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波 / 译 危险在于认同的整齐划一。哲学与语文学是来自意大利儿童木偶剧团的一对黑鬼吟游诗人,这一观念令人欣慰,正如把它们当作一块叠放整齐的火腿三明治。詹巴蒂斯塔·维柯自己没法抵制这类姿态巧合的魔力。他强调哲学的抽象与经验的例证应完全同一,借此废除每一个观念的绝对性——将真实拔高,使之不合理地脱离其维度极限,使超现时之物成为现时之物。而现在,我以此为出发点,从一撮抽象概念出发——其中醒目的有:一座高山、对立面的巧合、环形进步的必然性、一个诗学系统,以及乔伊斯先生《进展中的作品》那一世界中自我延展的前景。存在这样的诱惑,就是把每一个概念看作诸如“一个男低音掉下领子柱身里面直到一个塞子板条箱”这样杂乱的表达,并且整理得井井有条。不幸的是,这种应用的精确度将意味着在两个方向中的一个中有扭曲。为了把某个系统塞进一个当代的鸽舍,我们就得把它的脖子扭紧吗?或者为了让类比贩子心满意足,就得改变那个鸽舍的维度吗?文学批评不是记账。 詹巴蒂斯塔·维柯是个务实的圆脑袋那不勒斯人。说他是个惯于思辨的神秘论者,“傲慢的经验论者” ,这会让克罗齐欣喜不已。 这一诠释让人惊讶,因为他的《新科学》有五分之三强都是在进行经验论探索。克罗齐认为,他是反对雨果·格劳秀斯 的改良唯物主义学派的,因而与霍布斯、斯宾诺莎、洛克、贝尔 及马基雅维利的功利主义迷狂无关。这一切不反驳几句就咽下去,那是不可能的。维柯将神意定义为:“一种心智,与人们向自身提出过的具体目标相比,这种心智常常有所不同,有时恰恰相反,但总是超然在上;它将人类狭隘的目标作为为广泛的目标服务的手段,一直用来把人类保留在这个世界上。” 有什么能比这更明显就是功利主义呢?正如随后会显现的那样,他对待诗歌、语言及神话的起源与功用的观点,偏离神秘之物能想象有多远就有多远。然而,出于我们眼前的目的,说他到底是神秘论者还是科学的探索者,这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在两个方面,他称得上是创新者。他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神的、英雄的、人的(文明的);相应地,他将语言也划分为三类:象形的(神圣的)、隐喻的(诗意的)、哲学的(可以抽象和概括的)。这样的分期绝非新生事物,虽说对他的同代人而言一定尚属新鲜。这一现成的分期,他是经希罗多德从埃及人那儿学来的。与此同时,否认他运用和拓展其涵义的原创性也是不可能的。虽说其灵感源自乔达诺·布鲁诺对对立面的统一的论述,但他对社会不可避免的环形进步的分析是绝对新颖的。不过,维柯思想的真正原创性是在《新科学》的第二卷中显露出来的,他本人将该卷描述为“整体……工作的……主匙” ;在该卷中,他推演了一种关于诗歌和语言源起的理论,探讨了神话的重大意义以及不啻是针对传统的野蛮暴行的蛮族文明的本质。在《进展中的作品》中,维柯的这两个思想得到了呼应,得到了再次应用——不过,没有得到哪怕是最无力的公开例证。 有必要先把科学历史学家维柯的论述提炼一下。首先是雷电:雷电释放宗教,使其呈现最客观、最非哲理性的形式——盲目崇拜的泛灵论;宗教产生社会,而第一批社会的人是洞居人,是在洞穴里躲避恣意妄为的自然的人;随着惊恐万分的流浪者的到来,这一原始家族的生活第一次获得了发展的动力;进入洞来,流浪者就成了第一批奴隶;长得更强壮后,他们推行农耕特许制,而专制统治也演化成一种原始的封建制度;洞穴成了城市,而封建体系成了一种民主;然后是无政府状态;接着回归君主统治,这一状态得到矫正;最后一个阶段是走向散乱与毁灭:民族四分五散,社会的凤凰在自身的灰烬中涅槃。与这个六阶段社会进步过程对应的,是人类动机的六阶段进步过程:需要、利用、便利、作乐、奢侈、穷奢极欲;其人类的化身分别是波吕斐摩斯、阿喀琉斯、恺撒与亚历山大、提庇留、卡利古拉及尼禄 。在这一点上,维柯用上了布鲁诺——虽然他小心谨慎地避免这么说——还对相当随意的数据进行哲学抽象。布鲁诺说,极小的弦与极小的弓毫无差别,无限大的环与直线毫无差别。特定对立面的最大值与最小值是同一的,没有差别的。最小的热度等同于最小的冷度。因此,转化是环形的。一个对立面的原则(最小值)依照其对方的原则(最大值)来运行。于是,不仅是最小值与最小值巧合,最大值与最大值巧合,而且在转化的轮回中最小值与最大值也巧合。最大速度是一种停顿状态。腐朽的最大值与新生的最小值是相同的;在原则上,腐朽就是新生。而且万物最终都是与上帝,那万能的单子、单子中的单子相同的。基于这些断言,维柯创立了一种历史的科学和哲学。一个有趣的练习就是找一个历史人物,比如西庇阿 ,给他贴上“三号”的标签;从根本上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有意义的是,承认从西庇阿到恺撒的过渡与从恺撒到提庇留的过渡是同样不可避免的,因为西庇阿和恺撒的腐朽之花正是恺撒和提庇留活力的种子。因而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进步依赖个人才得以推动,但由于似乎是预先注定的循环机制,同时又独立于个人。于是,既不能仅仅因为个别代理人的成就就把历史当作一种无形的结构,也不能说它具有脱离和独立于他们的现实,是在他们的背后、无视他们的存在而实现的,是某个超然在上的力量——命运、巧合、天意、上帝,称谓各异——作用的结果。这两种观点,唯物主义的和超验主义的,维柯都摒弃了;他拥抱的是理性主义的观点。殊相是共相的凝结,每一个个体的行为同时又是超个体的。不能说殊相与共相是彼此不同的。可见,历史不是命运或者巧合的结果——假如是,那么殊相就会与其产物相分离了——而是一种并非命运的需要的结果,一种并非巧合的自由(比较一下但丁的“自由的羁绊”)的结果。这一力量他称之为神意,让人觉得他很是话里有话。而且对于每个社会都共有的三个组织——宗教、婚姻、埋葬,我们必定都会追溯到这一神意。这不是博絮埃 所说的神意,超验而神奇的神意,而是固有的、本身就是人类生命的材料、按照自然的手段运作的神意。人性本质上就是其作用。上帝对她产生作用,但一定要通过她才能如此。人性是神圣的,但没有哪个人是神。显而易见,这一社会及历史的分类被乔伊斯先生改造成了一种结构上的便利——或者说是不便之处。他的观点绝不是哲学观点,而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斯蒂芬·代达罗斯的超然态度——那位主人公向学术大师描述说,埃皮克提图 是“一个老绅士,声称灵魂就像一桶水”。油灯比点灯的火柴更重要。我所说的“结构上的”,不仅仅是指一种大胆的外在切分,一副裸露的盛放物质的骨架。我的意思是对这三个节拍永无止境的大幅变奏,是将这三个主题交织起来,变成一种阿拉伯花饰——既是装饰又胜过装饰。第一章是一团过去的阴影,与维柯所说的第一个人类组织宗教对应,或者说与他所称的“神的时代”对应,甚至干脆就是与一种抽象——出生——对应。第二章是孩子们的爱情游戏,与第二个组织婚姻对应,或者说与“英雄的时代”对应,甚至干脆就是与一种抽象——成年——对应。第三章在睡梦中度过,与第三个组织埋葬对应,或者说与“人的时代”对应,甚至干脆就是与一种抽象——腐朽——对应。第四章是白昼重来,与维柯所说的神意对应,或者说与一种抽象——新生——对应。乔伊斯先生并不认为出生是理所当然的,而维柯似乎就是这样想的。枯骨就说到这里打止。在毫无生气的耄耋之人中看出尚未出生的婴儿,在处于人生弧线顶点的成人中看出两者,这一意识去除一切僵化的相互排斥,那种排斥常常就是整齐划一的建构的危险。第一章没有排除腐朽,第三章也没有排除成年。那四个“经爱情考验的 红衣主教 ”是呈现在同一层面的——“他那基础的 纽曼主教 和他那杰出的 曼宁主教 和他那富裕的 怀斯曼主教 和他那卓著的麦凯比主教 !”数不胜数的地方提到了维柯所说的四个人类组织——神意算作一个!“良好的鼓掌,提前的婚礼,恶劣的守灵,讲述地狱之康复”;“他们的风化和他们的结婚和他们的埋葬和他们的自然选择”;“雷电的神色,赏鸟的喊声,坟墓传来的敬畏,在我们的时代上长流不息”;“靠远见的四只手,调停的第一个小宝贝放在了其最后的摇篮里那家默 可爱的家默”。 除了对人性共有的有形便利的强调,我们还时常能读到用于表述维柯强调每一次进步——或者说倒退——无可避免的特点的语言:“维柯之路绕了一圈又一圈,在不同时期开始之处相遇。依然,我们为诸多环形连续求拜,为多次复归连续惊骇, 对于谨守本分的酒桶,感到万分宁静,而你们从不烦恼……在爱尔兰有人以前,卢肯 先有了主人。我们只希望对于这一水上世界的任何事物,每个人都如同我们对于必定随之而至的新浑 伙计 那般胸有成竹……”“永葆清新的画中 李维,在美妙的睡梦中,在死者的沉默之上,自下个第一任法老直到方格拉美西斯 那最后半身像玩意儿。”“事实上,在督查者的审视下,突出明暗对照法的特征类似地结合起来,其对立面消除,在一个稳定的某人中,仿佛震撼人心者与入室抢劫者以及浅斟慢饮者针对自由思想者那神意的战事我们的社会某物一路颠簸扑通,经历令人惊讶的一系列预先安排的失望,顺着(如同字母表 一样绵长无尽的)一代代人、更有一代代人和无穷尽的一代代人的长长巷子”——这最后的引文是乔伊斯先生罕有的主观论的案例。简而言之,这一切均是人性带着致命的单调围绕神意的支点做环形运动——“伴随自转又围绕巨人的生命树公转。”明说的已经够多了,或者说暗示的至少已经够了,足以证明维柯在《进展中的作品》中留下了多么清晰的痕迹。说到“诗学界的维柯”,我们希望确立一种即使不那么直接也更加引人瞩目的对应关系。 [……] —————— * 这是贝克特成年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1929年同时发表在文集(《对〈进展中的作品〉事实虚化上正道的审核》,巴黎:莎士比亚书店)和杂志(《转变》第16—17期)上。费德尔曼和弗莱彻,两位不可或缺的贝克特参考文献的编者,引用贝克特的原话对此标题中特异标点的意义做了说明:“从但丁到布鲁诺间隔约三个世纪,从布鲁诺到维柯约一个世纪,而从维柯到乔伊斯约两个世纪。”主题为乔伊斯授意,但各人所用篇幅为贝克特自己分配——全文几乎一半篇幅探讨的是维柯,对布鲁诺仅略致赞意,而对但丁和乔伊斯则给予了同样的敬佩。——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