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战神的成长 西河这个地方,确实很重要,此地与秦国一河之隔,又控崤函之险,魏有了这块地方,秦欲出关争利,归路则尽在魏监控之下。所以,秦国不欲东进还则罢了,想要进取关中,就必须搬开西河这块大石头。 所以,在吴起没来西河之前,魏秦两国在黄河边上的态势,基本上处于拉锯状态,今天你抢我一块地,明天我抢你一块地,搞的这里的老百姓无所适从,经常处于国籍不断变换状态。 一句话,这鸟地方,打晋国还在的时候,就压根没太平过。吴起挂的西河守,其实是个半空衔,若要坐实,得靠他一刀一枪打下来。 所以,摆在吴起面前的,其实是个烂摊子,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于是,在公元前409年,吴起这条猛虎又出笼了,他的目标,是河西五城,当年晋惠公与秦穆公打得头破血流的地方,秦国的命根子。 这一战,史称"泾水之战"。 这一战,也注定是吴起彪炳史册的一战,吴起率领魏军,一路势如破竹,突破秦军西河防线,进入陕西,闪电般夺占了陕西东部的韩城、大荔、澄城、合阳、华县等五座城池,随后直扑秦国进入渭河平原的咽喉要地郑(今陕西华县)。 这下可不得了,秦国人直吓得裤子尿湿好几条。秦国没了河西五城,就等于没了黄河之险,以后别说出关争雄了,想要自保都堪虞。更糟糕的是,吴起得陇望蜀,拿了五城还不够,居然还想抢了郑地,这不是要了老命了吗?要知道,郑地乃是秦国粮食基地渭河平原的门户,没了它,渭河平原无险可守,吴起可以以战养战,向西一路平推,如入无人之境,一旦兵临秦都雍城(今陕西凤翔)城下,秦国之社稷危矣。 乖乖隆地咚,魏国是打哪找来了吴起这么一个瘟神哟,如此厉害,他还是不是人类呀!咱们老秦家本来小日子过的舒舒坦坦看上去挺美,这一转眼儿就没了河西五城,再一转眼,老窝都快保不住了,这可咋办? 危急时刻,秦国人只好派人求齐国与楚国助拳,以减轻秦国的压力。齐楚二国明白,如果让魏国搞定秦国,他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于是立即出兵犯魏,援助秦国。 吴起很清楚,秦国根基深厚,想要一举灭了它,为时尚早,如果继续西进,魏国就会处于双向作战的窘境,那样可就不妙了。 得,就放你一马,有了这河西五城,咱也就够了。我吴起只要紧紧守住西河,就能压得你秦国喘不过气来,让你动弹不得。 但是吴起也明白,西河是秦国人的命根子,他们是不会这么轻言放弃的,想要站稳脚跟,扎扎实实的保住它,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第一件事儿,西河北部的上郡(今陕西榆林市境内)为戎狄控制,对西河的威胁很大。吴起于是率军驱赶戎狄势力,占领了上郡。上郡地近戎狄,民风彪悍,百姓人人习射,吴起从中挑选了很多优秀的射手补充的自己的军队中,大大增强了魏西河军的战斗力。 第二件事儿,就是大移民。魏国山多地少,人口密集,西河这块幅员达700里的广阔地盘,正是魏国减轻人口压力的好地方。在吴起的建议下,魏文侯一声令下,大批魏国移民渡过黄河,在西河开荒种地、安家落户。吴起遂开始大力发展农业,有了兵源,又有了粮食,西河就好守多了。 第三件事儿,就是改革兵制。西河的位置太过重要,仅靠传统的征发形式临时召集兵员是绝对无法应付如此频繁的战事的,吴起对于这些拉来的"壮丁",评价是:"士虽有战心,然不经练,与秦战,如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可谓一针见血。 基于此,吴起经过认真研究,终于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军制变革——建立一支常备军,是为"武卒"。 通俗一点讲,就是把"拉壮丁"变成"自愿参军",把"义务兵"变成"志愿军",把"杂牌部队"变成"职业军人"。 吴起的口号是:"当兵吃粮,不用愁荒;一人光荣,全家幸福"。 是啊,能当上"武卒"是幸福的,不但吃穿不愁,一家赋税全免,还有工资可以领,立了军功,还可以分到田地,甚至可以当官,一步登天,多美呀!可是想要当上一名光荣的"武卒"并非易事,你必须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 对于此,吴起的解释是:"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夺旗斩将以为职。" 所以,"武卒"的遴选标准简直可以用"苛刻"二字来形容。首先你要能跑,其次你要能操,每个人穿三层皮甲,头戴铜盔,操十二石之弩,挎箭五十枚,荷戈,带剑,裹三日之粮,负重几十公斤,行军40余公里,在半天之内能到达目的地而你还没有趴下的话,那就恭喜你,你发达了。 天哪,这些"武卒"还是不是人哪,我光着手跑五千米就累晕了。 由此可见,魏武卒不单单是一支常备军,还是一支特种部队、超人部队,"汶川大地震"如果用他们来救灾,连直升飞机都不用。 用吴起的话说,武卒三千之旅,"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端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步兵一哥,彪悍到让人咋舌。 如此,吴起和秦国人再打仗就轻松多了,三千"武卒"在前冲阵,七万河西兵压上,秦国兵再厉害,卵蛋也要给压出来。 然而,吴起所发明的这个"雇佣军"制度有个最大的缺陷,就是"以兵弱国"。因为职业军人只管打仗训练,不用从事生产,吃皇粮的人多了,种地的人就少了,这样对国家的经济压力太大。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方法解决,那就是按情况制定合理的服役期,当几年兵就回去种地,把自己体力最鼎盛的时期奉献给国家就好了。 说一句,魏国"武卒"的超级成功,让各国也开始跟风,创建了各自的常备军,齐的"技击"、秦的"锐士"、韩的"材士"、赵的"百金之士"、楚的"选练之士"相继出现,中国历史上最可怕的军备竞赛时代来临了。春秋时代,最大的国家兵力也不会超过二十万,可是到了战国中后期,七雄中随便挑一个,都有将近百万的兵力,这都是吴起造的孽。 第三件事儿,得士心。军队的战斗力上来了,只是打好了一个基础,想要让这支军队战无不胜,还需要士气与士心。能够不怕牺牲为主帅效死的军队,才是真正的百战雄师。 所以吴起决定好好爱他的士兵,比自己老婆还爱。 不要以为男人对女人的爱才会令人感动,吴起对下属的爱,一样深沉,一样热烈。作为一个将军,他将自己视同一个普通士兵,与士兵同样睡在地上,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饭菜,同样亲自背干粮,与士兵们一起步行。有士兵身上长了毒疮,吴起发现后,竟毫不犹豫地跪下身子,把这位士兵身上毒疮中的脓血一口一口地吸吮出来,简直可以入选"年度十大感动魏国人物"。 这样的主帅,士兵们能不为他效死吗?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所有热爱大众的伟人,都对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十分残忍。儒家"爱生活,爱父母,爱国家"与"先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的道德标准在历史上有的时候并不适用。所谓忠孝不能两全,既能家庭和睦爱情幸福,又能建立一番伟大功业的人,其实并不多见。 第四件事儿,明法令。管理一块国土,统领一支军队,光靠一个劲的爱呀爱可没用,那还得赏罚分明严肃法令。所谓恩威并施,光有恩,没有威,只会将下属宠坏,搞到管理混乱,让军令政令无法贯彻执行。 有一次,魏军与秦军交战,一个士兵不等命令就恃勇直前,如旋风般的冲进敌阵连杀两人,割下他们的头提溜回来向吴起领赏。吴起确实要赏他,但要赏给他的却是一刀,旁边人忙劝:"此材士也,不可斩。"吴起说:"材士则是矣,然不遵将令,虽材必斩。" 这就是罚。 吴起命令,每次大战后举行庆功宴会,立上功者坐前排,使用金、银、铜等贵重餐具,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立次功者坐中排,贵重餐具适当减少,吃得也更差;无功者坐后排,饿肚子看人家吃。宴会结束后,还要在大门外论功赏赐有功者家属。而对于烈属,吴起每年都派使者慰问,赏赐他们的父母,以示不忘。 这就是赏。 赏罚分明,吴起显然已经是个法家作派,这是他来到西河后新学的一门手艺,具体情况,我们后面再来详细讲。 关于吴起的严肃法令,在《韩非子内储说上》还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吴起在任西河守期间,秦国有个小哨亭靠近魏境,这颗眼中钉严重妨碍到了当地百姓的生产。于是吴起想了个办法,在北门外靠置了一根辕木,然后下令:"谁能把它搬到南门外,赏给他百亩良田、豪宅一栋。" 没有人去搬它,都以为吴起在开玩笑,搬根木头就能发财?天上怎会掉这么大的馅饼。 终于有个人穷疯了,把木头搬到南门,然后去找吴起。他可没真想发财,他只想混顿饭吃。 没想到吴起还真的赏给了他百亩良田、豪宅一栋。 大家全疯了,一个个肠子悔青。 等到大家都心疼的睡不着觉了,吴起才又下令道:"明天攻打哨亭,谁能先上去,我任命他做大夫,良田豪宅大大的有赏。" 大家全疯了,一个个不要命的往前冲,一转眼的功夫,哨亭就被攻下了。 诸位看这个故事,是不是觉得很眼熟,没错,商鞅后来在秦国立法,也学的是吴起这一招。 原来,"徙木立信"的原创者是吴起,商鞅只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通过这四件大事儿,吴起终于把西河锻造成固若金汤的悬空之锤。他又一次改变了整个中国的历史,从此,魏国将秦国压制在洛水以西长达八十年,使秦国不得与中原交通,魏国独擅关东之利,秦国被大大削弱,直到商鞅变法,才又重新缓过劲来。吴起,真是秦国人的克星啊。 可惜,吴起有一个好的开头,却没有一个好的结束,否则,天下哪里有秦国人出头的机会。这是后话,咱们先不提,后面再讲。 现在我们来解释前面一个问题,吴起到了西河,似乎比从前更厉害了,这是因为他又开始蜕变了。吴起一生贯彻的一点就是"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他先学儒家,后学兵家,在西河二十八年,又开始跟一位超级大师学习法家和史家,这让他最终身兼四家之长,变成了一个经天纬地的军政全才。此人在中国历史上,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妈的太牛了。 就如鲁国有曾子,魏文侯也请了一个大师级的人物,让他来吴起的辖地西河开班授课,并尊他为帝王师,他和他的弟子被称为"西河学派",这个学派在魏国政坛上活跃了很长一段时间。 国君亲自拜他为师,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位人物啊,要知道,就连从前的孔圣人,也未曾得到过如此崇高的地位。 这位大师就是卜商,字子夏,天下硕果仅存的孔子高徒、儒家的元老级人物、法家的创始人、被中国历史所遗忘的思想大家。相传《诗经》和《春秋》等都是由他传授下来的。 卜商此人好像在中国思想史没啥名气,实际上,他应该是春秋战国之际孔门中由儒学礼治思想过渡到法家政术思想的一位枢纽人物,名震当时,学泽后世,在他的弟子中有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大师兄魏文侯就不用说了,另外还有道家名人田子方、西河大贤段干木、墨家矩子禽滑厘、法家代表人物李悝、吴起、商鞅,传述《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的公羊高与谷梁赤,统统都属于他的"西河学派",其人才之盛,天下无二,有这些人充实在魏国的领导班子里,魏国想不强都难。 卜商出生于公元前507年,当时恐怕已经是个百岁老人了,所以吴起不大可能得到他的亲自传授,不过西河学派人才鼎盛,吴起随便找个人一起交流都可受益匪浅,再加上他从前的儒、兵根基,学起来当是轻松的很。 在小生看来,以法家为主的西河学派其实被历史低估了,通常总认曾子孟子一派为后来儒家的正宗,其实就儒家的本旨论,卜商这一派毋宁算是儒家的正宗,曾子孟子等在鲁国的一支反而是别派。古代贵族的礼一变成了儒家的士礼,再变成了墨家的墨礼,三变便成了法家的法。 我们前面提到过,除了法家,卜商最牛的两门功夫就是《诗经》和《春秋》,其中犹以《春秋》最为厉害。《春秋》学是儒家所有学问里最有用的一门,在西河学派产生之前,历史是历史,政治是政治,可是卜商却提出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那就是将历史导入政治,他主张治国者要学习《春秋》等史书,汲取历史教训,消除危机于萌芽状态,防止失权以至政变。 如此,从卜商之后,史家便从儒家之中分化了出来,被历代统治者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所以,一个新朝代,若是不修前朝的史,那定是吃错药了,比如说短命的秦朝。 卜商的西河学派研究《春秋》的很多,大家著书立说,争来争去,最后就形成了三个学派:注重于史料和政治的左氏学派、注重于"微言大义"的公羊学派以及注重于训诂之学的谷梁学派。这就是所谓春秋三传了。 而吴起就是春秋左氏学派的领军人物。之前,吴起在鲁国的时候,就跟大儒曾子学过《左氏春秋》,当时只是学个皮毛,现在接触到了西河这些真正研究《春秋》的大师,他一下子就掉入了史家的汪洋大海中,日夜苦读,广搜各种资料,来不断完善《左氏春秋》,也就是所谓《左传》。吴起本是个军事大师,他研究起春秋时的战争来自然得心应手。现代很多历史大家都认为,《左传》的原创者左丘明只是个史官,《左传》里出神入化的战争描写不大可能是他的手笔,这些东西很有可能是吴起后来补充进去的。 当然,吴起研究历史,最终还是为了学习政治与军事,这点大家要明白。 总之,依靠《春秋》这门大学问,吴起的儒、兵、法、史四门手艺算是融会贯通了,他开始写真正属于他的经典著作——《吴子》,又称《吴起兵法》。 这一部《孙子兵法》齐名的军事著作,共四十八篇,可惜传来传去,现在只剩下了六篇,而且其中很多内容很有可能被后人修改补益了。不过即使是这么一点点资料,我们也可以从中窥得吴起军事思想的一豹。总的说来,相较于《孙子兵法》,《吴子》的内容注重战术多于战略、注重技术实践多于思想理论,这是因为孙武在写《孙子兵法》的时候,还没有出山,没有啥实战经验,所以,他的兵学更多是继承前人的成果(特别是先轸),其理论水平是最高的,涉及具体的战例却较少;而吴起身经百战,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所以他写的东西,在继承孙武等人的研究成果之外,加入了很多具体战术的阐发。另外,由于孙武是齐国人,他的兵学体现了更多齐学的特点,他的战争原则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功,在这个原则的前提下,用诈、用间,什么都可以。而吴起不同,他是个儒、兵、法、史四家综合的怪胎,他认为打仗并不单纯是打仗而已,要讲究道义礼仁,要讲究正义之师,要讲究军事外交政治法令四管齐下。从这一点看,吴起似乎比孙武要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当然,江山代有人才多,一代更比一代强,后人比前人强是应该的,因为他们踩在了前人的肩膀上。先轸——孙武——吴起,一脉相承,这就是我国先秦军事史的发展轨迹。 讲玩了吴起的成长历程,我们接下来再来讲吴起的战绩,这才是他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的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