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得到,这一刻越来越近了。奔驰车已经上路了。它来了。布拉格的空气中飘荡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一直刺入我的骨子眼里。路上的弯道为某人勾画出命运的轨迹,同时也为一个人、还有一个以及另一个安排了结局。我看见一群鸽子从扬•胡斯的青铜头像上飞走了,后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背景,泰恩圣母教堂漆黑的尖顶上耸立着一座座塔楼,阴森森的教堂笼罩在一股邪恶的气氛之中,沉郁暗淡而不失其雄伟壮丽,每次当我前来欣赏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双膝跪地顶礼膜拜的强烈欲望。布拉格的心脏在我的胸口跳动。我的耳畔传来了有轨电车的阵阵铃响。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群身着灰绿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的皮靴在石板路上踏出咔咔嚓嚓的鸣响。我快到了。我应该去那个地方。我必须来到布拉格。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必须守候在那。 我得在那儿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我听见奔驰车发动机的鸣响,黑色的奔驰像一条游蛇般在路上疾驰而过。我感受到加比希克的喘息,紧紧裹在雨衣里的他正在人行道上伺机等候,我还看见了对面的库比斯,还有在山坡上放哨的瓦尔茨克。在他上衣的口袋深处,我碰触到那面镜子冷冰冰的水银镜面。还没有到来,还没有到来。 还没有到来。 我感受到,风正猛烈拍打着车上两个德国人的脸庞。司机飞一般地驾驶着汽车,我知道这个细节,上千个人可以为我证实这点,因此,对于这点的真实性,我没有丝毫的担心。奔驰车全速行驶,风驰电掣,这是我想象的部分中最珍贵,并最让我引以为豪的,它悄无声息地滑行在道路上。风一个劲儿地往汽车里钻,发动机发出轰轰的鸣响,司机是一个彪形大汉,车上的乘客不停地朝司机喊道:“快一点,快一点”。但司机哪里知道,从此刻起,时光已经开始放慢了脚步。很快,世界的进程即将被定格在一个弯道上。地球即将在奔驰车停下的那一刹那停止转动。 可是,那一刻依旧没有到来。我很清楚,此刻还为时尚早。并非一切已经各就各位。八字还没有一撇,一切还说不准。兴许我希望能够永远推迟这一时刻的到来,然而,我的整个身心又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着。 斯洛伐克人、摩拉维亚人以及波西米亚的捷克人也在守候着,为了切身体会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就算倾其所有也在所不辞。不过,我受文学的毒害太深了。“我感到某种危险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蠢蠢欲动”,哈姆雷特如是说。就连这种时候,我的脑海里冒出的都是莎士比亚的句子。希望大家能够原谅我。希望他们能够原谅我。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要发动那辆黑色的奔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将一切准备就绪,着手负责准备工作,将这次冒险编织成彩锦,竖立起反抗的绞刑架,将奢华的斗争帷幕把死亡包裹在丑陋的卷筒里。当然,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我得不顾廉耻,把自己与如此伟大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当他们低下头,他们甚至都觉察不到我沧海一粟般的存在。 有时还得弄虚作假,放弃自己相信的东西,因为相较于正在上演的一幕,我的文学信念就显得微乎其微。这一幕在几分钟后即将上演。此地。此刻。在布拉格霍硕维茨路的这个弯道,后来,过了很久之后,这里会修筑一条匝道,因为一个城市的市容比人们的记忆变化得更快,唉,真遗憾。 其实,这点并不重要。黑色奔驰在马路上像游蛇一样风驰电掣,从今往后,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我从不曾感觉到离我的故事如此之近。 布拉格。 我感到了刀光剑影,腾腾杀气。我还感受到,这三个男人的内心焦虑不安,同时,他们却又表现得镇定自若。这并不是说他们坚信自己将慷慨就义,因为,尽管他们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他们从来不曾排除过死里逃生的可能性,在我看来,这倒使得他们面临着更加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我不知道他们需要有怎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抗压能力才能够扛住这一切。我迅速盘点了一番在我生命历程中,那些我应该镇定自若的场合。真是莫大的嘲讽!每一次的挑战都十分可笑:折了腿,值夜班,亦或是受到粗暴的对待,这些几乎就是在我平庸的一生中冒过的所有风险了。我该怎么做才能对这三个男人的经历有一个最起码的认知呢? 不过,时间可能不再允许我保持这种精神状态了。我也一样,无论如何,我肩负着责任,我应该去面对。稳稳当当地呆在奔驰车经过的路上。在这个五月的清晨,聆听生命的絮语。感受历史的簌簌风声在耳畔的阵阵呢喃。从十二世纪初一直到如今,将那些曾经在历史的舞台上亮过相的角儿的名字列在一串长长的名单上,再加上娜塔莎。于是,这张名单上只有五个名字:海德里希、克莱恩、瓦尔茨克、库比斯和加比希克。 在这道历史的关口,这五个人开始瞥见了一束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