这就好比是城头的女墙。大盾之后,立一排持戈矛等长兵器的士卒,这是给马陵道里的魏军串糖葫芦的。长兵之后,再立一排持刀剑等短兵的士卒,他们是帮长兵器士卒捡漏的。在后面的丘陵高低上,则埋伏满了弓弩手和投石机,这些都是远距离杀手,到时候万箭齐发,万石尽滚,包准把十万魏军全给下了饺子! 在加紧修建埋伏工事的同时,孙膑又派出了几百名侦察兵在离马陵伏击圈五里之外撒开来,这些侦察兵有的藏在树上,负责从高处往下看,有的则藏在山下的草丛里,负责从下往山上看,孙膑还给了每支侦查小部队旗鼓,白天有敌情就挥旗,晚上有敌情就敲鼓。所有这些布置,全都记载在《孙膑兵法·陈忌问垒》篇中。对此,我只能说,名将就是名将,名将不仅能借助地势克敌制胜,还能创造地势化腐朽为神奇,你看,孙膑在马陵巧妙布阵,利用人为工事转生地为死地,这就是一个超级名将的可怕所在。 黄昏时分,孙膑接到侦察兵的情报,说魏军将会在夜色初起之时到达马陵。 孙膑闻报长叹一口气道:"唉,庞兄啊庞兄,汝早不至马陵,晚不至马陵,偏偏要初夜之时至马陵,此乃天意,是天欲汝亡矣!" 说完,孙膑命人将自己推到马陵道中央的一颗大树下,他怔怔的看了那树半晌,然后取出一把小刀,将树皮剥开一大片,然后在上面刻了八个大字: ——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刻完之后,孙膑苦笑了三声,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前尘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这时,田忌走了过来,正要询问作战之事,却见孙膑紧闭双眼,口中不住的喃喃念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你我兄弟,永不相负!" "军师,军师!"田忌叫道。 孙膑回过神来,睁开有些湿润了的双眼,笑道:"将军,孙膑决定告辞了,这里一切已安排妥当,将军照办便是。经此一役,齐当可最强于诸侯,雄霸天下,莫敢不服!将军也定然名扬四海了,不过孙膑走前尚有一言,将军切记,那便是——名高妒起,宠极谤生,将军小心。" 田忌大惊:"你我大功既成,大王必将重重封赏,军师怎可遽言离去!再说了,军师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庞涓老贼在此授首么?" 孙膑笑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何必那么执著?过往的恩恩怨怨,在马陵已将了解,我身无所系,不去何为?" 田忌低头苦思良久,只觉似懂非懂不明所以,抬起头,孙膑的那辆小车已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庞涓来到马陵道前时,天色已晚,暮色四起,黑魆魆的山林阴风瑟瑟,看起来就像没好事儿的样子。 庞涓赶紧驻马,命令大军原地扎营,太子申闻言立刻跳了起来:谁叫你扎营的,赶紧给我追啊! 庞涓忙解释道:"天色已晚,地势不明,恐有埋伏,不如暂且扎营在此,待得明日斥候探得前路,再追未迟。" 太子申再次跳起:"马陵此地我熟知也,其内道路甚宽,且山岭平易,齐军岂能埋伏?今田忌狼狈逃窜,汝竟不追,如此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说罢,太子申竟丢下庞涓,自率本部兵马,追进马陵道中去了。 庞涓大急,储君有险,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赶紧命大军随后保护,就这样,十万魏军一股脑全钻进了黑布隆冬的马陵道里。 然而庞涓一进入马陵道,就觉得不对劲了,只见山道越行越窄,并四处可见横七竖八的断木,士卒们不时被其绊倒,疼痛叫喊之声不绝于耳。 庞涓越想越不对劲,赶紧冲到前队,朝太子申喊道:"上将军且慢。" 太子申并没有理他,却看着路旁看着一棵树发呆,庞涓顺眼望去,却见那树被人剥了一片白白的,上面有几个大字,天色太黑看不明晰。 "看看写的什么?"太子申道。 庞涓于是点亮起那致命的火把,凑上前去,太子申在旁念道:"此树下……什么?……死于……庞涓死于……此树下!哎呀我的妈呀!"太子申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无数箭弩巨石从山上飞了下来,一时间,阴风嗖嗖声,箭弩破空声,巨石轰隆声,士卒惨叫声,扑通倒地声,骨骼碎裂声……在黑暗之中响彻不绝,整个马陵道顿时化作修罗地狱,无数生命转瞬间被黑暗吞没,魂飞天外。 庞涓却没有跑,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树上的字,轻轻的笑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当年他和孙膑同学的时候,曾无数次看过。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些字是上课时两个调皮小孩互相传的纸条,如今这些字是其中一个小孩给另外一个小孩刻的墓碑。 过去和孙膑在一起求学的那些日子,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庞涓眼前闪过…… 山谷中的屠杀仍在继续着,魏军士卒被射杀一轮后,已死伤大半,剩下的幸存者想往谷口跑,谷口已被巨木堵住,想往山上跑,却被路旁尖利无比的蒺藜刺成筛子,战车上的戈矛手们这时如兔子一样跳了起来,用长矛疯狂的刺穿魏兵的躯体,鲜血在黑暗中飘飞,伤兵在烂泥中惨号,终于,齐军的"技击"们打疯了,他们推开战车,如潮水般从山上涌下来,抽出短兵器去砍残余魏军的头,齐国军法规定,每斩获一个敌人的头颅,赏赐金八两。这里有十万魏军,那就是足足八十万金啊,这会儿冲下去砍头,简直比捡钱还快! 庞涓此时已身中多处箭伤,他已无力再战。他气喘吁吁的坐在那棵刻字的树下,苦笑不已。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又要被魏军俘虏了,我庞涓若是一生两次为孙膑所擒,那不但没脸见人,恐怕连死了都没脸见鬼了。 于是庞涓强撑站起身来,喟然长叹道:"遂成竖子之名!" 这句话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唉,我处心积虑机关算计,最终反倒成就了这小子的声名! 第二种:罢罢罢,我便成就了这小子的声名吧! 两种语境,两种心情,到底是哪种,大家自己去体会。 叹完,庞涓便拔出剑来,在脖子上一抹,鲜血顿时飞溅开来,溅了庞涓满脸满身,庞涓在黑暗中咔咔怪笑着,如鬼哭,如枭啼,响了两声突地又戛然而止,只剩下朗朗回声在山谷间飘飘散散,愈来愈轻,愈来愈远,终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