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我在约定的时间前往Esquires咖啡店。这是个夜班职位,我想了一宿,忽然想通了。 我父亲已经在药店上了10年夜班,没有双休日,风雨无阻。他都快60了,从没怨言。我总是劝他,算了吧,太辛苦,可他不听。为了我,父母提前退休,离开了舒适的小城市,一头扎进大上海的繁华与寂寥。上海可能并不适合他们,只不过我在这里。 我值得他们牺牲至此吗?毕业后的几年,我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伴随牺牲的爱总是让人喘不过气,与此相比,现实的压力又算什么。再怎么逃避现实,我还是他们的儿子。人们都说父母的爱无私,但那种毫不在意子女感受的付出,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有机会上夜班的话,心里多少会好受一些,我是这么想的,辛苦了父母的辛苦,牺牲了父母的牺牲,并且站在感同身受的立场,也许更能平等地对话和说服他们吧。 就这样,我怀着期待不已的心情,开始面试。 “可以看一下你的工作签证吗?”这家店的主管是个中国姑娘,名叫Jo,素面朝天,挺漂亮的。 我翻到签证页,递上护照。她瞥了一眼,还给我。 “你能在这里干多久?” 我犹豫了几秒钟,说:“3个月。” “啊?才3个月?” 我又给她看签证,说:“我是打工度假签证,只能为同一个雇主工作3个月。” “那很遗憾,我们不能用你,要打出好咖啡至少要学两个月,我们刚刚可以用你,你就要走……”她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你的简历很不错,我们可以给你培训。但是这种情况实在是不行。”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心情的起落,已经距离成功那么近了,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但我很快振作起来,和她用力握手表示感谢——我是真的很感谢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是第一个对我做出肯定评价的人。也许她只是客套或者表达安慰,但对我来说,一点点鼓舞就意味着莫大的力量。 出店门的时候,之前阴沉沉的天空开始下雨,雨势迅速地转大,人群在骤雨里慌乱地奔跑,我迈着悠闲的步伐任凭雨水洒下来,想借此令内心安静。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图书馆门口,今天的图书馆一反常态,响亮的歌声穿过厚厚的玻璃流淌而出,我愈发好奇。进去才知道,今天是某个音乐节,图书馆的舞台上有两个年轻人在边弹边唱,他们自得的表情,仿佛拥有整个世界。而图书馆居然能放声歌唱这件事,也让我大开眼界。我一边听歌,一边上网,顺便给一个朋友在网上留言。 在这天下午就要结束的时候,我通过报纸上的招聘信息,获得了一个试工机会,是北岸的一家日本料理。接电话的男子名叫安迪,有日本北部口音,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 “做过帮厨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学,我很能吃苦的。” “这个……” 我知道对方在犹豫,立马急了,言辞恳切几乎感动自己。最后他说:“你别急,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当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这样吧,你下周一早上来试试,我和老板说,争取让你留下来。” 说到“当初”二字,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也许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新西兰是个异乡,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染上和遗忘乡愁的早晚罢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异常明朗,云仿佛都是透明的。奥克兰的天气真的就像人们描述的那样,如同孩子的脸。我信步来到皇后街位于市区尽头的渡轮码头,那儿景致绝佳,好的风景真的能够改变心情。在码头,我看到一个胖胖的亚裔男孩,无所适从地晃荡,后来他一直茫然地望着某个方向。我当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简直就是旅途中的至理名言。可惜他不是个姑娘,不然我想的必然是另一句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我上前搭讪:“你好啊,兄弟。” “你好。”他有点紧张。 “听口音,你日本人吧?” “对啊。” “幸会幸会,我叫吴非,可否请教尊姓大名?”我改用日语问他。 “敝姓田中。” “那,田中桑,你为啥来新西兰?” “我被公司开除了……”他脸上微微有落寞的表情。 “这么惨?为什么选新西兰啊?大老远的。”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心想这小子也有点意思,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居然飞过了大半个地球。能够跟着感觉大步走,也绝非普通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无论结局如何,至少追随感觉的过程,通常是愉快的。 “不过我也没比你好多少,已经快没钱度日了。这不,找了两天工作了,还没摸到门呢。” 我们对望了一下,然后都笑了。他的笑像个高中生,腼腆、单纯。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最后我问:“我说田中,你有什么理想啊?” 他眨巴着小眼睛,想了半天,说:“我要做个有钱人!你呢?” “我要写本书,随便什么书,不然人生也太没劲了,”我说,“看来咱们都是有理想的人,一起加油吧!” 从小时候开始,当被问及理想的时候,多半会回答科学家或者飞行员这些看上去很酷的答案,却并不知道那些职业可以带给我们怎样的生活。 直到我们在现实的大河里泅渡,并且离幸福越来越远,我们才重新开始考虑要做些什么才能够让人生更有意思,可往往已经力不从心。让一个无所作为的人去看他年少时的理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悲壮的事吗?喜欢的《俾面派对》里,有这样的歌词: 似为名节做奴隶 种种方式的捆绑 请柬一出怎抵挡 想出千般的推搪 明日富贵与闭翳 也要靠你俾下面(给点面子的意思) 我总是担心自己有一天要为了名利背弃理想,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不赶紧做些什么,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复旦校长在2009年新年寄语中说过这么一段话:……令人有些沮丧的是,现在“理想主义”这个词好像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代名词。“理想主义”不能遭到如此贬义的理解。从哲学上来讲,理想主义带有彼岸性,你可以尽可能地逼近这个“彼岸”,但是你永远到达不了“彼岸”。它“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理想主义是“彼岸”的一座灯塔,如果没有它,就无法照亮“此岸”。 这段话一方面给追逐理想提供了更加坚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暗示了理想的尽头不过是新的理想,唯一的选择是不断地自我超越。 这些话我当然没有和田中说,毕竟语言不通。但是每当自我怀疑和否定的时候,我就用它来鼓励自己。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提议,我和田中一起对着海与天的尽头高呼“努力,奋斗!”把这些年的积郁一股脑儿都倾泻出来,真是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几只海鸟扑扑地拍着翅膀,在路灯顶盖上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