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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从不熟悉到熟悉的秦二爷(第5章第4节) 1956年12 月2 日，在北京人艺205 会议室，老舍先生为全体演员念他的新剧本《茶馆》。听老舍先生念剧本就是一种乐趣，他一边念一边讲，有时候还站起身来比画……一个个人物活灵活现！念完后，群情激奋！难得精彩到这份儿上的剧本，老舍先生说：《茶馆》里每个人物，都是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的。 剧本读完，当场宣布：北京人艺决定要排《茶馆》，现在就可以申请角色了。“申请角色”是北京人艺形成的一项制度，确定要排某个戏了，演员可以根据自己的愿望，申请演某个角色，而且是书面申请，还可以写明为什么想演这个角色，具备什么条件演这个角色；有时还会推荐，建议哪位演员演某个角色。《茶馆》开始申请角色了，引起一片沸腾，有的说想演哪个角色，更有的说如果我能如愿演上某个角色，就请大家去广东酒家吃“粉果”；也有拿不定主意的，说只要能让我在这个戏里就行，哪怕是没一句话的群众都行…… 我没有申请角色。虽然听了剧本也极为兴奋，但我确实想不好，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我能演哪一个？ 但演员名单公布了，有我，而且是比较重要的角色：秦仲义—秦二爷。仨老头之一。一些演员为我高兴，林连昆说：“蓝天野，你可摊上个有趣的好角色了。”说实在的，我没有这种感觉，真不熟悉这样的人物。但能参加这么精彩的一部戏，而且是比较重要的角色，总是好事。演吧。可怎么演呢？ 剧组建立以后，没有马上排戏，请了老舍先生和研究老北京的专家金受申先生来，讲老北京的掌故和风土人情。焦菊隐先生布置演员去体验生活。 一开始，焦先生要求演员们不要只奔着自己的角色，要到生活中去寻觅、了解各种有关老北京的人和事，演员们于是仨一群俩一伙，分头下去了。那时候老北京的遗迹比现在遗存着的要多，戏里“老裕泰”那样的大茶馆是没了，但中小型茶馆还有一些，包括一些书茶馆；城墙拆了，但像安定门城门楼还在，城里城外、城门洞口路两旁还有各样生意人的地摊儿，卖估衣的、算命看相的。我们有的还真去算了一卦，实际就是我给他“相面”，琢磨他的心思、言谈举止。演员们都分头去泡茶馆，观察体验各色人等。 经文化局王松声介绍，我们去访问了两位老评书艺人。童超在《茶馆》里前面演庞太监，后面演说评书的，这自然是他体验生活的对象，我和于是之也极有兴趣，三个人从下午起和这两位老艺人聊到深夜。其中一位是当时正走红、听众甚多的陶湘九，拿手的书是《五女七贞》，给我们讲学艺经历、人在江湖的艰难，还当场给我们说了《五女七贞》的段子，讲说书人怎么抓住听众的诀窍……童超后来在演出时自己改的那段词儿：“三侠、四义、五霸、十雄、十三杰、九老十五小……”可谓精彩，就是从陶湘九那儿学来的。陶湘九饱经世故，告别时一番谦词：“您老几位哪天到书馆听书，给我提个醒儿，恕我眼拙！”在礼貌中又带着江湖规矩。另一位较为年老的长者，应该辈分比较高，但肯定逊于陶湘九的风光，在天桥等地撂地说书，时不时补充或随声附和几句，临走时也同样客套几句：“您听书去，提个醒儿，恕我眼拙。” 这一天，我们收获颇大，兴致盎然，从西城向东城史家胡同返回的路上，还在议论不绝。到宿舍大门口时，夜静更深门已上锁，敲门时才突然想起，这晚是董行佶和陈国荣、朱旭和宋凤仪，四位演员两对新人结婚的日子，早就得到邀请，可一着迷采访就给忘在脑后了！但午夜已过，各家各户都黑灯了，总不能敲人家新房的门，贺喜闹房去吧？只好次日（实际已是当日）再挨门道歉。 这一阶段体验范围广，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焦先生提出，让演员们把自己最感兴趣的，以观察人物生活小品的方式，在排练场演出来。 这之后，焦先生又布置下一阶段体验生活，集中在和自己角色有关的人物对象上。在人们为我介绍的一些体验生活对象中，偶然遇到一位让我很感兴趣的企业家。他经营的生意很多，也很大，当时已经公私合营了，但他仍是民族资本家中的代表性人物，仍处在事业的鼎盛时期，人的状态显得意气风发。我和他本人接触不算很多，一则他很忙，再则我也说不清他对这种不期而至的访问有无戒备，倒是和他的家人接触较多，尤其和在他家干活儿的人们混得熟了。 这位企业家似乎把开拓事业当成唯一的乐趣，这可能正是秦仲义的特点。但他的家庭和生活方式格外引发我的兴趣，包括家里的各样陈设，仍然像我所见过的那种封建大家族的模样：古董、字画，古色古香极为讲究的家具，而且花鸟虫鱼，养鸽子，养鸟，还喂养蛐蛐儿……都十分精到。不过，对这些他并不在心，各种玩物都有专门的人侍弄，有花把式、鱼把式、蛐蛐把式……我因为对这些方面的爱好，和他们处得很熟了，从另外的角度为我体验生活提供了方便，甚至他家那位鱼把式以后离开，独自经营去了，一二十年后，和我还有来往；而那位蛐蛐把式也视同知音地给我讲，他们每年秋天到德胜门外路边的小店里，专门等候 从小汤山回来的蛐蛐贩子，使尽招数，不惜高价，一定要把最上等的蛐蛐给主人弄到手，在全北京城一定算第一份儿。但那企业家连那些珍稀古董都无心一顾，更别说这些玩物了，可是所有的事他都必拔头筹，这是家族几代传承，不能缺了这个排场和体面。 演员都希望从生活中找到自己角色的原型。而我从这些周围各种人身上，更能多方面体会到“原型”的感觉。通过体验生活，我悟到，秦仲义也是从封建世家冲出来的，这就是那个时代新兴资本家的特征。对封建家族我了解一些，这样，我比较熟悉的东西开始在我不大熟悉的人物身上起作用了。 也可以说，我开始触摸到自己的角色了。 但是演戏，要由我自身去体现角色。开排前，导演又要求演员们根据这阶段体验生活所获，再做自己角色的生活小品。我构思了这样一个表现人物关系的小品，找扮演庞太监的童超等演员一起演，情节大致是： 秦二爷叫人给物色到一只绝顶出色的鹌鹑，偏巧被庞太监（童超）看见了，也争着想要。我（秦二爷）当然不肯让，中间人刘麻子来回说和，双方争执不下，但毕竟是我先要的，又故意抬高了极大的价钱，庞太监终归财力比不上，所以最后鹌鹑还是被我买下来。 事儿还不算完。 我把鹌鹑得到手之后，随即吩咐人：“去，把它送给庞老爷。”庞太监本来就输了一筹，正在气头儿上，这个表面人情更是让他当众明显受到污辱！ 童超（庞太监）气恼之下，说：“拿到后厨，给我炸了下酒吃！” 噢，这可是价值连城的鸟啊！ 我淡淡冷笑地回敬了一句：“庞老爷，您好雅兴！” 我们就把这个人物生活小品定名为《鹌鹑斗》。 这是我在体验生活的基础上，逐步对自己的人物酝酿过程中结构出来的。这个小品引起大家很浓的兴趣，更是我开始进入角色很有作用的一步。 回顾当年《茶馆》首次排练，花在体验生活上的时间和精力，比用在排练过程中的还要多，也是我演剧生涯中，对一个不熟悉的角色，达到熟悉并鲜明体现出人物形象的有益例证。1957年排《茶馆》的时候，我30岁，正是角色第一幕年轻时期的年龄，但体现人物意气风发并带着些许傲然自得的性格状态，还是要花工夫创造的，尤其演第三幕秦仲义晚年时期，就更需用心从生活体验中去探索创造了；1963 年演出时，我又逐渐找到人物头部不断痉挛颤动的病态特征。这最后一幕仨老头的戏很难演，导演焦菊隐先生专门用一个晚上排这场戏，诱导启发演员找到那种历尽坎坷沧桑，从心底发出倾诉的感觉，从而使这一部作品成为在老舍先生和焦菊隐先生两位大家的引领下，打造出的经典篇章。 1958年3月，《茶馆》首演，反响强烈，这也是焦菊隐先生以近现代题材剧目而非古装戏探索话剧民族化的经典之作。 创造还在继续。 二十年后，其间还经历“文革”的岁月，1978 年，剧院决定复排《茶馆》。老舍先生、焦菊隐先生已离世，但绝大多数原班演员还在，《茶馆》再度上演，把中国话剧史上的这部巅峰之作留住了。 历经磨难，劫后余波，那最混乱的年代造成的破坏性损失难以弥补，但对文艺创造、对戏剧、对演员也是一笔财富。演员和观众都带着对生活更深一层的经历和体会，来感受《茶馆》。 “文革”中，我亲眼目睹了一些人遭受折磨、囚禁……不仅是身体上的摧残，更有对心灵、人格的打击和污辱。我自己也深有体会。以前演《茶馆》，对最后仨老头这场戏也懂，但再次复排上演，不只是知道、了解，是有了体验。 1992年最后一次演《茶馆》时，我已经是年过花甲，接近秦仲义最后一幕的年龄，这样我就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怎么把秦仲义第一幕那种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的人物感觉体现出来？当然，我那时胳膊腿还算灵活，但光靠这个还不够，肯定还要从表演上想些办法。于是逐渐琢磨，先是上场前较早在候场区活动，来回慢遛快走，找到一种骑在马上路经街市的感觉，勒缰，下马，跃上茶馆大门的台阶；站在门口巡视这房子——目中无人，只是端详这房子的时候，撂下掖在腰间的长袍大襟，甩开绕在脖颈的辫子，伙计上来接过我微举的马鞭……这是个“亮相”，裕泰茶馆只这一个大门，每个人物都要从这里出场亮相。我是有生活依据的，因为一路骑马，所以袍襟要掖在腰间，辫子缠绕颈上，才便于乘骑；这也是经过用心设计和即兴结合的外部动作。我希望一出场就有与众不同的人物身份感觉，体现步履轻盈、潇洒不羁的神态。 我设想的秦仲义，事业正在顺利发展之际，刚刚和三五知己畅饮几杯，趁着微醺，信马由缰，一路行来……值得怀念的是，《茶馆》音响效果冯钦见到我在准备，起身拿起竹筒铜铃，造出马蹄銮铃声响，自然而然地和我配合起来，蹄声由远而近，使我更增添了真实感和信念，当我“吁”的一声勒住缰绳，冯钦随即做出马的嘶鸣，然后“嗒、嗒……”蹄声渐缓渐停，又是一阵响鼻声。我们在候场时共同演了一场真实的戏，促我带戏上场。冯钦称得上中国音响效果的第一人，他绝多都用人声、器械声，很少用音响录音操作，他那套坊间早已淘汰的陈旧钢丝录音机，一直随《茶馆》到世界各地去演出，令外国同行惊异佩服之至！ 天道不公！多才智慧的冯钦，那么好的身体，毕生只去过一次医院，就这一次，当即被留下住院，再也没有出来，英年早逝！到何年才能再出现这样一位天才聪颖的音响效果大家？难。 演了几十年、近四百场的《茶馆》秦仲义，时代转换，年龄增长，对人物的理解处理不断改变发展，也难记清，是哪一度演出时，哪些地方又有加工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