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记载,公元前710年,“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当时的郑伯还是郑庄公寤生,那一年蔡、郑两国的关系其实还处于互相敌视的状态,两国元首之所以平心静气地坐到一起开研讨会,主要是因为两国都感受到了来自南方楚国的威胁。 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个楚国的历史。 楚国的先祖据说是黄帝的孙子高阳,也就是上古五帝中的颛顼。早在商、周时期,高阳有一个后代鬻熊,在今天湖北荆门一带立国,就与中原互有往来。而在周成王年代,鬻熊的后人熊绎“桃弧棘矢以共王事”,拿着桃木弓和棘枝箭侍奉周天子,替天子驱邪除灾,被封为子爵,立“楚”为国,可以算作是楚国的第一任君主。 由于山高皇帝远,又是经济不发达地区,周天子对于楚国的事情基本上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中原各国对楚国也没有充分重视。而楚人久居蛮夷之地,渐渐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信巫鬼,重淫祀,长于幻想玄思,与中原地区的周礼文化截然不同。 在政治上,楚人更将自己置于中原诸国之外。如果说春秋时期,中原诸国对于周天子仍有表面上仅存的一点尊敬的话,楚国则早对其不屑一顾。 “楚国乃是蛮夷之国,勿须听从周朝号令。”历任楚国君主,有好几位发出诸如此类的宣言。按照周朝封的爵位,楚国君主只是子爵,地位低下,但既然不听周王号令,不受周王约束,想咋整就咋整,自立为王也就不足为怪了。周夷王年代的楚子熊渠,一口气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狠狠地过了一把当王的瘾。后来周厉王即位,为人暴虐,熊渠怕周厉王发兵打他,才偷偷地又把那几位王爷给撤掉了。 等到周平王东迁,周室明显衰落,楚国人称王的心思又动了。那个年代,楚国的君主叫熊通,也就是历史上的楚武王。 楚武王不满足于称王的虚名,凭借武力侵略汉水流域的小诸侯国,其眼光也开始窥探中原诸国,隐然已有问鼎中原之志。 一句“始惧楚也”,足见当时中原诸国对楚国这个“非我族类”国家的防范和畏惧之心。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当时的中原地区就好象一个村,村里的村民以姓姬的为主,当然也还有为数不多的外姓,因此把这个村叫做姬家村也无妨。 姬家村有一个村长,在名义上管理着大大小小百十来户村民。这些村民原来一直依照着一套叫做《周礼》的规矩生活,相互之间基本上能够和睦相处,就算是有点矛盾,请村长出个面也就解决了。可是自从村长为了躲避村子外头野人的骚扰,从村子西头搬到村子东头,他的威信就下降了。大伙儿有了矛盾,也不再去找村长评理,先是互相骂架,发展到用拳脚相加,再发展到拉帮结派打架,闹得不可开交。 闹归闹,可终究还是一个村里的人,说的基本上是同一种语言,风俗习惯也大致相同,相互之间的交通与沟通不存在大的问题。大伙虽然相处得不太好,但如果村外的野人跑来抢牲口,就近的几户人家也总是能够互相帮助,齐心协力把野人给赶跑,村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那还是区别对待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外头的山林里,出现了一户陌生的人家。这家人的穿着打扮、语言习俗都与村子里的人不同,而且喜欢装神弄鬼,性格好斗。据有知识的人说,这家人的祖先原来也是村长家的朋友,村长还给过他一个地保的名份,让他去南边的山上殖民,后来他家就与山里的野人混到一起,久而久之,也养成了野人的生活习惯,比如断发纹身啊,茹毛饮血啊,甚至吃人肉啊……不一而足,总之是相当可怕! 更可怕的是,这家人根本没有把村长放在眼里(虽然大家也没把村长放在眼里,但自己并不觉得是多大不了的事),并且不安分于在山上做地保,总想着怎么跑进村子来干坏事,村子外围的十几户居民都受到了那家人的威胁,以至于村子里头那几户德高望众的大户人家,都开始考虑怎么应付他了。 * 公元前706年,楚武王亲率大军入侵汉水之东的随国。随国姬姓,是周王室的后裔。楚军侵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荆楚文化对中原文化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试探姬家村,估计与一年前姬村长被村里的恶霸姬寤生打得鼻清脸肿有关。 村长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了村子边上那十几户小人家呢?熊通如是想。 楚国军队驻扎在随国的瑕地,一边修整,一边派大夫薳(wei 三声)章前往随国,表达发展两国友好关系的诚意。 和郑庄公一样,楚武王也总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随国也派了一位名叫少师的大夫前往楚军大营,与楚武王谈判。 楚国的大夫斗伯比对楚武王说:“我们多年以来想在汉水以东扩展势力而不能如愿,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我们总是整顿军备,耀武扬威,用武力压迫这些小国家,搞得这些小国都很害怕,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没得办法各个击破。随国是汉东各国中最大的国家,如果骄傲自大,必定会与其他小国产生隔阂,我们也就有机可乘了。”他建议楚武王将老弱病残的部队摆出来给少师看,让少师产生楚军不堪一击的错觉。 另外一位大夫熊率且比(好古怪的名字)说:“这个搞法恐怕不行,随国有季梁这样的人物,我们骗得了少师,骗不到季梁。” 斗伯比说:“眼光放长远一点撒,少师很得随侯宠信,总有一天会随侯会听他的话。” 楚武王原来的计划是先和谈,谈不拢就用武力威胁。听了斗伯比的话,他觉得很有道理,命令把精兵都藏起来,只派一些老弱病残的军士无精打采地迎接少师。 少师来到楚营,与楚武王闲聊了一些话题,就回去了。他来的时候慢慢吞吞,回去的时候快马加鞭,为啥?他要赶回去向随侯汇报情况啊! “快,快,赶快发兵攻打楚军大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随侯说。 “少师你是说……现在……就发兵吗?”随侯结结巴巴地问,对此建议不是很确定。 “没错,我去看了,楚军尽是老弱病残,楚将都是酒囊饭袋,更搞笑的是那个什么楚王,见我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左拥右抱,全无体统。请您赶快下令,动员全军部队,一举歼灭楚军!”少师兴奋地说。 “好,咱们一举歼灭楚军,也让周边各国好好见识一下随军的战斗力!”随侯听他这么一说,也变得亢奋起来。 “且慢。”这时一个沉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夫季梁。 “不知季大夫有可见教?”少师不满地问。 “你呀,难道看不出楚国是故意摆出一些老弱残兵来引诱我们犯错误吗?” 随侯摇摇头,又点点头,似懂非懂。 “咱们得用脑袋想一想,这些年来楚军纵横江汉之间,所向无敌,正所谓气势如虹,怎么可能尽是老弱病残之辈呢?自古以来,小国能战胜大国,是因为小国得道多助,大国失道寡助。主公您知道什么叫做道吗?道,就是忠于人民而获信于神。作为君主要多考虑怎么有利于民的事,就是忠;主持祭祀的时候不说假话,就是信。现在百姓都吃不饱,您却总想着表现自己,主持祭祀又总喜欢夸大其辞,欺骗鬼神,我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随侯脸红到脖子,兀自争辩道:“我祭神的时候,总是用最肥壮的牲口,最丰盛的谷物,你说说,我倒是怎么欺骗鬼神了?” 季梁长叹道:“您知不知道,人民意志就是鬼神的意志,所以圣贤之君总是先填饱老百姓的肚子,然后才致力于事神。在祭坛上摆上肥壮的牲畜、美味的五谷、甘甜的酒水,是为了告诉神,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上下同心协力。这样社会和谐,神也赐福,工作也顺利。现在人民三心二意,鬼神也六神无主,您一个人独自丰盛,何福之有哦。我劝您啊,赶快整顿内政,团结周边的兄弟国家共同对付楚国,才能免于祸患。” 随侯被他这番话震动了,放弃了攻打楚军的念头。楚武王在瑕地等了两天,不见随军前来挑战,叹息道:“看来这位季梁确实是我楚国的眼中钉啊。” 斗伯比说:“急事慢做,咱们有的是时间,不争朝夕。” 楚军偃旗息鼓,回到了国内。 * 时隔两年,也就是公元前704年,楚国改变其外交政策,邀请汉水流域各国国君到沈鹿参加诸侯大会。 所谓诸侯大会,无非也就是表忠心大会,楚武王要借此机会看看有哪些国家敢于和自己对着干。因此,谁来了他并不在意,谁没来他却记得很清楚。 河南的黄国和汉东的随国没有派代表参加。 楚武王派薳章前往黄国进行外交施压,而亲率大军第二次讨伐随国。 同样是不赴会,黄国受责而随国受兵,是因为“汉东诸国随为大”,树大招风,随国如果屈服,其他小国家也只能乖乖就范了。 楚国大军驻扎在汉淮之间修整,静观随国如何应对。 面对楚国的入侵,季梁提出了一个先礼后兵的解决方案:楚国以不赴会为由来讨伐我随国,我们就避其锋芒,派人到楚国去认个错,请求免于惩罚。楚国人如果不答应,非要死啃,我们再战也不迟。 季梁的想法很实在:一是不到最后关头不放弃政治解决的努力,尽量避免战争;二是通过认错求和这样的外交途径,使得楚国人放松警惕,为随国完成战争准备争取时间。 这时候少师说了一句气壮山河的话:“必速战,不然将失楚师!”翻译成现代文:必须要速战速决,否则的话,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来消灭楚军了! 言下之意,他是怕楚国人又像上次那样,还没开打就跑了。 我看这位少师八成进脑袋进水而且被门给夹坏了。但很显然,随侯并不这样认为,他听从了少师的建议,动员全军主动出击,要与楚军打野战。 事已至此,打就打吧,虽然是以小击大,只要指挥得当,也不是没有胜算。没想到,更要命的事还在后头。 季梁对楚国人的习俗有深入了解,建议随侯:“楚国人以左为尊,楚王必定在其左军,其左军必定是精锐部队,请您避其锋芒,而率主力进攻其右军。楚右军力量单薄,必定溃败,我们再集中力量攻其左军,应该可以获得胜利。”这与当年郑伯打败王军是同一套战术,不失为一条好计。 少师瞪了他一眼,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就是要避虚就实,打的就是楚王,轰轰烈烈地和楚国人干一仗!” 我算是听明白了,上次随侯听了季梁的话而不与楚军作战,少师一直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因此只要是季梁提出来的建议,不管有没有道理,他总是极力与之相左。 没办法,这人一但犟上,就是这个德性。 随侯再一次听从了少师的建议。楚、随两军在速杞发生遭遇战,随军根据少师的策略,以硬碰硬,没几下就被楚军打得溃不成军。 战争结果:随侯逃逸,少师被俘而死,楚军完胜。 随侯跑得快,态度转变得更快,连夜派人到楚营认错求和。楚武王很想趁势把随国给灭了,斗伯比给说了一下情:“天去其疾矣,随未可克也。”意思是说,老天除了少师这害,随国一时还亡不了。楚武王听从斗伯比的建议,与随国结盟而还。 所谓结盟,其实也就是将随国变为其附庸。 虽然《春秋》不书,《左传》亦不言明,但我想,楚武王之所以放随国一马,绝非因为天命,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随国作为汉东最大的姬姓国家,沦为楚国的附庸之后,对于楚国号令汉东、窥探中原都将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 楚、随结盟为楚国称霸汉水流域打下了基础。 公元前701年,也就是郑庄公去世的那年,楚军将领屈瑕率军前往汉东,以武力胁迫贰、轸两个小国家与楚国结盟。 公元前700年,楚武王亲自率领大军讨伐绞国,采用屈瑕的计策大败绞军,迫使绞国与楚国结盟。 公元前699年,屈瑕又率军讨伐彭水之滨的罗国。大夫斗伯比代表楚王送军出征,回来的时候对自己的车夫说:“屈瑕此行必败,你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很难平心静气地指挥军队作战了。”他越想越不放心,跑去对楚武王说,屈瑕带的兵不够,一定要赶快派援军。 楚武王对此一笑了之,不以为然。回到宫里,还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夫人邓曼(此邓曼非郑庄公的邓曼)。邓曼一听就着急了,对楚武王说:“您误会斗伯比大夫的意思了。大夫是在告诉您,屈瑕这些年来打了几个胜仗,很容易独断专行,犯轻敌的错误。您必须亲自对其进行训诫,好好约束其的行为,才能防止这种错误的发生。您还真以为大夫不知道部队已经全部开出去,在跟您说疯话呐?” 楚武王吓了一跳,暗自骂斗伯比:“你有话就说撒,跟老子打什么哑谜哟?”连忙派人前去追赶屈瑕大军,但是没追上。 果如邓曼所言,屈瑕刚愎自用,不听任何人的意见,治军也懒懒散散,根本没把罗国放在眼里。罗国军队和当地的南蛮部族武装两面夹击,大败楚军。屈瑕无脸见人,一个人跑到山里面自缢,逃回来的楚军将领自囚于治父(地名),等待楚武王发落。 楚武王哀叹:“这全是我的错撒。”将他们全部赦免了。 别的不说,敢于承担领导责任,不推三阻四嫁祸于人,就是一位好领导。 * 楚武王统治楚国的时期,楚国在汉水流域不断发展壮大,虽未染指中原,却不断欺凌毗邻中原的南方小国,成为地方一霸。 屈瑕讨伐罗国失败给楚武王很大打击,从此退而整修内政,富国强兵,十年未曾对邻国动武,江汉诸国得以安生十年。 公元前690年,楚武王借口随侯背叛楚国,再一次举兵讨伐随国。十年磨一剑,楚武王此举的目的不仅仅是随国,更有一举并吞汉东诸国的意思。 出征前夕,楚武王突然对夫人邓曼说:“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 邓曼听了,半晌没说话。夫妻两个相对无言,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许久,邓曼才眼泪汪汪地说:“大王的天命已尽,这是楚国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召唤您啊!如果此去战争顺利,部队全师而还,您就算逝世于军中,也是国家的福分了。” 有学者认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思想,在这句话里已经得到了体现。 我很佩服这个女人,刚强、温柔、多情、重义、理智集于一身,楚武王娶到这样的老婆,实在是楚国的福分。 楚武王倒也坦然,按原定计划发兵攻打随国,结果死在一棵樠(man 二声)树下。楚国众将秘不发丧,反而加快行军速度,出其不意地渡过差水,打了随国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随国再次与楚国结盟。而且一直等到楚军回师渡过汉水,才对外公布楚武王去世的消息。 如此国君,如此王后,如此众臣,如此军队,这样的国家想不强大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