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叶,中美朝韩在朝鲜半岛恶战三年,停火线却重回38度线。进入21世纪,东北亚地区仍在为60年前那场恶战所震撼、所支配,以至难以解脱。相比之下,20世纪其他热战、冷战中的宿敌早已握手言和(日本也许是个例外)。唯独在朝鲜半岛,数百万大军仍虎视眈眈、枕戈待旦;大战虽无,摩擦不断。1953年的一纸协定,言为停战,实为休战,亦为再战?!在这个意义上,63年前爆发的那场“苦涩的小战争”,算得上是一场真正的跨世纪之战。 然而不管后人如何评说那场战争的得与失、胜与负、罪与罚,历史在60年前中美朝(韩国除外)签订停战协定时已经改写:它是美国开国以来第一次战而无胜之役,也是中国自鸦片战争百余年来境外战争中首次不败纪录。中国志愿军将士凭借简陋的装备、顽强的意志和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应对拥有陆海空绝对技术优势的对手,硬是把逼近鸭绿江边的联军一度推回37度线。朝鲜战争的结局是年轻共和国的开拓之举,也是百年来我们多难民族历史性崛起的第一步,更作为东北亚地缘政治的拐点而载入史册。 30年前在美国问世的《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一书,从一位美国作者的视角,记录了这一历时三载、震撼世界,被美方刻意淡化但又难以割舍的“有限战争”。 ★美国的“集体遗忘”与“不依不饶” 60年来,美国朝野对待朝鲜战争(以下又简称“朝战”)的观念可用“集体遗忘症”来概括。美国出版界有关越战的出版物汗牛充栋,而朝战的书籍却寥寥无几,其中又多以“遗忘”“未透露”等为主题。著名作家大卫•哈伯斯塔姆1972年以揭露越战决策失误的《出类拔萃之辈》而一举成名,而他关于美陆战1师在长津湖侥幸逃脱中方第九兵团毁灭性打击的巨著《最寒冷的冬天:美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 直到他于2007年去世数月后才出版。出版界失语,好莱坞亦健忘。美国大小银幕上充斥着二战和越战的镜头,唯独朝战作品凤毛麟角。甚至首都华盛顿的朝战雕塑群,也是在停战42年之后的1995年才落成,比建于1982年的越战纪念墙还晚12年,而后者在越战结束7年后即完工。直至2009年底,美国国会才通过法案纪念朝鲜战争。 1982年出版的美国政论家约瑟夫•古尔登的《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一书,是美国研究朝鲜战争著述中少有的较早的综合性著作。 美国政府1967年颁布的《信息自由法》要求联邦政府的记录和档案以25年、50年和75年为限,原则上向所有的人开放。古尔登充分利用了70年代末开始解密的美国政府有关朝战的档案,此后四年间采访了众多当事者和知情人,完成了这部“内幕”之作,对患有“集体遗忘症”的美国公众不失为一服清醒剂。 美国多年来对朝战集体失忆,原因至少有三。其一,美国历史上对外战争多多。三年朝战,长度不及越战的三分之一,辉煌不及数月的海湾战争,国民记忆中自然难有其位。其二,美国政府大事化小,当初把朝战定义为“警察行动”,以绕过国会审理和宣战的“麻烦”(无独有偶,“9•11”事件后美国把本应是“警察行动”的“反恐”定性为“战争”,以无限扩大总统操控战争的权力)。然而越战也定义为“警察行动”,美国人何以念念不忘?! 以笔者之见,朝战在美国国民记忆中的“边缘化”,似有更深层的原因。美国政治文化中的宗教色彩极浓,习惯于在敌我、黑白、是非、善恶、胜败中择取其一,不输不赢的朝鲜停战实属另类——既不同于此前美国完胜对手、凯旋班师、重塑国际体系的一战、二战的记录,也有别于美军筋疲力尽、被迫撤出后彻底失败的越南战争(1964—1975)。这也就是为何美国对朝战的观念多年来一直游离于两个极端之间:既要“遗忘”,却又难以割舍;千方百计地从记忆中抹除,也为当年不能“临门一脚”而耿耿于怀,难以放弃与朝鲜现政权敌对的政策。2010年朝鲜战争爆发60周年时,奥巴马突然宣称美国赢得了朝鲜战争,并且不接受“平局”的说法。 不管奥巴马是为了哗众取宠还是安抚人心,这位哈佛高才生和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在对朝鲜战争的结局的认知方面,既违反历史,也无视现实。 按美国历史学家沃尔特•拉夫伯的话说,“美国人总是抱怨说,‘美国总是赢得战争,但却失去和平’,这两个说法其实都不甚准确。事实上,朝鲜战争是美国第一次被迫接受的僵局,而在10年后开始的越战中,美国的败局更是确凿无疑”。 ★中国:与时俱进,面向未来 与西方中心主义相比,近年来中国的朝战研究更具开放性,以军事科学院2000年出版的《抗美援朝战争史》为例,它大量借鉴和使用了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成果,使整部书比1988版的《战史》更为丰富、更有深度,在相当程度上比起美国同行更为客观。举一个例子,90年代初在丹东落成的朝鲜战争纪念馆中,把朝鲜战争爆发的根源定性为1948年爆发的内战,这与美国朝战修正派的主要观点基本一致;而美国官方对朝战爆发的定位仍延续冷战的说法,即共产主义制度就意味着侵略。 与中国朝战研究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相呼应的是,中国对朝鲜半岛的政策也在与时俱进。30年来,中国对朝鲜半岛的政策已逐步摆脱了历史的阴影。中朝同盟框架仍在,中国对朝鲜半岛的政策则摒弃意识形态且日渐中立。80年代以来中国对朝鲜半岛不偏不倚、与时俱进的政策,建立在对历史深刻反思的基础之上。朝战对中国最深刻的教训,乃是在战略层面。1950年初,斯大林出于对独立于苏共的中共的戒心,最终同意由苏联扶植的金日成政权南进,维护以至扩展苏联在东北亚的利益;设法通过中苏同盟关系使中方在美国出兵后援助朝方,避免苏美直接对抗。朝方一意孤行和苏方自私自利,使朝鲜内战终于升级为中美历史性对决。尽管中方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使战线稳定在38度线,然而取得的战果和付出的代价都是巨大的。战争期间,中苏、中朝之间同盟关系的上、下限都多受冲击,突显了国家利益层面的矛盾和冲突,为未来中苏分裂埋下了伏笔。 有鉴于此,坚持独立自主、根据事物的是非曲直和国家根本利益制定半岛政策,恐怕是朝战给予中国最宝贵的经验。80年代初,中国开始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在朝鲜问题上,中方反对破坏半岛稳定的任何行为,不管是来自任何一方;与此同时,致力于发展与南北双方的经贸和正常的国家关系。2003年以来,由中方主导的朝核六方会谈早已超越了中国自身的利益,而是把地区稳定和防止核扩散作为更高的追求目标;同时创造条件,以和平协定取代停战协定,促成美朝关系正常化。 21世纪的世界,两极终结,一超称霸,多极隐现,然而半岛时局仍扑朔迷离,险象丛生。着眼现实、面向未来的中国,如何与仍生活在过去时态的美朝韩三方互动,如何在历史、现实和未来中寻求一个既维护中国利益、又兼顾他国光荣与梦想的平衡点,仍是对中国政治和知识精英的智慧和能力的挑战。 ★30年后再看《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 30年前,当我们开始翻译约瑟夫•古尔登刚刚出版的《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一书时,国际社会还处在两极体制,冷战不仅仍在继续,更有加剧之势。而在东北亚,刚刚步入改革开放的中国,对朝鲜半岛的态度则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中国致力于保持与平壤的政治和经济关系,但1983年10月9日的仰光爆炸事件后,中方开始与朝鲜在类似“国际”问题上拉开距离。与此同时,中国开始注意韩国的经济发展模式,中韩转口贸易也在1983年启动。 在对朝鲜半岛问题“向前看”的同时,中国的军事史学界也开始回头审视30年前结束的朝鲜战争。然而在整个80年代,无论是将帅的回忆录,还是其他有关朝鲜战争的著作和译本都少之又少;包括苏联在内的各国朝鲜战争档案仍未公开。这一状况在90年代出现根本改观,大量的回忆录和作品陆续问世。苏联解体后陆续公布了一些档案,各国学者纷纷前往“淘金”,朝战研究才步入黄金时期。 而古尔登的《朝鲜战争:未曾透露的真相》一书在1982年出版,恰是在中国和国际的朝战研究蓄势待发却又青黄不接的时期,这也是我们立即着手翻译的背景和动力。作为西方“修正学派”的早期作品,它向读者提供了一个涵盖政治、战略和战场“互动”的全新视角,而它所运用的大量刚刚解密的美方内部档案,为中国的朝鲜战争史研究提供了一些原始素材。古尔登本人的批评性论述,也有别于西方和美国的“正统”观念。30年后的今天,在美国朝战史学界似又回归“正统派”、对那场赢不了又放不下的战争开始歌功颂德(包括奥巴马本人)的时候,古尔登的书更突显其自身的价值。 *** 60年前结束的朝鲜战争,毕竟渐行渐远。如今南北分野仍在,物是而人非。然而,那些永远长眠在朝鲜三千里江山和中国白山黑水间的18万志愿军英灵,那些以原始的装备和血肉之躯,使美国强大的战争机器被迫停止在三八线的百万壮士们,以及共和国的所有奠基者们,他们在60年前的那场“有限战争”中的巨大奉献,却是后辈们心中永存的丰碑。 于 滨 美国文博大学(Wittenberg University)政治系教授 上海美国学会资深研究员 美国陆军战争学院战略研究所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