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卡帕——2

她瘦瘦的，主要是由于疲惫。睡眠很差，许多回忆渐渐模糊不清。她觉得离开莱比锡好几个世纪了，然而还没能在这个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知道有一天我到了巴黎，”她会在一个下午，不穿护士服而是坐在诊所里的咨询沙发上向雷奈•斯皮茨倾诉。“我知道有段时间我靠借钱生活，做着和别人一样的工作，想着其他人想的事情。”确实如此。那种老是反复出现令她不安的感觉是：眼下的日子却不是她自己的人生。可她的生活是什么呢？她无端疑惧地注视着浴室里的镜子，专注观察每一处特征，仿佛转瞬间她将遭遇一种蜕变，她害怕认不出自己。直到有一天变化出现了。她双手抓紧洗手盆，有好几分钟把头埋在水龙头下面，然后像条雨中犬，把水朝两边甩。接着她又缓缓地对着镜子看。她小心翼翼地把“海娜”红泥抹在一缕缕头发上，又用手指把头发向后梳。她喜欢血凝固的颜色。 “你像只浣熊。”露丝到家时对她说，她见到葛尔德缩在一堆毯子底下看书。红头发使她的脸庞显得愈发硬朗瘦削。 在家里，展露本色就行，不用为难。可在外头，在咖啡馆的那些聚会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隐藏自己，这是生存的头条规则：学会区分外在的和源自内心生活。这是她很小就学会的，一如她白天在学校能正确用德语表达而回到家说的是意第绪语。一天结束时，穿着睡衣，缩成一团，一本书在手，葛尔德不过是对着一座外国城市之墙的游客。然而大门之外，她依旧是那个有双绿眼睛，宽腿裤震惊整个左岸的快乐公主。 巴黎是一场盛宴。达达主义者们用一个自行车轮胎、一个卖冷饮的人和一只尿壶就有本事把任何一个夜晚变作即兴的演出。抽烟，酒越灌越多，伏特加，苦艾酒，香槟……每天都签署一份宣言。他们支持大众艺术，阿劳科尼亚的印第安人，支持《卡利加里医生的小屋》，要求保护日本林木……就这样填满空闲时间。前一天的文本与后一天的相左。巴黎是一座旋转木马，葛尔德坐在上面跟着转圈。她在声明上签字，参加会议，读马尔罗的《人类的命运》，她买了一张去意大利的车票，却从未成行，有天夜晚她喝过了头，而且又见到了他。看见他。见到安德烈。她甚至梦到过他。说得准确些是场噩梦。他极度兴奋地压紧葛尔德的胸口，让她喘不上气。她喊叫着醒来，惊恐万分地紧紧盯着枕头看。她不想动，不想再把头靠回床上的那个部位。或许那个梦是后来出现的，谁知道……这也没多大分别。事实是她再次见到了他。当然，存在偶然性。也是命运。他们都参加聚会，有共同的朋友，有的是摄影师，有的是电工，有的是很蹩脚的诗人。此外他们早已清楚世界是一块手帕，它的一个褶皱里装得下能眺望塞纳河的露台，听得到约瑟芬•贝克的声音宛若一条幽暗长街，就在那一刻她回过头，而匈牙利人抓起她的胳膊问她。 “是你吗？” “对。”她犹豫地答道，“并非总是我。” 两个人都笑了，仿佛一种久已有之的共谋将他们连在一起。 “我起初没认出你。”安德烈自我辩解着，他微微眯缝着左眼，看上去胆怯又夹着玩闹，宛如瞄准猎物的猎人。“红头发配你很合适。”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说着转过身把手臂撑在阳台栏杆上。当她听见下面的话时正想聊聊塞纳河，说那个夜晚因为空中的那轮明月，能如此清晰地观赏河流。 “有人在这样的夜晚跳桥，我一点都不奇怪。” “什么？” “说真的，因为有音乐，我没听见你说什么。”“没什么，一句诗句而已。” “有时候我想自杀，红发妞。知道了?”现在他高声说，望着她的双眼，用劲捏着下巴，但嘴角依旧挂着带点嘲弄的微笑。 “好了，我现在听见你说话了，不过也用不着喊。”她答道，神色平静地夺下他的杯子。到这一刻她才注意到他已酩酊大醉。 他们沿着塞纳河的斜坡走了好一会儿。她既专注又迁就地任他说，仿佛许他一个发泄的渠道，或许是任他因为一桩丝毫不重要、很快就会过去的事而伤脑筋。 这种事情，能否挺得过去，权且称作抑郁，受伤的清高，爱就爱了的想法，疲累……他刚刚为Vu 杂志做完一个报道从萨尔回来。 “萨尔……”他说，宛如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