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 · 西藏——晒佛节上的信徒

晒佛节上的信徒 晒佛节的地点在拉卜楞寺对面大夏河畔的山坡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里还只是一大片非常开阔荒凉的河滩地。清晨八九点钟，各路藏民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片河滩地中来。东一堆西一堆的人群，慢慢地连成了一片。有的是一家三四代人，从七八十岁坐在板车上被家人推着的祖父辈，到浑身一丝不挂地躲在父亲宽大的老羊皮藏袍中的孙子辈；有的是一群结伴而行的老妇，全身吃力而疲乏地支撑在用粗糙树干做成的手杖上，从他们风尘仆仆的脸上，可以想象出朝拜路途的遥远和艰辛。从寺庙到河滩地之间的土路上，平时空无一人，今天已渐渐地被越来越多的朝拜人群堵塞住了。在拥挤的朝拜人流中，还有大声叫卖黄白二色哈达的小贩、穿着绛红色僧袍的喇嘛、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察，他们在人群中灵活地钻来钻去，各自寻找关注的对象。 大约中午时分，这块光秃秃的、寸草不生的河滩地上已经聚集了上万人，人们忍受着零下几十摄氏度的严寒和高原上刺骨的寒风。老老少少的眼神中，都显现出一些共同的东西：忍耐、期待、迷惑、祈求、痛苦。上万人聚集在一起，并不喧闹，也不混乱。令人感到的只是一种看不见的沉重、坚定和强大的潜能。无疑，当几万人的心都期望着同一目标时，会产生出一种无法估量的信仰的力量。 突然这种表面的平静被打破了，远远的，在靠近寺院的路口上，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几名喇嘛舞动着一只巨大的红黑二色神兽，如龙似虎，在沸腾的人群中跳跃着，冲出一条前进的路。紧紧跟随着的是一队由上百名青壮年喇嘛组成的队伍，他们合力把一幅卷成长卷状的唐卡佛像扛在肩上，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河滩地前进着。沿路的人们不顾一切地挤上前去，想用手、头和身体其他部位，触碰神像和身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侣们，同时纷纷把长长的黄色、白色哈达远远地抛向神像。这个绛红色的抬神像的队伍，如同一条红白相间的巨蟒，在山谷间缓缓游动；又如同一艘破冰船，吃力地劈开由狂热的信徒们组成的坚冰，向目的地前进，被劈开的空间，又迅速地在身后合拢。绛红色的扛着佛像的队伍和沸腾的信徒们，都湮没在几丈高的灰黄色尘土中。 佛像终于在山坡上展开了。正对佛像，在河滩地的中央，大群喇嘛排开阵势，簇拥着一顶黄色华盖。华盖下，高大而古老的神座上，端坐着寺庙的主持活佛。仪式终于开始了，缓慢而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在严冬的空气中，在上万人的头顶上回荡。人们双目凝视，面对展开的佛像，或站，或跪，或全身伏倒在坚硬冰冷的冻土上，面向着盖住了整个山坡的巨大神像，默默地祈祷着。众人的眼中，又一次流露出令人心悸的眼神，一股无形的巨大能量又一次显现了。 当诵经结束，喇嘛们开始重新卷起佛像时，一度已经平静下来的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他们挤向山坡，想尽可能地靠近即将离去的心中偶像，再最后看一眼、碰一下那幅寄托着他们无限期望的神像。灰黄的尘土在骚动的人群中高高扬起，缓缓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大地变得黯淡了，苍白的太阳光透过尘土的空隙，照在五彩的佛像上，照在身着绛红长袍的僧侣身上，也照在高高地举着合十的双手、色彩斑杂的芸芸众生身上。我突然感到此时此刻，上天与众生之间是多么接近，主宰一切的神是多么切切实实地存在！ 仪式结束了，又被卷成一卷的巨大佛像在众人追随的目光中渐渐远去了。绛红色的抬神像的队伍，终于消失在古老的寺庙殿堂里。荒凉的河滩地上，尘土开始降落下来，落到人们的头上、脸上、衣服上。厚厚的一层，一片灰黄。人们开始离去，他们脸上曾有的那种期待、祈求和迷惑的神色不见了，恢复了日常的冷漠，又似乎如释重负，心满意足，了却了多年的心愿。好像一种持久的渴求忽然得到了满足，顿时通体轻松，伴随着醒悟的快感，也许还带着一丝满足后的惆怅。 我浑身乏力地站在人流中，内心深深地感动了，在这片荒凉的、寸草不生的河滩地上，人们对信仰的虔诚是如此强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中国经历了十年之久的“文革”后，精神信仰和伦理道德出现了严重的空白，人们变得只注重物质生活。但是，在这个荒僻的、远离人类物质文明的山谷里，我却发现了如此执著的精神追求，这确实让我感到无比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