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无法降服噪音的地方,总会发现权力干扰的存在。 ——莫瑞·谢弗《声音风景》 在自然中,最强大的势力总是声音最大的。至少,我们所感觉到的强有力的事物,它们的声音很大。重力和电磁引力是有力而沉默的,但雷电和海浪、旋风和地震,都会发出可怕的声音。因此,也许不可避免的,可怕的声音会成为掌权者最爱的标志。 当莎士比亚戏剧中,皇家人士登台,导演会提示高音双簧管演奏(“双簧管”hautboys,源自法语,意为高傲的木头),这是一种声音嘹亮的喇叭。在古老中国的法庭上,判决总是伴着锣声。当马队从路上经过,随从也会在街口把锣敲得让人心悸——听,我们的父母官要来啦! 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基督教世界中人类制造的最大的动静就是教堂的钟声,教堂恰好也是当时最有权势的机构。后来(和大炮的发明同步),一些教堂的钟变得越来越大。巴黎圣母院第二大低音钟,在法国大革命时被毁,它重达25000磅。钟声的传播范围差不多“宣布”一个人的家乡和身份(例如,一个伦敦人,仍然被定义成“一个出生于齐普赛街圣玛利勒布教堂钟声传播范围内的人”)。作为权力的象征,人们也相信钟声拥有权力。人们普遍相信钟声可以驱逐魔鬼、阻止雷暴。就像阿兰· 柯尔班(Alain Corbin)在他那本出色著作《大地的钟声》(Village Bells)中描述的,19 世纪的法国政治历史,从革命到复辟,不可避免地与钟声交织在一起。人们争论钟应该归谁操控,是教堂还是国家,争论何种信息应该由钟声传递,而钟又该何时、以何种方式被敲响,这些争论时不时地引起高度关注和公众的激烈讨论。 教堂的钟声也具有宣布社会地位的功能。钟声不会为没受洗礼就死去的人而响。没有领圣餐就死去的孩子,为他们敲丧钟的风俗各地也大不相同,但是一般情况下,男孩相比女孩要敲更大的钟、发出更大的声音。在当前世界,情况也相似,机械和电子设备发出的声音似乎彰显着它们主人的地位,更大的声音大多情况下也宣告着男性的权力。 发出更大的声音是为了压倒其他的声音,是为了让其他声音不被听到,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从历史上说,这种能力与制服其他人的能力相关联。莫瑞·谢弗在《声音风景》一书中讲到“声音帝国主义”(sound imperialism)。谢弗说,欧洲和北美“策划了诸多方案以统治其他民族和价值系统,噪音手段在方案中占据重要的地位”。这令人想起,老丛林电影中,穿着鼻环的土著被白人先生用无所不能的枪支驱逐的情景。 对那些被迫接受可恶噪音的人们来说,现实总是无能为力的。在2007 年的电影《噪音》(Noise)中,名叫大卫·欧文的律师对打扰自己生活的汽车报警器声十分愤怒,以至于他成为了一名义务巡警——虽然没能成功阻止所有汽车报警器响,但他却奇迹般地摆脱了性无能。这其中的象征意味固然太直白了,但也并无不当。作为成人,一个声音打扰我们或我们的孩子的睡眠、打扰我们做爱(欧文同时经历以上三种情况),就好像对我们的身份地位形成威胁。总之,我们成人的初步标志不就是享有自主决定何时上床睡觉的特权吗?但噪音的制造者收回了这项特权。 当然,不只是成人感觉到被噪音压垮。在种种文件记录中,孩子们长期暴露在住所和教室的噪音里,会患上“习得性无助”的症状,受感染的孩子会开始习惯“放弃”。可能像习得性无助这样的症状会变成另外一种噪音引发的症状:遏制利他的行为。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知名的实验中,一个人被放置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处在一个尴尬的困境中(包裹丢失),他先是在一个安静的场所,再换到一个接近噪音的地方(气锤轰响)。实验发现,在吵闹的环境中,路人不那么爱提供帮助。直到最近,我都假定噪音只是简单地让人们不太乐意接近遇到困难的人。直到看了关于孩子们的研究之后,我开始怀疑是否噪音造成一种让人觉得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我都不能制止钻进我耳朵里的噪音,我又怎么能帮别人解决问题呢? 如果一个暴虐的政权希望扩张自身的权力并横扫一切反抗者,还有比压制对手的利他主义精神和自决意识更重要的吗?没有。伊莱因·斯卡里(Elaine Scarry)在1985 年的著作《疼痛的身体》(The Body in Pain)中写道,酷刑的目的是为了“毁灭受刑者的世界”,获取口供和信息则是次要的。酷刑对囚徒所做的正像战争对文明所做的——也正像噪音对某些孩子们所做的那样。某个人的邻居习惯大声摔门,把这个人的痛苦和一个囚禁在苏联古拉格的人相提并论会显得有些夸张,但从小的方面看,他们经历的实际结果是相似的,也许目的也是相同的。实际上,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就描述道“苏联狱卒练习用尽可能刺耳的方式大力摔门,或者令人不安地轻声关上。” 我们不需要那些可怕的例子来注释噪音和权力的关系。我们都知道婚礼上有个习俗,客人们会用勺敲杯子直到新郎和新娘接吻。当新人顺从客人的要求,敲击就会终止。这是个甜蜜的风俗——但闹上个十分钟也就差不多了。要是某个粗鲁的叔叔或者喝醉酒的伴郎想让新人变成一对接吻木偶,气氛就会变得不太愉快了。不管最初的目的如何,这个风俗能有效地教育新人们结婚生活的主要准则:知道何时去拒绝亲友们无法忍受的噪音,就像电话或者电视里说的,“这是一个好妻子的表现,这是一个真正男人的所作所为,这是我们感恩节时在家里总是遵守的规矩。”我曾经历过的婚礼上,新郎和新娘到最后拒绝满足这些噪音的要求,他们用温柔的目光代替了接吻,像他们的誓言一样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