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列子御风而行”当为庄子的想象,后世道教乃执以为实。“泠然善也”,泠然是轻曼美妙,善当自以为是,洋洋得意。宋荣子“于世”虽然层次稍高,尚在世间法之内;列子“于致福者”否定世间法,而仍属有为法。“数数然也”,贪著计较而有所求,未能上窥高一层次境界。“列子御风而行”虽然解脱了部分的地心引力,而“有待”仍为其失。(第8页)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窅然丧其天下焉”,此即“若有所失”情感之扩大。藐姑射之山,犹如音乐性的存在。天地间生物之美竟然能达到如此地步,那我操劳一生究竟干了些什么呢?于是尧终日辛辛苦苦地捧在手中的珍贵物品——天下,不知不觉地脱手掉在了地下。摔碎了没有呢?没有。它还原成泥,还原成水,还原成鲲鹏展翅所欲到达的南冥,也还原成庄子的净土。(第14-15页) 缦者,窖者,密者。 缦者,窖者,密者,是三种接构形式,也是三种心理状态。缦者遮遮掩掩,不想被别人知道。窖者深于缦者,很少流露出来,然而自己知道。密者更深于窖者,它甚至隐瞒过普通的自省,本人也不知道。然而密者最宜注意,《中庸》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修治不及处即此,而最宜修治处亦此。(第27页) 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一生就是这样攻与守,与生俱来的生命力渐行渐消。要知道人天生有其纯真和美好,道家所谓的阳气,即使坏人也有其童年和少年时代呵。秋冬时节,气温下降,尽管也有比较暖和 的时候(比如“十月小阳春”),总趋势却是一天比一天冷。(第28页)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则真伪显,言隐则是非显,真伪显则道不存,是非显则言不可。盖道无往而不在,言无说而不可。隐亦即有所遮蔽,未能见及真相(aletheia)。(第38页)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 以符号(指)来阐明符号不同于非符号(非指),亦即种种具体的事物、关系,不如以种种具体的事物、关系来阐明符号(指)之非符号(非指)。“指”,今称能指,符号;“非指”,今称所指,事物、关系。以马的概念来阐明马的概念不同于真实的马,不如以真实的马来阐明马的概念不是真实的马。……“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此即后世所谓的“直指”,试图透过语言的局限性,以阐明事物的真相,求其实而不为符号所困。(第41-42页)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 未达者之知,由外入;达者之知,由内出。盖由身而心,由行而知,故通而为一也。寓诸庸即不用之用,可通之用,亦即儒家“中庸”之“庸”。庸亦即用,用有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庸得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之中。用相应于得,然有得必有失。庸相应于适得,适谓时空相合,乃贯通得失,故曰“则几矣”。(第44-45页)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有成与亏和无成与亏,乃一事之两面。昭文,古之善鼓琴者。有成与亏者物,无成与亏者道。人类艺术的最高表现是音乐,英国批评家佩特(W.Pater,1839—1894)谓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旨归(all the arts in common aspiringtowards the principle of music),而音乐之表现无非为成与亏,成与亏亦即阴阳。且表现方式有二:一,演奏(鼓琴);二,默然(不鼓琴)。鼓琴者,乃演绎事物之纷繁;不鼓琴者,乃大音希声,本来如是也。(第48页)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此为起始之层,亦即常识所谓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此向内逆推一层,即所谓梦中之梦。然后向外顺推一层,即常识所谓觉,亦即梦醒。“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此向外再推一层,则常识所谓觉,其实仍在梦中,亦即人生如梦。愚者自以为觉的人生乃大梦,而大觉乃成真实的人生。(第67页)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吃了知识树上的果子,被上帝诅咒并逐出伊甸园。上帝担心他们又去摘生命树上的果子吃,于是在伊甸园东边安设了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把守住了通往生命树的道路。……返回伊甸园是人类永恒的冲动,然而仅仅追求知识,越走越远,终不免“以有涯随无涯”之殆。(第74页)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保身”与“全生”不同。“保身”是物质基础,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做。因为身体是所谓的耗散结构,如果不补充负熵,也就是不穿衣、吃饭、睡觉,很快不能维持。“全生”包含“保身”而大于“保身”。“保身”偏重物质,至多百年,“全生”涉及精神,至少百年。“全生”要对一生负责,似乎没有“保身”迫切,很多人比较忽略,甚至完全忽略。(第75-76页)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 先秦庄子寓言,犹如古希腊柏拉图对话,充满戏剧性。秦失的三号与老聃门人的哭子哭母,形成了鲜明对照。以字形而言, “ 友” 者如左右手, 两手不同而一, 此之谓默契(agreement)。秦失“吊焉若此”,盖欲补老聃之失,且代老聃为其门人上最后一课,亦所以尽友道。秦失在老聃死时一出场,就此在庄书乃至历史上消失,亦神龙见首不见尾之象也。(第82页) 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会”,师生间的相合处乃至感通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观其所会之所在。……“蕲”通“祈”,内心深处的期待、要求。“言”,一说通“唁”。老聃的教导终究还有问题,把学生感情给限制住了。凡宗教成派者,皆有其失。《新约•马太福音》耶稣谓门徒在天亮之前有三次不认他,《大智度论》卷二《释总说如是我闻》记阿难未启请释迦住世,可见此问题没有解决。故秦失批评老子“遁天倍情,忘其所受”,背弃了天然和情感,忘记了人的本然。“遁天之刑”,脱离了天然和天性,把枷锁套上了。(第83-84页)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诸存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先存诸己而后诸存人”,可以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常用的意思,也就是今天常说的“律己严,责人宽”。一层是隐含的意思,那就是“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未能“存诸人”就没有“存诸己”。……反求诸己,于是有生生世世修“菩萨行”的概念。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维摩诘居士“为众生病”,亦通于此。无诸己而求诸人,此所以教育无效也。(第90-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