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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晓伟 一古典音乐是西方文化对整个世界独有的纯正奉献。在世界的其他地域，我们可以找到与西方哲学、文学、绘画成就相匹敌的不同成就，但在音乐方面，没有任何一个地域音乐的形式与内容，就其复杂与完整性而言可与欧洲的古典音乐比肩。难怪有人说，古典音乐是西方文化给予世界最为成功、不遭对抗的礼物。 对音乐的解读，最早可以从古希腊戏剧家、哲学家的戏剧与对话中找到片段。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把音乐当作生命教化、城邦发展的题目进行讨论。从这里开始，西方思想家关于音乐的著述与妙论浩如烟海，稍加整理，可以理出一个完整的系统。但“西方正典”意义上的音乐，从客观的意义上讲，应该是作曲家所创造的一个有血脉关系的系统，任何其他维度所建立的系统，只是这个系统的补充与辅助，音乐文章选本，应该是以重要作曲家为话题并大致按时间先后排列的。这部书遵循这个思路，所选人物的重量、级别以及独特贡献以编者的审美用意与原则为准。 从欧洲第一位对今天仍有影响的大作曲家蒙特威尔第开始，到20世纪二战前后，古典音乐富有活力、具有强大影响的时间不到400 年。蒙特威尔第作曲的重要年代在17世纪。现代派作曲家勋伯格1951年去世，斯特拉文斯基1971年去世，与蒙特威尔第所处的时代，中间有大约400年时限。自马勒去世的20世纪初叶开始，古典音乐就处于颓势，基本上在终结与告别之中。勋伯格做的改向工作，斯特拉文斯基推崇的折中主义，都是渴望古典音乐复活的短暂叹息。 今天看来，19世纪这100年，古典音乐在形式上成熟、饱满，广泛传播，那个时代，音乐与人的生活的交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可惜古典音乐的风华，不像欧洲的哲学、文学与绘画随时间推移还有不同的巅峰。古典音乐在向整个世界奉献绝大多数的重要人物与果实之后，并没有迎来第二个黄金时代。 古典音乐的兴起，与神学关系亲密。古典音乐的衰落，从某种意义而言，就是与神学的告别。在古希腊时代，音乐的形式没有对其后的欧洲古典音乐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古希腊传说、戏剧与故事，在中世纪是作曲家创作歌剧的灵感来源。拜占庭时期，吟诵圣诗的音乐单纯、直接，没有过多的曲折。应当说，其后的基督教早期音乐、格里高利时期的艺术，为古典音乐的形成培植了最初的土壤。今天录制的格里高利素歌受到欢迎，是我们能够听到的较为早期的古典音乐。这种音乐所具有的内在精神，是古典音乐的神学轴线。 10世纪前后，哥特风格发源、形成，复调音乐渐占主流。后来中世纪秩序解体，文艺复兴时期欧洲音乐家纷纷出现。17世纪巴洛克艺术得以成形。巴洛克音乐，是今天古典音乐黄金时代来临强有力的台阶。到了巴赫出现，欧洲音乐的辉煌大门洞开了。 巴赫为今天的乐迷们所津津乐道的是其键盘作品，他的钢琴曲被人们当作圣经一样研读。但巴赫真正想完成的事业，是以音乐最大限度地荣耀上帝。宗教是其根本，音乐是工具。巴赫的宗教作品是古典音乐构成中的基础性作品。与他年代接近的亨德尔，也有大量作品问世，其清唱剧与《水上音乐》是音乐家、指挥家热爱的曲目。 巴赫的伟大，在于他在自己所属的时代使用并不先进、有些落伍的音乐方法，完成了宏大而深邃的精神世界。他的作品细部与整体之间的关系无懈可击，像上帝与万物之间的关系一样。但欧洲音乐的发展并没有沿着巴赫的方向前行，后世作曲家从巴赫那儿更多得到的是技术营养。 晚期巴洛克之后是洛可可时期。洛可可风格的大师有拉莫、格鲁克等人。关于这个时期的音乐存有不少争议，随着近年来拉莫、格鲁克的作品被不少唱片公司录制，歌剧在欧洲著名剧院上演，洛可可时期湮没的音乐文献重见天日，受到乐迷的肯定。一个时期以来对洛可可音乐成就的低估，源于洛可可之后音乐时代的辉煌与强势。人们把洛可可风格的音乐当成伟大时代到来的序曲与前奏。 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创作风格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开启者也是位父亲般的人物——海顿。海顿丰富的作品构成，为交响乐、室内乐确立了基本形制。如果说巴赫是一部神学与音乐相结合的百科全书的话，海顿是一部音乐形式的百科全书。许多人觉得海顿的音乐过于平静，深刻性不够，但这也是海顿的优势所在。他还归了音乐作为声音立体织品的本来面目。 莫扎特的音乐在今天影响深远，突破了不同种族与文化的界限。他的音乐里有一种看似高蹈、快意之下的悲伤，瑞士神学家卡尔·巴特、汉斯·昆概括为“含泪微笑”基督教生命信条的影响。莫扎特音乐旋律的云卷云舒、行云流水，让人们分享到了音乐的感官之美。他的歌剧、器乐作品、交响乐，数量巨大，水平高超。 贝多芬是欧洲音乐的象征与巅峰。交响乐中传达的庄严、深刻，室内乐、器乐作品的精湛，被后世传扬的生命故事，都让他卓尔不群地成为古典与浪漫光环交织下的英雄。贝多芬的创作期比莫扎特要长，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大量涌现。他扼住命运的悲怆感，为自我冲突、争执寻求答案，在音乐里表现出激烈的起伏与跨度。可以说，贝多芬穿越了自然与精神奇观的极限。今天人们也许觉得贝多芬面对人生的态度过于端正与隆重，音乐语言过于炽烈，但无论如何，倾听贝多芬，是倾听人类有过的最为强劲的心跳。 其后，舒伯特、舒曼、肖邦，乃至柏辽兹、李斯特，都是浪漫主义风潮下向不同方向发展的大师。到了勃拉姆斯，音乐创作由浪漫主义向古典主义回归，向贝多芬所开创的那个世界回溯。他的作品结构完美，技术复杂，却又充满了浪漫主义的低沉呜咽。勃拉姆斯的音乐世界可以与贝多芬的对位联想。他是减弱的、有些低沉的贝多芬。 从瓦格纳开始，古典音乐承受了内容与形式的极限。瓦格纳的宏大叙事，神与人之间的纠缠，预示着这个世界的解体。瓦格纳的音乐充满世界与生命的寓言与象征，音乐与神话达到前所未有的结合。 马勒的交响曲，从另一个方向承载了极限。充满现代感知的马勒，让浪漫主义的亡灵完成告别前的跳舞。马勒是大地上最后一位巨大的告别者，他的内心规模接近诗歌界的里尔克。 在这部书里，有多个俄罗斯作曲家入选。穆索尔斯基、柴可夫斯基、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文斯基，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比例。之所以如此，是向以东正教为核心的俄罗斯文化致敬。俄罗斯文化既在欧洲文化之内，又在欧洲文化之外；俄罗斯音乐的系统也是如此，看似与欧洲音乐有血脉关系，却自成一体，在20世纪比传统意义上的欧洲音乐家取得了更大的成就。 德彪西、巴托克、勋伯格，是让欧洲音乐河流改向的大师。德彪西让钢琴作品小型化、内在化。巴托克在几乎独语的状态中探求和谐与不和谐。勋伯格创立了与传统调性完全不同的十二音体系。这三位作曲家，找到自己的出口，却不再能标明古典音乐未来的方向。理查·施特劳斯作为一个异数，对于现代派日占上风的音乐潮流不闻不问，开拓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二关于本书所选文献，我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作曲家本人的第一手文献，以书信为主；一是作曲家相互之间的评论；另一类则是思想家、传记作者、音乐研究者对作曲家及其作品的评述。 值得一提的是，许多作曲大师本来就是文章大家，其书信、评论的水准堪称一流，有的文献可以当作优秀的文学作品来读。比如瓦格纳、李斯特，生前就以音乐评论闻名于世；柏辽兹的回忆录迄今仍是法国人理解中最为重要的作品；贝多芬的书信被人传诵，在今天读来仍能觉出一种生命哲学的价值与分量。 19世纪，哲学家与音乐之间的关系变得特别密切。尼采与瓦格纳之间关于音乐美学及其发展方向的争论，成为在今天仍有回响的一大公案。在20世纪，许多哲学家、神学家乃至文学家都把音乐当作基本的母题讨论。我们既可以把这些文章当作音乐评论来看，也可以当作哲学与文学作品阅读。音乐在这里，已经超越自身，在新的位置上与神学、哲学了无界限，是探讨生命存在之根的门径。比如瑞士神学家卡尔·巴特、汉斯·昆，就把莫扎特当作基督教生命信条的实践者来看。他们对莫扎特的分析，不是出于技术层面，而是关注莫扎特音乐的内在生命之核，探讨莫扎特的音乐之魂。 从演奏家、指挥家的角度谈作曲大师，同样是一个有趣的维度。他们与音乐作品零距离接触，传达给受众的解读往往更加直观、有血有肉。指挥大师瓦尔特受教于作曲家马勒，索尔蒂对巴托克的作品有独到的理解，梅纽因在漫长的演奏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对作曲家作品的二次创造，甚至能与作曲家本人的相媲美，因此，他们留下的文章令人信服。 本书的一些篇章，也来自传记作家与研究者。像罗曼·罗兰这样的传记作家早就闻名遐迩，其诗意的阐释在中国受众中耳熟能详。这些年来，罗曼·罗兰遭受非议，他对音乐家所写的稍显夸张的文字，已不及另外一些更为朴实的传记作家、研究者的受到欢迎。 三今天，回看诸多音乐大师，再看看100年来世界沧海桑田的巨变，现今人们生活与音乐的关系，会让人有古典音乐正在离我们远去的印象。作为文化构成，古典音乐的外部影响也许在减弱，却并没有离开我们的生活。在通讯发达的今天，人们的手机铃声、MP3尽管多是流行音乐，但古典音乐的旋律作为声音世界的组成部分，仍在回响。古典音乐复活还是死去，若干年来一直是人们争论的题目。 本书没有把歌剧大师威尔第、普契尼，没有把蒙特威尔第、亨德尔、海顿、门德尔松、布鲁克纳等大师列入其间，对此颇觉遗憾。 归根结底，音乐是倾听的艺术，言说永远位居其次。书中所选文章与译文多为名家所出，但国内近20年对音乐文本的译介显然是不成规模的。文本的有限，使许多知名的文章不能收入其中。关于这一点，在介绍大作曲家的评述中，已经进行了说明。 编选本书，仍避不开“音乐究竟是什么”这个古老题目。我一直认为，音乐与神学是人类存在于大地、存在于宇宙中的最初与最终表述，比诗歌、文学、绘画更切近生命的本质。大地乃至宇宙是一个活的音乐模型，我们听音乐，热爱音乐，乃至用文字言说音乐，都是对这一模型的趋近。 200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