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斯克 二 托尼 像平常一样,托尼六点半起床。韦斯特还在睡,轻声呓语着。他大概在梦中叫喊,梦中的声音总会比呓语更大一点。托尼端详着他睡梦中的脸庞,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条因为放松而变得柔和,神秘的隐士般的蓝眼睛轻轻地合着。她很高兴他还活着:女人比男人活得久,男人的心脏弱,有的时候会晕倒。虽然她和韦斯特还不老--他们一点都不老--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曾发生过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身边的男人已经死去的事。托尼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病态的想法。 她大体上是快乐的,她很高兴韦斯特还活在这个地球上,在这座房子里,每天晚上睡在她的身边而不是别的地方。尽管发生很多事情,尽管有泽尼亚,但他还是在这里,简直是个奇迹。有的时候她还真适应不过来。 为了不吵醒他,她轻轻地从昏暗的桌子上摸索到自己的眼镜,滑下床。穿上维耶勒法兰绒睡衣和棉袜,在外面加一双灰色羊毛工作袜,然后将包裹很多层的脚塞进拖鞋。她的脚怕冷,血压低的标志。她的拖鞋是浣熊样子,很多年前洛兹送的,只有洛兹自己才最清楚她为什么会送她这种拖鞋。这双拖鞋和那时洛兹送给她自己八岁的双胞胎女儿的一模一样,托尼的脚码几乎和她们一样。现在,浣熊都有点破了,其中一个还少了只眼睛,但托尼从来不善于扔东西。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前厅去学习。她喜欢每天早上花一个小时做这第一件事情,觉得这样可以使她集中思想。在那里能看到破晓,如果有日出的话她会看日出。今天就有日出。 她学习的地方有印着棕榈树和异国情调的水果图案的新窗帘,还有舒服的椅子以及相配套的垫子。是洛兹帮她一起挑选,并说服她掏钱买下来的,这比托尼一个人的时候愿意花的钱多多了。听我的,亲爱的,洛兹说,现在,这个--这个!可是个特价。无论如何,这是属于你思考的地方的东西!这是你的精神环境!扔掉那些呆板陈旧的海军蓝帆船!你该拥有自己的东西。而那些日子,托尼正沉浸在美国凌霄花和橙色芒果之类的东西之中;为室内装修所迫,才发现洛兹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让人难以抗拒。 研究的安宁她在家里才更能感觉到,书籍和论文堆在地毯上,墙上挂着特拉法尔加角战争的照片,另有一张劳拉二世的照片--在1812年的战争中,穿着她不大真实的白色衣服,骑着她神话般的母牛,越过美国线去警告英国人。几捧关于战争的卷了角的论文集,书信集,一卷卷那些早被遗忘的新闻记者收集的已经发黄的前线报道,塞满了橄榄绿的书柜,还有托尼已经发表的两本书的一些副本:五次埋伏和四次注定要失败的行动。精心严密的考察、与众不同的新解释、高级平装本上面引用了这样的评论。另外还有没被引用的评论、耸人听闻,过度离题,败在着迷于细节。书的背面是托尼的照片,猫头鹰样的眼睛,精灵一样的鼻子,比现在年轻,她瞪着眼,微皱眉头,试图使自己看上去更真实。 除了一张书桌外,她还有一个设计师用的画板,和很高的旋转凳子,这个凳子使她立马高出很多。她坐在凳子上改学生的学期报告:她喜欢坐在凳子上,来回摆着自己短短的腿,将报告斜在面前,保持一个可以做出明智判断的距离来修改,好像在画画。实际上,是因为她不仅近视,也变得远视了;注定很快要戴双光眼镜了。 她用左手作标记,用不同颜色的笔,那些笔夹在右手手指间,像握画笔那样:红色用作差的评论,蓝色用作好的,橙色是拼写错误,紫红色用来质疑,有的时候也换一下手。改完一篇报告就扔到地上,扬起一阵令人满足的微风。为了抵挡厌倦她偶尔会大声读出几个句子,倒过来读。学科的争竞术技是就学科的争战。多么准确。她自己也这么讲过很多次。 今天她改得特别快,左右手非常同步,左手知道右手在做什么。她的两半相互叠加:只有一个细微的交合处,只有一点点的滑动。 托尼改报告改到七点四十五分,阳光溢满屋子,被外面的黄色叶子染成了金黄色;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垃圾车开过街道,当啷声像是辆坦克。托尼听见声音,拖着拖鞋急速奔下楼到厨房,从垃圾箱中提起塑料袋子,打个结,拎着跑到前门,奔下走廊的台阶,晨衣飘起。只要再跑一点点就可以赶上垃圾车了。那些男人朝她咧嘴笑着:他们以前也看到过她穿晨衣的。本来是韦斯特扔垃圾的,但他忘记了。 她回到厨房,开始煮茶,暖上壶,小心地放了适量的花瓣,用她那特大号数字的手表来计算浸泡时间。是托尼的妈妈教她怎样泡茶的,这是她所教过为数不多的实用的东西之一。托尼九岁的时候就知道怎样泡茶,记得她站在厨房的凳子上,估量,倾倒,把杯子拿到楼上,轻轻放好,妈妈躺在床上的被单下面,圆圆的一堆,白得像雪。太好了,放那儿。后来再去看那茶杯,冷了,但仍旧是满的。 走了,母亲,她想。亲母,了走。她抛弃了她,不是第一次了。 韦斯特总会喝托尼煮的茶,他总会接受她的给予。当托尼端着他的茶杯走上楼时,他已经站在后窗旁边,看着外面被忽视和遗弃逐渐衰弱的院子。(他们两个都说过,早晚要种点东西上去,但一个都没这样做。)他已经穿好了:牛仔裤,蓝色运动衫,上面写着鳞片&尾巴,画了只乌龟。一些组织致力于保护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托尼猜想,这种组织没有太多成员,如今有许多其他需要保护的东西。 “你的茶。”她说。 韦斯特适当地弯下腰,像个坐下来的骆驼一样,为了可以亲到她。她也踮脚站到最高。 “垃圾的事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她说,“又不重。一个蛋还是两个?”曾有一次,早上垃圾赛跑的时候,她被自己的晨衣绊倒,头栽到前门的台阶上。幸运的是正好摔在袋子上,袋子爆掉了。但她没有向韦斯特提及此事。她总很小心地对待他,因为她知道他有多脆弱,有多在意补偿损失。 三 煮蛋的时候托尼想到泽尼亚,这是个前兆吗?不是。她经常想到泽尼亚,比泽尼亚活着的时候更常想到。泽尼亚的死并不是个威胁,不需要推走,不需要推入托尼保存自己阴影的蜘蛛网似的角落。 但是单单泽尼亚的名字本身就足以激起以前愤怒、羞辱、莫名痛苦的感觉,或者至少是那些感觉的回声。事实上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清早,午夜--她觉得很难相信泽尼亚已经死了。即便是她自己,她理性的一部分,托尼仍在盼望泽尼亚的出现,经由那些没锁上的门踱进来,从忘关的窗子爬进来。她不大可能就这样简单地蒸发掉,什么都没留下。她太强大了:那些恶毒的生命力肯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托尼抽了两片面包放进烤箱,然后在碗橱里到处找果酱。泽尼亚已经死了,那是当然,永远地离开了,死了,燃成了灰烬。托尼每次想到这里,就深吸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松一口气。 泽尼亚的葬礼是在五年前,或是在四年半之前,三月间。托尼完全记得那天,阴暗多雨,后来变成了雨夹雪。那时让她惊奇的是参加的人如此之少,大多数都是男人,外套的领子翻起来。都避免站在第一排,都试图往别人后面挤,似乎不想被人看到。 托尼有点好奇有点失望地发现,这些男人当中并没有洛兹跑掉的丈夫密奇,却为洛兹感到高兴。她意识到洛兹正伸长脖子,快速浏览着那些脸:她肯定是希望密奇也在,然后呢?好戏就会上演了。 查丽丝也在查看,只是不那么明显;但如果这些人中有比利的话,托尼也认不出来,因为她从没见过比利。他曾经出现,然后又消失了,是在托尼和查丽丝还没有建立联系的间歇。没错,查丽丝给她看过一张照片,但是焦点很模糊,照片里比利的头也被切掉了,只留下胡须。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脸会比女人的变化更大。或者是他们更容易按着自己的意愿改变面貌,留胡须或是剃掉胡须。 当然,除了洛兹和查丽丝外,托尼一个人都不认识。洛兹说,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该错过,她们要亲眼看到泽尼亚的结局,确保她“完全”(托尼的用语)不起作用。查丽丝的用语是安宁了,洛兹的用语是完蛋了。 葬礼真是混乱,好像是补救事务一样,在葬礼营业室的一个粗笨的小礼堂里举行,洋红色,丑陋得肯定让泽尼亚万分鄙视。倒是有几捆白色菊花,托尼在猜想可能是谁送的,她自己什么花都没有送。 一个穿蓝色西装,声称自己是泽尼亚的律师的人--因此也就是打电话通知托尼参加追悼会的那个人--读了泽尼亚生前的优点和贡献,这其中,勇气被放在第一个,但是托尼并不觉得泽尼亚的死法有多勇敢。泽尼亚是在黎巴嫩恐怖暴动之类的骚乱中被波及的,她并不是被袭目标,她只是挡住道了。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律师说。托尼非常质疑这两个词:无辜从来都不是泽尼亚喜欢用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旁观也不是她的典型行为。但律师没有说她到底在贝鲁特那个不知名的街道上干什么,却说她会长铭人心。 “他妈的当然,”洛兹对托尼低语,“他说的勇气意思是她的大乳房。”托尼觉得这低俗了点,泽尼亚的乳房大小自然已经无足轻重了。在她看来,洛兹有时候走得太远了。 律师说,泽尼亚只以灵魂和骨灰的形式存在着,骨灰马上会被埋葬到快乐山墓地,他说的是埋葬,这也是泽尼亚的意愿,在她遗嘱里面写着,她的骨灰要被安葬到树下。 安葬一点都不像泽尼亚的风格,树也不像。实际上,写遗嘱,找律师,都不像是泽尼亚。但谁知道,人是会变的。比如说,泽尼亚为什么要把她们三个放在告知自己死讯的名单中呢?是悔过吗?还是作最后的嘲弄?如果是这样,托尼没感觉出来。 律师没帮上什么忙:他所有的仅是一张名单而已,大致就是他已经宣读的那些。托尼也不指望他能向自己解说泽尼亚,如果要解说,他会从相反的方面来介绍。“你们是她朋友吧?”他有点责难地问。 “是,”托尼说,“但很久以前了。” “泽尼亚记性真好。”律师说着,叹了口气。托尼以前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叹息。 洛兹坚持在追悼会之后去墓地,她把她们塞进自己的大车。“我要看看他们把她葬在哪里,这样就可以在那里遛狗,”她说,“我还要训练它们在树边撒尿。” “又不是那树的错,”查丽丝愤怒地说,“你越来越不宽厚了。” 洛兹大笑:“对,亲爱的!我是为你才这么做的!” “洛兹,你并没有狗啊。”托尼说,“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树。” “就为这个,我会养几条的。”洛兹说。 “桑树,”查丽丝说,“就放在前厅里,上面还有标签。” “我觉得它不可能生长,”托尼说,“太冷了。” “会长的,”查丽丝说,“只要嫩芽还在。” “我希望它长害虫,”洛兹说,“不,真的!她连棵树都不值。” 泽尼亚的骨灰装在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里,像个小小的地雷。托尼熟知这种盒子,这种盒子让她觉得不舒服。它们没有棺材那种富丽堂皇。她觉得里面的人好似被压缩过,像是炼乳。 她以为会有挥洒骨灰的仪式,也就是被那个律师称为骨灰的东西,但是骨灰盒没有打开,也没有撒骨灰。(之后--葬礼之后,十月的一个早上她煎完鸡蛋之后--托尼偶尔想到,盒子里到底是什么,有可能是沙子,或者是些恶心的东西,狗屎或者用过的避孕套之类。有可能是托尼第一次认识泽尼亚的时候,她曾做过的那种手势。) 埋葬骨灰罐的时候,他们都站在寒冷的细雨中,桑树也伫立在那儿。掩上土,没有终了的话,没有叫大家解散的话。细雨开始变成雪籽,穿着大衣的那些男人踌躇起来,然后徘徊着走向自己停在那边的汽车。 “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们好像遗漏了点什么。”离开的时候,托尼说。 “是的,没有唱诗。”查丽丝说。 “遗漏了什么?”洛兹说,“穿透她心脏的铁砧吗?” “也许托尼的意思是,泽尼亚至少也算是个人类。”查丽丝说。 “人类,屁,”洛兹说,“如果她也算人,我就是英国女王了。” 托尼的意思并没有那么慈善,她在想,几千年来,人死的时候--特别是强有力的人,那些令人畏惧的人--幸存者会遇到很多麻烦。他们会割开最好的马的喉咙,活埋一些奴隶和最爱的妻子,向土地倾倒鲜血。他们想要表达美好的愿望,尽管是假装的,因为死者的灵魂会嫉妒他们还活着。 或许我应该送花的,托尼想。但对泽尼亚来说,花根本不算什么,她会嘲笑那些花。需要的是一碗血。一碗血,一碗痛苦,一些死亡。这样,她才能够被埋住。 托尼没有告诉韦斯特追悼会的事情。也许他也去了,并且心碎了。抑或他没有去,然后又觉得自责,或是因她只身参加而觉得难过。但是他知道泽尼亚已死,从报纸上得知的:藏在中缝的长方形的一小条。有加拿大人在恐怖爆炸中丧身。托尼他们年轻的时候,爆炸是个舞会的名字。他什么都没对托尼说,但托尼找到了被剪掉一小块的那一页。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永远不提泽尼亚。 托尼把鸡蛋放在形状如小鸡的两个陶制蛋杯中,是几年前她在法国买的。法国人喜欢把盘子做成要用来装的那个东西的形状,等到吃的时候更是直截了当。他们的菜单简直是素食者的噩梦--这个的心脏,那个的脑。托尼很欣赏这种直接。她也有个法国盛鱼浅盘,是鱼的形状。 通常,购物并不是她的强项,但她抵挡不住纪念品的诱惑。这些蛋杯就是她在罗马将军马里于斯消灭十万条顿族人的战场附近买的--或许是二十万,就要看是谁编的年代史了--公元前一世纪的事。通过从大部队派遣一个小的先遣队在敌军面前作为诱饵,他使敌人败退到他已经选好的屠杀场地。战后,三十万的条顿族人被卖为奴隶,另外九万人可能,也可能并没有被扔进圣维多利亚山的一个坑洞,在一个可能性的叙利亚女先知的策动下。这个女先知的名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玛撒。据说她穿紫色长袍。 虽然故事的其他部分含糊不定,但几千年来关于衣服的这一细节却被坚信不移地流传下来。尽管如此,战争本身确实发生过。托尼考察过地形:一个平坦的空地,三面环山。如果处于守势,仗很难打。附近有个小镇叫布利耶尔,现在还叫这个名字,散发着腐烂尸体的味道。 托尼没有(也从来没有)向韦斯特提起这个蛋杯的关联。他会觉得惊愕,与其说是因腐烂的条顿族人,不如说是因为她。她曾经对他谈及自己能够理解那些古老的国王会把敌人的头盖骨做成酒杯,这实在是个错误:韦斯特喜欢把她想象得亲切而仁慈,当然,还有宽容。 托尼自己研磨咖啡豆做咖啡,并加了奶油,不去管胆固醇的问题。他们迟早会动脉淤积,到时候就不得不放弃奶油,但不是现在。韦斯特坐着吃鸡蛋;他全神贯注地吃着,像个幸福的孩子。明亮的基本色--红色杯子,黄色桌布,橙色盘子--使厨房着上游乐场的气氛。他灰色的头发看上去像个比目鱼,在夜间,会有些说不清的转变发生在他身上,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金发。 “鸡蛋不错,”他说。像好鸡蛋这样的小事情会让他高兴起来,类似差鸡蛋的小事情会使他沮丧。他很容易满足,却不容易保护。 韦斯特,托尼对自己重复着。她一次次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像个护符。他以前不叫韦斯特。曾经--三十?三十二年前?--他叫斯图尔特,直到他告诉她他有多讨厌被人叫斯图,所以她帮他换掉名字,从那时开始他就成为韦斯特了。其实她撒了小慌:严格来说,应该叫韦茨。但托尼觉得,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那样,撒点小谎。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韦斯特说。 “再要点土司吗?”托尼说,亲亲他的头顶,呼吸着他头皮和香波的熟悉味道;他点点头,于是她停下,起身走向烤面包机。他头顶的头发越来越稀薄:很快他会剃成顶削发式,像修士那样。此刻她比他高:她不常能拥有这样的鸟瞰视角。 她不需要告诉韦斯特她会和谁吃午饭。他不喜欢洛兹和查丽丝,她们让他觉得紧张。他觉得--没错--她们知道他太多事情。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 四 早饭之后,韦斯特去三楼的书房工作,托尼换下晨衣,穿上牛仔裤和一件套衫,又改了一些论文。楼上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这敲击声又被交配的土狼,被猛烈敲打的母牛,以及热带鸟痛苦的混合唱打断。 韦斯特是个音乐学者,他的某些研究非常传统--影响,变异,起源--但他还涉足一些最近变得非常流行的跨学科项目。他跟一帮子医学院的神经生理学家混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研究音乐对人脑的影响--不同种类的音乐,不同种类的嘈杂声,因为韦斯特拿出来的一些东西几乎不能算作是音乐。他们想知道人脑的哪部分在听,特别是哪一半。他们认为这个信息可能对被击打过的受害者,以及那些在车祸中丧失部分脑功能的人有帮助。他们将电线绑在人脑上,并弹奏音乐--或者说噪音--然后看着彩色电脑屏幕上的显示结果。 韦斯特对这一切都非常兴奋,他说他越来越清楚的是,人脑本身就是一个乐器,实际上可以在上面谱曲,在别人的脑子里;或者说,你有完全的行动自由的话,就可以。托尼觉得这个想法令人烦恼--如果科学家要在那个人的脑袋里弹奏那个人不想听的东西呢?韦斯特说这仅仅是理论而已。 但是他强烈地想要把电线接到托尼脑袋上,因为她的左撇子习惯。左撇子是他们的研究对象之一。他们要将电极连在托尼头上,然后让她弹钢琴,因为弹钢琴需要双手,而且两只手同时工作,却要按照不同的乐谱。托尼一再逃避这个实验,说她已经忘了怎么弹,这也差不多是真的;而且她也不想让韦斯特窥视任何发生在她脑子里的东西。 她完成了论文批改,然后回到卧室换衣服出去吃午饭。她看着自己的衣柜:没有太多选择,而且无论她穿什么,洛兹都会对她眯着眼睛建议一起去购物。洛兹觉得托尼过于追求花墙纸似的印花布,虽然托尼很小心地解释过这只是伪装。不管怎样,洛兹曾经试图确认说那件黑色皮衣才是她真正的自我,而那件衣服只能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先锋派意大利伞架。 她最后还是决定穿那件上面有白色小圆点的森林绿色人造丝外套,在伊顿的童装柜上买的。她在那里买了不少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呢?它们正合适,税也少;而且,就像洛兹总是不厌其烦地评论的那样,托尼是个吝啬鬼,特别是在衣服上。她宁愿把钱省下来,花在参观战争遗迹的机票上。 在这种朝圣过程中她收集纪念品:每个遗迹一朵花。或者是一根野草,因为她捡的东西都很平常--雏菊,苜蓿,罂粟。这样,她不认识的那些人的多愁善感都保留在她身上了。到了她住的便宜酒店和公寓里,她把那些花夹在该宗派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的《圣经》书页间。如果没有《圣经》,她就把它们放在烟灰缸下面压平,烟灰缸总会有的。 然后,等到了家,她就按照字母顺序将它们用胶带粘在剪贴簿里:阿金库尔,奥斯特利茨,邦克山,卡卡松,敦刻尔克。她不想偏袒哪个:所有的战役都是战役,都包含了勇气,都意味着死亡。她不会和同事谈论自己的这种举动,因为他们没人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甚至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在收集什么,或者纪念什么。 她在浴室里修饰一下面孔,给鼻子上点儿粉,但不涂口红。口红在她脸上显得突兀,外加的,就像孩子们戳在土豆上的红色塑料嘴巴。梳子穿过头发。她在唐人街剪头发,因为他们不会胡乱开价,而且他们知道如何对付前额垂了几根杂乱无章的刘海的黑色直短发,每次都一样。小精灵头,曾经被称为。刘海后面是她的大眼镜和大眼睛,以及她过于消瘦的脖子,效果是,一个顶着新孵化的鸟儿的街头顽童。她的皮肤还很好,足够好;弥补了灰色细纹的不足。这让她看起来像是非常年轻的老人,或者非常老的年轻人;不过,她两岁以后就是那个样子了。 她把学期论文胡乱塞进她的特大号帆布提包,跑上楼去和韦斯特道别。顶风,他书房门上的招牌上写着,电话应答机里也这么设置--三楼,顶风。他就是这么称呼他的高科技录音工作室的,如果那能算是个工作室的话。韦斯特正戴着耳机,连在他的大型录音机和合成器上面,但他看见了她,用招手来回复她。她从前门出去,上好锁。她总会很小心地锁门,她不想有任何瘾君子趁她不在的时候溜进去,打扰韦斯特。 木制大门需要修了;木板正在腐烂。下个春天就叫人来修,她对自己承诺说;安排这种事情至少需要那么久时间。有人在擦鞋垫下面卷了一份传单:又是工具贱卖。托尼想知道谁会买这些工具--这些圆锯,无绳电锯,挫子,起子--它们到底用来做什么。也许工具是种替代性的武器;也许男人不从事战争的时候就追求那些东西。但韦斯特不是使用工具的那种类型:家里唯一的一个锤子也是托尼的,用来锤她在电话黄页上看到的钉子。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呢? 还有一张工具传单散落在门前的小草坪上,草坪杂草丛生,需要修剪了。这个草坪是本区的污点,托尼知道,并一次次为此感到尴尬,她发誓要把草全挖掉,代之以一些五颜六色但生命力顽强的灌木,或者鹅卵石。她从没看出草坪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可以选择,她更喜欢护城河,加上一个吊桥,鳄鱼则可有可无。 查丽丝不断地发出含糊的喵喵叫声,吵着要帮托尼重整草坪,要把它变成一个鲜花盛开的奇迹,但是托尼把她挡开了。查丽丝会弄出托尼书房里的窗帘上那样的一个庭院来,她称它为“辛勤培育的”--繁茂的花海,缠绕的葡萄藤,俗丽的结实盆栽--对于托尼来说,那太繁复了。她已经看见洛兹向类似的请求屈服之后,她后墙旁边的那条细长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因为查丽丝就是那么弄的,洛兹不可能去重整一遍,所以现在洛兹院子里有一小块地将永远属于查丽丝了。 到街转角的地方,托尼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欣赏一下。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她仍觉得能够拥有这样一座房子或者说拥有任何一座房子,都似乎是个奇迹。房子是砖头的,后维多利亚时代造型,又高又窄,第三层盖着鱼鳞似的绿色木瓦。她书房的窗户从左边仿造的塔上伸出来: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喜欢想象自己住在城堡里面。这是个大屋子,实际上比站在街上看过去要大得多。一个坚固的房子,可靠的;一个堡垒,一个碉堡,一个要塞。里面是韦斯特,制造听觉破坏,却不会被伤害。当她买下来的时候,这个区域更潦倒一些,价格也更低,她觉得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一直住在里面。 她走下地铁阶梯,把代币投进旋转式栅门,登上列车,在塑料座位上坐下,像个上门服务的护士那样把提包放在膝盖上。车厢不挤,所以没有高个子的人头挡住视线,她能看见广告。扎嘎!一个巧克力棒广告这么说。吗助帮予给能?红十字会恳求道。价减!价减!如果她把这些字都大声读出来,人们会认为是另一种语言。确实是另一种语言,一种古代的语言,她所熟知的语言。她睡着的时候都能说这种语言,而且也确实说过。 如果被基要主义者听见,他们会谴责她在崇拜撒旦。崇拜撒旦的人就会将流行歌曲反过来唱,声称要找出隐藏其中的亵渎;他们认为把十字架倒挂或者将主祷文反过来说就能够召唤魔鬼。都是胡说。魔鬼才不需要这种召唤,这种幼稚而做作的仪式。才没那么复杂。 但是,托尼的另一种语言并不是邪恶的。它只对她自己有危险,是她的裂口,在那里她将自己小心地缝合在一起,也是在那里她有分裂的可能性。虽然如此,她还是沉湎其中,一种冒险的怀旧之情。旧怀。(黑暗时代的一个海盗头子?一种高档泄药?) 她在圣乔治站下车,从贝德福德路出口上来,路过发传单的人和街头卖花的人,经过了角落里吹笛子的男孩儿,没有跑着过绿灯,接着往前走,过了大学体育场,然后穿过主校区的操场。她的办公室在一条昏暗的老街深处,拐角处一座叫做麦克朗大楼的建筑物里面。 麦克朗大楼是一座庄严的红砖大楼,被天气和烟灰变成了紫棕色。当它还是女生宿舍的时候,她曾作为学生在里面连续住了六年。有人告诉她这座楼是以某个人或者是其他帮助过女人投票的人来命名的,但她不太在乎这些。那个时候,没人在乎。 托尼对这个地方的第一印象是它像一个古老的烽火台,烧得过热却通风良好,地板嘎吱作响,里面有很多破旧而冷淡的木头:宽大的栏杆,沉重的窗座,厚厚的板门。闻上去--到现在闻上去仍然--像个潮湿的餐具室已经干枯腐烂了,有发了芽的土豆被忘在里面。那个时候,常有从饭厅里滤过来的令人反胃的气味,挥之不去:温热的卷心菜,残余的炒鸡蛋,烧油脂。她总是避开那里的饭食,私运面包和苹果回房间。 70年代的时候,比较宗教学的人占据了它,但自那之后它就变成了各种有所价值但穷困院系的过剩人员的临时办公室--那些被认为是更多地使用脑子而不是使用一件件光鲜亮丽的设备,那些对现代工业贡献不大,因此被认为自然地能够适应破旧环境的人。哲学系已经在一楼建立了桥头堡,现代历史占据了第二层。尽管有些不认真的重漆尝试(已经成为过去了,已经褪色了),麦克朗依然那样严厉,它总是那种慎重的建筑物,犹如冷麦片粥一般正直,保持着自我。 托尼不介意它的破旧,甚至做学生的时候就喜欢在这里--说得更确切些,是相对于她本来要待的地方来说,相对于一间租来的屋子,一个不具名的工作室式的公寓。其他一些更加玩世不恭的同学把它叫做麦克菌,一个多年流传下来的名字,但是对于托尼来说,这里就是个天堂,并仍然保留着这种感恩。 她自己的办公室在二楼,往里去,距她曾住过的那个房间几个门之远。她以前住过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咖啡间,一个顽固阴郁的地方,里面有一张有缺口的厚光面纸桌子,几把不相称的直背椅,以及一张钉满弯曲钉子的特赦海报,海报上是一个男人被绑在有刺的金属丝里。还有一个滴漏咖啡机,滴滴答答的,以及一个架子,用来放大家的环保耐洗大杯,每个杯子上都印着各人姓名的首位字母,免得相互传染牙龈疾病。托尼的杯子有点麻烦,她用红色的指甲油在黑底上写:用擅勿。人们偶尔会由于弄错或者偷懒而用了别人的杯子,但没有人用她的杯子。 她在咖啡间停下来,里面有两位同事,都穿着毛制慢跑装,正在喝牛奶,吃曲奇。阿可罗德博士,18世纪农学专家;还有萝丝·平洛特,社会历史学家和加拿大学家,这个人无论用什么其他的名头,仍然讨人厌。她很想知道萝丝·平洛特和鲍勃·阿可罗德有点儿什么东西,用洛兹可能使用的措辞来说。近几周来,他们经常把头凑在一起,但顶多也只是场宫廷密谋。整个系就像是个文艺复兴时候的宫廷:窃窃私语,相互联合,琐碎的变节,焦急,愤怒。托尼努力远离这些,但只是有时候成功。她没有特定的同盟,因此被所有的人猜忌。 特别是被萝丝猜忌。托尼仍然对两年前萝丝谴责说她的一堂研究生课程是欧洲中心主义的事情感到愤慨。 “它当然是欧洲中心论的!”托尼说,“你能指望一堂称做梅罗文加王朝围城战略的课上成什么样子呢?” “我认为,”萝丝·平洛特说,企图挽救她的立场,“你可以从受害者的角度来教授这门课程,而不是忽视他们。” “哪些受害者?”托尼说,“他们都是受害者!轮流受害!事实上,他们在轮流努力地避免成为受害者,战争的整个重点就在这里!” 萝丝·平洛特对战争的了解你可以自作评断,但她的无知是肯定的:她主要就是不要再有战争,不再有战争带来的扰乱。“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最近她对托尼说,皱着鼻子,好像在谈论鼻涕或者放屁:微小而令人讨厌,却又隐藏得很好的东西。 “你会去问艾滋病研究者他们为什么喜欢艾滋病吗?”托尼说,“战争已经存在,也不会马上离开。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它,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但是萝丝·平洛特才不管,她宁愿让别人去开垦这片墓地,她会弄破自己的指甲。 托尼想过跟萝丝说,劳拉·谢科德的老牌巧克力盒子上同样名为萝丝的肖像,在X光下,是个穿裙子的男人,确实是穿裙子的男人。她会告诉萝丝说,没有女人能表现出这种侵略性,或者--如果你喜欢--这种勇气。那将会把萝丝钉在两难的境地!她必须坚持说女人能像男人一样善于争战,因此和男人一样坏,否则就是他们天生就是胆怯的娘娘腔。托尼非常好奇想要看到萝丝会怎么回答,但是今天的时间不够。 她对萝丝和鲍勃点点头,他们斜眼看看她,是她已经习惯的那种集体的斜视。男性历史学家认为她正在侵入他们的领地,她不应该去管他们的矛,箭,弹弓,标枪,剑,枪,刨子,和炸弹。他们认为她应该写写社会历史,例如谁在什么时候吃些什么,或者封建家庭的生活。女性历史学家,虽然为数不多,也同样这么认为,但另有原因。她们认为她应该研究出生,而不应该是死亡;肯定不应该研究战争方法,不该是溃败和逃散,不该是流血,不应该是杀戮。她们觉得她令妇女失望。 总体而言,她和男人相处得更好一点,如果他们能够认真地通过笨拙的初次交谈;如果他们不叫她“小女士”,或者不说他们不希望她过于阴柔,即矮小之类的话。但是只有大多数的老人能够做到那些。 但是如果她不是那么小,她永远都无法和男人相处成这样。如果她有六英尺高,长得健壮;如果她有臀部,那样,她就会受到威胁,然后变成悍妇。正是这种不协调给了她某种特权。一口气就能把你给吹走,他们静静地朝着她微笑。随便你,托尼想,回他们微笑。很多人喜欢吹牛。 她打开办公室门锁,然后将身后的门锁上,假装她不在里面。这不是她办公时间,但是学生会乘虚而入。他们能够像狗一样嗅出她在与不在;他们会奉承她或者向她哭诉,或者企图给她留个好印象,或者将他们的含怒的藐视的观点强加给她。我只是一个人,托尼想告诉他们。但她不是,她是个拥有能力的人,虽然不多,可仍旧是能力。 大概一个月前,有个学生--高大,穿皮夹克,眼睛红红,本科二年级概论课程上的--将一把折刀插进她的办公桌里面。 “我要一个A!”他嚷道。托尼既害怕又愤怒。杀了我你连通过都拿不到!她想喊回去。但是他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嗑了药或者疯了,抑或两者都有,或者在模仿那些从新闻上看来的谋杀教授的狂暴学生。幸好还只是把小刀。 “我欣赏你的直接,”她对他说,“现在,为什么不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下,让我们来谈谈呢?” “多亏了精神病治疗服务,”他走之后,她在电话里对洛兹说,“可他们是怎么了?” “听着,亲爱的,”洛兹说,“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情,你知道女人在经前综合症的时候,体内有些化学物质是吧?那么,男人在所有时间都有那种物质。” 也许是真的,托尼想。否则,陆战队士官是怎么来的呢? 托尼的办公室很大,比一个现代建筑物要大多了,里面一张标准配备的刮痕桌子,标准的锯屑公告板,标准的布满灰尘的软百叶窗帘。一代又一代的图钉已经使变淡的绿色涂漆剥落;玻璃纸胶带的残余碎片闪烁在这里那里,好像山洞里的云母。托尼不太用的打字机就放在桌上--那么慢,那么过时,如果有人将它偷走,她都不会注意到--她的书架上有一些值得信赖的书卷,有时候她会借给学生:克瑞西的十五场决定性的世界战争,是很必要的陈词滥调;利德尔·哈特;当然还有丘吉尔;《致命抉择》;还有她自己最喜欢的书之一,基根的《战争的一面》。 一面墙壁上挂着仿制粗糙的本雅明·韦斯特的《乌尔夫之死》,在托尼看来它是一张过于忧伤的画,乌尔夫白得跟鳕鱼肚子似的,眼睛虔诚地朝上翻,许多犹如化装舞会上的恋尸偷窥狂的人物集结在他周围。托尼把它放在办公室里作为一种提醒,既是对她自己也是对学生,在她的专业里随时会有的虚荣和殉教的倾向。那幅画旁边是拿破仑,正在沉思地跨过阿尔卑斯山。 对面墙上,她挂了幅笨拙的钢笔卡通画,命名为《乌尔夫在小便》。乌尔夫将军背对着观看者,只展示了他衰弱的下巴的侧影。他表情里带着怒气,从嘴里冒出来的气球上写着:“我日这些纽扣。”这个卡通画是她两年前的一个学生画的,由整个班级在期末的时候一起交给她。通常她的学生大多是男人:没有多少女人觉得自己能喜欢中世纪后期战术失误或者人为制造的军事历史,她这一轮的研究生课程就是这么命名的。 当她打开包装的时候,他们都注视着她,要看她对日这个词怎么反应。他们这个年龄的男人似乎认为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以前从没听到过这个词。她觉得这令人伤感。她不得不有意识地努力不让自己管学生叫“我的孩子们”。如果不注意,她自己就会变成一个亲切滑稽的童子军女训导员;或者更糟,一个博学古怪的老女人。她会开始对他们使眼色,捏脸蛋儿。 卡通本身是为了纪念她的关于襟门紧固件技术的讲座,这个讲座--她听说--已经被取绰号为“温柔的纽扣”,而且经常全场爆满。战争作家--她开始讲--总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国王和将军身上,在他们的决策和他们的战略上,而忽略那些低下但同样重要的因素,这些因素能够,而且确实已经让那些战士--那些身在前线的战士--陷入危险境地。例如,携带疾病的虱子和跳蚤,糟糕的靴子,淤泥,细菌,汗衫,还有襟门紧固件,拉带,衣服重叠处,扣住的袋盖,拉链,在各个时代的军事历史中都扮演重要角色;更不用说苏格兰短裙了,从某种角度来看,它更是问题百出。不要笑,她告诉他们。而应该想象你们自己在战场上,尿急了,就像在那种高压情况下经常会有的那样。现在想象你们正在努力解开这些纽扣。 她拿出有关纽扣的草图来讨论,一套19世纪的装束,每打开一个至少需要十根手指和十分钟。 现在想象一个狙击兵,没那么好笑了吧? 吃饱的兵才能打好仗,但同样也得有好襟门紧固件。不使用拉链--虽然它加快了打开的速度--完全无可厚非。为什么不呢?用脑子想想--拉链会卡住,而且有声响!很多人养成在上面擦火柴的习惯。在黑暗里!这样做也可能会发出闪光信号。 作为军服设计者--她继续说--很多人在那些无助的应征兵身上犯下大错。有多少英国战士因为他们的红色制服而遭致不必要的死亡呢?别以为那种草率除了19世纪就没有了。墨索里尼没有为自己的军队提供鞋子的犯罪性失误--鞋子!--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而且,托尼认为,谁为朝鲜军队构想出的那种尼龙裤子,应该送交军事法庭审判。一公里之外你就能听见两条腿扫来扫去的声音。还有睡袋--也发出沙沙声,并且没办法方便地从里面打开,而且它们冻住了!在敌人的夜间袭击过程中,那些人就像布袋里的小猫一样被宰杀。 是被设计者谋杀了!她完全可以整理推论出这一点。 所有这些,以一种更加镇静和注脚的形式,至少可以作为她正进行的书中的一章:致命祭袍:无能的军服设计师的历史。 查丽丝说花这么多时间在战争这么消极的事情上对托尼不好,她说这是致癌性的。 托尼搜遍了她的折叠文件夹,找到班级名单,她给它设置在B里面,即代表官僚(Bureaucracy),然后把每份论文的等级登记在小方框里。弄完后,就把改过的论文扔进钉在门外的马尼拉信封里,根据约定好的,学生们在今天晚些时候就可以去那里取。然后,她继续走到走廊尽头,在间或有秘书的系办公室的肮脏小房间里查看邮件,没发现什么,只有一份《简氏防务周刊》的更新通知,和她最近写的一本大枪的摹本,于是将它们全都卷进包里。 接下来,她在过热的女盥洗室停留了一会儿,一股液体肥皂,氯,加上半消化的洋葱味道。三个马桶中有一个一如既往地塞住了,另外两个缺卫生纸。无法运作的那个里面倒是藏了一些,被托尼征用过来。在她喜欢选用的那一间的墙壁上--粗面玻璃窗旁边的一格--有人刻了新的信息上去,历史(herstory)不是历史(history)和子宫切除术(hersterectomy)不是子宫切除术(hysterectomy)的上面:女权主义解构派真恶心。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托尼很清楚,指的是正在进行中的一个变动,要将麦克朗大楼宣称为历史性建筑物,并变成女人的研究所。历史性的(historic)不是女性主义历史性的(herstoric),有人在旁边加了一行。一场即将到来的争斗的前兆,托尼希望可以避免。 她在秘书的桌上留下纸条:厕所塞住了。谢谢。安东尼娅·弗雷蒙。她不想加上又一次。没有必要搞的不开心。这个纸条不能带来什么结果,却是她必须履行的责任。然后,她匆匆地走出大楼,回到地铁,往南去。 五 午饭在托克斯克,所以托尼在奥斯古站下,然后沿着皇后街往西走,走过龙女士漫画书屋,走过太后咖啡馆,走过竹艺俱乐部及其热销的书画作品。她本可以等电车,但电车里的拥挤会把她给压扁,有时候会挤痛她。她已经对周围人的衬衫纽扣和皮带卡子做了足够的察看,暂时对她没有威胁,所以她选择了危险的随机性更大的人行道。不管怎样,她还不算晚;总不会比洛兹晚。 她沿着人行道的外侧走,远离墙壁以及靠着墙壁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影。表面上他们只是要些零钱,但托尼更多的是觉得他们阴险。他们是间谍,在大举进攻之前先侦察这个区域;或者是难民,还能行走的战争伤员,在突击到来之前退避起来。两种情况她都清楚,绝望的人令她惊慌,因为她就是在这样两个人中间长大的。他们会发出攻击,会抢夺任何东西。 皇后街的这个地段安定一些了,几年前,这里更野,更危险,但是租借市场也更活跃,很多二手书店和潦倒的艺术家不见了。这里仍然混杂着边缘时尚,东欧食品,批发办公家具,乡村音乐啤酒吧;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很棒的油炸圈饼,新潮夜总会,名牌衣服。 但是经济不景气正在加剧,更多大楼在贱卖;更多流行衣服小店停业,那些仍然开张的店里,女店员潜伏在门口,用失败、恳求的目光瞪视着路人,她们的眼睛充满了挫败的愤怒。大降价,窗户上写着:去年的这个时候,也就是圣诞节前两个月,不可能听到这个。没有脸或者没有头的人体模特身上的华丽衣服似乎不再是欲望的化身了,反而更像是派对垃圾、弄皱的纸巾、一伙小流氓或者劫掠的军队留下的瓦砾堆。虽然没人看见过他们,或者敢确定他们是谁,但哥特族和旺达尔人的时代结束了。 无论怎样都从来没穿过那种衣服的托尼这样想。它们是给那些拥有长腿,长躯干,长而优美的手臂的女人准备的。“你不矮,”洛兹告诉她,“你是娇小。听着,我死都想要你那样的腰。” “但是我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粗细。”托尼说。 “所以,我们要的是二者的混合,”洛兹说,“把你的腰和我的大腿放在一起,折中一下。你觉得怎样?” 如果她们再年轻一点,这种谈话可能指向她们对各自体型的认真的不满和认真的渴望,但在这个时候这种谈话多少只是常备剧目。 洛兹正站在托克斯克外面朝她招手,托尼走过去,洛兹弯下腰,托尼就伸长脸,她们在各自的头两侧对着空气亲了一下,这是最近才在多伦多,或者说在多伦多的某些阶层流行起来的。洛兹笨拙地模仿这种礼仪,把脸颊吸进去,这样嘴就变成了鱼嘴,目光交叉。“太做作了?我?”她说。托尼笑笑,然后两人一起走进去。 托克斯克是她们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不太贵,带着嘈杂声;虽然它有一点调皮,有一点肮脏。端过来的盘子底面会有一些触感奇怪的东西粘在上面,男服务生会涂眼影膏或者戴鼻环,女服务生习惯穿荧光保暖裤和皮质超短裤。旁边是长长一排烟熏玻璃镜,从某个拆毁的酒店里抢救下来的。墙上糊着过期的非主流戏剧演出计划海报;皮肤苍白、金属装饰的暗淡衣服上面挂着链条的人们在禁止入内的里屋无精打采地坐着,或者是在通向厕所的开裂的楼梯上面商量着什么。托克斯克的特色菜是一种羊酪芝士烤胡椒三明治,一种纽芬兰鳕鱼蛋糕,间或会有放了太多核桃和碎根茎的又黏又多的色拉。还有果仁蜜饼和提拉米苏,以及强烈的会上瘾的浓咖啡。 晚上,当摇滚乐队和高分贝闹声接管那里的时候,她们当然不会过去。但吃午饭还不错,这让她们感到振奋,觉得年轻,而且比她们本身更胆大。 查丽丝已经在那儿了,坐在角落里一张红色福米加塑料桌子旁边,金色斑点烘在塑料桌子里面,铝制的桌腿和包边,既不是真正的50年代风格也不是它的仿制品。她已经帮她们点了一瓶白葡萄酒,一瓶依云水。她看到她们,微笑着,然后空对空的亲吻环绕桌边。 查丽丝今天穿的是一件松大的淡紫色棉质运动连衣裙,上面罩一件绒毛开襟羊毛衫,脖子周围绕了一条草地花朵设计的橙色-水绿色围巾。她长长的直发是灰白色,从中间分开来;眼镜架在头顶。桃红色的唇膏就是她嘴唇的真正颜色。她有些类似于稍稍褪色的草本香波广告--健康,但是过于接近古风。奥菲莉娅如果还活着就是这个样子,或者中年的圣母玛丽亚--诚挚并苦恼,具有心灵之光。正是这心灵之光导致她的苦恼。 洛兹包裹在一件托尼曾在布鲁尔街上一个非常昂贵的设计商店的橱窗里见过的衣服里面。她购物非常慷慨而且有自己的风格,但通常是急匆匆的。这件夹克是鲜亮的蓝色,裙子很紧。她的脸经过仔细的化妆,头发重新染过,这次是红褐色,嘴唇是树莓色。 她的脸和装束不般配,它不是那种漫不经心和消瘦的脸形,而是圆胖的柔软的挤奶妇女那样的粉红色脸颊,笑的时候还有酒窝。她的眼睛智慧,慈悲,冷酷,像是属于另一张脸,更瘦的一个人:更瘦,更顽固的。 托尼坐到椅子上,把她的大提包放在椅子下面,可以当脚凳用。矮皇帝曾需要特质的脚垫,这样他们坐在王位上的时候腿就不会晃来晃去了。托尼有同感。 “那么,”开场结束后,洛兹说,“我们都各就各位了,气色都不错。有什么新闻吗?托尼,我在霍尔特里看到一件减价外套,会非常适合你。中式领--中式领又回来了!--前面是黄铜扣子。”她点燃自己惯常抽的烟,查丽丝惯常性地轻咳一声。托克斯克的这个部分不是禁烟区。 “那会让我看上去像个旅馆服务生,”托尼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合适。” “你从没考虑过高跟鞋吗?”洛兹说,“你应该加高四寸。” “认真地说,”托尼说,“我想要能够走路。” “你可以装个植入腿,”洛兹说,“增高腿。嗯,为什么不呢?这种腿怎么使都可以。” “我觉得托尼身体的本来样子很合适。”查丽丝说。 “我不是在说托尼的身体,我是在说她的行头。”洛兹说。 “总是这样。”托尼说。她们都有些大声地笑了。酒瓶已经空了一半。托尼只喝了一点,掺着依云,她对任何形式的酒精都有所提防。 她们三个一个月在一起吃一次午饭,已经形成了某种依赖。她们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只是相同的灾难将她们带到一起,如果泽尼亚可以被称做是一种灾难的话;但是一直以来,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了彼此的忠诚,一种团队精神。托尼已经喜欢上这两个女人了;把她们看成好朋友,或者类似于好朋友了。她们勇敢,有战争的伤疤,她们经历过火炼;到如今,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彼此不为人知的事情。 所以她们继续有规律地碰面,就像战争寡妇或者退伍军人,或者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人的妻子那样。在这种小组里,桌子旁边实际在场的人要比能数出来的人更多。 但是她们不谈及泽尼亚,再也不谈了,自从她们埋葬了她之后。如查丽丝所说,谈论她会把她仍然扣留在这个世界。如托尼所说,她不利于消化。如洛兹所说,为什么在她身上白白浪费时间? 她还是一直存在在桌子周围,托尼觉得。她在场,我们扣留了她,我们正白白给她时间。我们没办法让她离开。 女服务生过来点单,今天是一个蒲公英头发,豹纹紧身裤,高及小腿肚的银色系带靴女孩儿。查丽丝点了兔子食谱--是给兔子吃的食谱,而不是兔子--胡萝卜格栅,白干酪,凉扁豆色拉。洛兹点了烤厚切软芝士三明治,草本香菜籽面包,以及波兰泡菜;托尼点了中东特色菜,色拉三明治,烤肉串,蒸丸子,鹰嘴豆芝麻色拉酱。 “说到中东,”洛兹说,“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伊拉克问题,我猜是你的专业,托尼。” 她们两个看着托尼,“实际上,并不是,”托尼说。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最关键的,她曾试图告诉她们,是能够成功地避开现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但是她当然也紧跟趋势,紧跟了多年。一些有意思的新技术正在测试中,那是肯定的。 “别忸怩作态了,”洛兹说。 “你的意思是,是否会发生一场战争?”托尼说。“简单的回答就是是的。” “真可怕,”查丽丝沮丧地说。 “可别责怪信使,”托尼说。“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把它说出来的人。” “但是现在你怎么可能知道?”洛兹说。“事情也许会变。” “这不像股市,”托尼说。“已经注定了,萨达姆一越界,立马就成了定局。就像卢比孔。” “就像什么?”查丽丝说。 “没什么,亲爱的,就是历史上的事情,”洛兹说。“所以这果真很糟糕,还是什么?” “短期之内不会,”托尼说。“长期来看--哎,很多帝国都因为过分扩张而垮台了。两种可能性都有,但是美国没想那么多,他们喜欢这个主意,他们会找个机会试验他们的新玩意儿,招揽一些生意。别把它当作战争来看,看成是市场扩张。” 查丽丝叉起胡萝卜格栅;上嘴唇沾了一个碎片,还有一根可爱的橘子须。“那么,不管怎样,不关我们的事。”她说。 “关我们的事,”托尼说。“我们会被要求参与,如果你入伍当兵,如果你想拍国王的马屁。我们会参与进去,我们以及我们的失败结局,我们过时的老海军。现在那是一种耻辱。”托尼其实对此是愤怒的:如果你要让男人去打仗,就应该给他们像样的装备。 “也许他会放弃原来的主张,”洛兹说。 “谁?”托尼说。“森姆叔叔吗?” “萨达姆叔叔,不好意思,是个双关语。”洛兹说。 “他不可能的,”托尼说。“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他自己的人民会杀了他,他们并非没有尝试过。” “真压抑,”查丽丝说。 “没错,”托尼说。“对权力的欲望会占上风,数千人会毫无必要地死去,尸体将要腐烂,女人和孩子将会死去,瘟疫将会肆虐,饥饿将横扫整个国家,抚恤金将会设立,官员将会从中吮吸钱财。但也不全是坏事--自杀率会下降,战争期间都是如此,而且或许女性战士会在前线的格斗中大显身手,为女权主义而战。但我对这一点表示怀疑,她们可能还是会像往常一样绑绷带。我们再叫一瓶依云吧。” “托尼,你太冷血了,”洛兹说。“谁会赢?” “战役,还是战争?”托尼说。“战役的话,肯定是技术赢,谁有空中优势谁赢。现在更可能是谁呢?” “伊拉克人有某种巨大的枪,”洛兹说。“我读到过一些。” “那只是其一,”托尼说,她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自己对此也感兴趣。她,以及《简氏防务周刊》,还有一些其他不认识的人。“叫做超级枪。那确实是个技术性突破;能够取代中程飞行器和昂贵的火箭,减少成本。猜猜他们叫它什么?巴比伦工程!但是这个武器的制造者被谋杀了,一个武器天才--格里·布尔,世界上最好的弹道学家--我们的人,顺便说一句。他被警告过,有那么点儿。他不在的时候,有东西一直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明显的暗示,我要说。但他还是在造枪,直到砰一声--他头上中了五颗子弹。” “真可怕,”查丽丝说。“我讨厌那样。” “你自己选,”托尼说。“想想有多少人会被超级枪杀死。” “但不管怎样,我听说挖地窖了,”洛兹说。“听说他们已经有了很深的水泥地下碉堡,足以抵挡爆炸。” “只给将军级别的人用,”托尼说。“等着瞧。” “托尼,你真愤世嫉俗,”查丽丝说,怜悯地叹一口气。她一直希望托尼能够在灵魂上有所提高,包括,无疑,对前生的发现,接受部分脑白质切除术以前用来治疗精神性疾病的方法。,提高对园艺的兴趣。 托尼看着她,坐在她漂亮的甜点前面,冰淇淋拼盘,一个粉色球,一个红色球,一个诱人的紫色球,汤匙已经准备好,就像是一个孩子的生日派对。这种无知让托尼觉得痛苦,同时以两种方式。她想要安慰查丽丝;也想摇醒她。“你想要我说什么?是要我们都应该努力有个更积极的态度?” “会有帮助的,”查丽丝严肃地说。“你不知道会怎样,如果每个人都那么做。” 有时候托尼想拉着查丽丝百合花一般白的手,带着她去头盖骨堆,去到填满尸骨的隐秘洞穴,去看手臂如柴、胃部鼓胀的挨饿儿童,去看那些教堂被锁起来,然后连同里面嘶吼着的囚犯一同烧掉,去看十字架,一排一排一排。多少世纪之前,能够追溯的最早的时候。现在告诉我,她会对查丽丝说,你看到了什么? 鲜花,查丽丝会说。 泽尼亚才不会那么说。 托尼感到一丝寒冷,门肯定打开了,她朝镜子里面看。 泽尼亚站在那儿,在她后面,在烟雾当中,在镜子里,在这间屋子里。不是长得像泽尼亚的某个人:是泽尼亚自己。 这不是幻觉,豹纹衣服的女服务员也看见她了。她正在点头,正在察看,正在指着后面的那张桌子。托尼觉得心纠紧了,像只拳头一样紧拽着,像个铅锤。 “托尼,怎么了?”洛兹说。她抓住查丽丝的手臂。 “慢慢转过头,”托尼说。“不要尖叫。” “狗屁,”洛兹说。“是她。” “谁?”查丽丝说。 “泽尼亚,”托尼说。 “泽尼亚死了,”查丽丝说。 “天哪,”洛兹说。“真是她。查丽丝别盯着看,她会看见你。” “居然让我们去经历那个白痴葬礼,”托尼说。 “那么,她不在里面,”洛兹说。“只有那个锡罐,记得吗?” “还有那个律师,”托尼说。经过一开始的震惊之后,她觉得自己并不惊奇。 “是呀,”洛兹说。“律师个屁。” “那人看上去是像个律师。”查丽丝说。 “他看上去太像是律师了,”洛兹说。“面对吧,我们上当了。那也是她的人。” 她们像谋叛者那样窃窃私语着。为什么?托尼想道,我们没什么好隐藏的,我们应该迎着她走过去追问--什么呢?她怎么能够仍然厚颜无耻地活着? 她们应该继续聊天,装作没看见她,可是她们却盯着桌面,剩余的冰淇淋拼盘融化成粉色和黑梅色的一片,在白色盘子上流淌,就像鲨鱼袭击后留下的痕迹。她们感到被发现,被捉住,感到心虚。应该是泽尼亚这样感觉才对。 但是泽尼亚大步走过她们的桌子,好像她们并不存在,好像没有任何人存在。托尼感觉到她们都在她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光中黯然失色。她用的香水识别不出来:很浓很阴郁的一种,阴沉,不吉利。军队撤退时销毁一切敌军可利用之物的味道。她走到屋子后面,坐下来,点燃一支烟,越过她们头顶上方,凝视着窗外。 “托尼,她在干什么?”洛兹小声说。托尼是唯一一个对泽尼亚有着真知灼见的人。 “吸烟,”托尼说。“等人。” “但她在这里做什么?”洛兹说。 “猎奇,”托尼说。“跟我们一样。” “我真不敢相信,”查丽丝悲哀地说。“在这之前我还是喜欢这一天的。” “不,不,”洛兹说。“我是指她来这个城市干什么,狗屁,我是指整个国家,她已经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还给她剩了什么?” “我不想谈她,”托尼说。 “我想都不愿想她,”查丽丝说。“我不想让她来搅乱我的头脑。” 但是已经不可能去想其他的任何事情了。 泽尼亚还像以前一样漂亮,穿着黑色紧身衣,低低的汤匙领,露出乳房的上部。总是那样,她看上去像是一张照片,用了强光,因此所有的雀斑和皱纹都褪去,只剩下基本的五官:在她,就是饱满的红紫色嘴唇,微染着陶土色的高高颧骨。还有她的头发,一团密集的烟雾,以她身上无处不在的那种难以察觉的卷曲,在她的头四周爆炸开来,这种微卷也使衣服紧贴身体,这种爆炸不规则地震动着她前额的卷发,使她周围的空气充满着沙沙的声音。在这种看不见的骚乱中间,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被雕刻而成的那样静止着。憎恶像宇宙辐射一样从她里面流淌出来。 或者这只是托尼看到的,当然是种夸大;是夸张的形容。但这就是泽尼亚通常会鼓动出来的情绪:夸张的情绪。 “我们走吧,”查丽丝说。 “别让她吓到你,”托尼说,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不是害怕,”查丽丝说。“她让我觉得恶心,让我觉得自己恶心。” 洛兹沉思地说,“她就是有那种功效。” 她们两个收拾手提包,开始分摊费用的仪式。托尼还在看着泽尼亚。她确实仍和以前一样漂亮;但是现在托尼能够察觉到一丝粉末状的乏味,就像葡萄上的白霜--细微的毛孔收缩,有点收缩,就像表皮下面的汁液被吸了出来。托尼觉得安心:泽尼亚毕竟是人类,就像其余的她们一样。 泽尼亚吐出一口烟雾,放低目光,盯住托尼。她的目光正正地穿过她,但确实又看见她了,看见了她们三个,她知道她们的感觉,对此她很享受。 托尼停止看她,她的心在里面又冷又稠密,像只雪球一样裹在一起。同时,她又非常兴奋,紧张,似乎在等待一个短语,一个命令,正要下达的,殊死的。前进!冲锋!开炮!或者是与此类似的某种东西。 但同时她也很累,也许她已经没有力气对付泽尼亚了,她也许斗不过她,这一次。当然她也从来没斗赢过。 她集中注意在光滑的红色桌面上,黑色的烟灰缸和压皱的烟蒂。餐馆的名字用银色的字体印在上面:托克斯克。 克斯克托。看上去像阿芝台克语。 她想干什么?托尼想。她要什么? 她在这里,在这里的镜子旁边,又是想干什么? 六 她们三个结队走出门,一个接着一个。撤退。托尼克制住想要退着走出去的冲动:如果逃跑,伤亡率就会上升。 并不是因为泽尼亚可能有枪,而是说,托尼能够感觉到轻蔑的深蓝色凝视像一道激光穿过她后面脆弱的小圆点人造丝衣服。可怜,泽尼亚肯定在想,她肯定在笑;或者微笑,繁茂的嘴角上翘。她们三个还不足以危险到需要她来大笑。砍,托尼喃喃地对自己说,像是武装起来,显得庄重,像是被惹烦了。 今天早上,托尼还是感觉到安全,足够安全,但是现在不觉得了。一切都成了问题,即使是最好的时候,每天的世界对她来说也显得脆弱,犹如一层薄薄的珍珠色皮肤被表面的张力固定在原处。她花费大量的精力去保持它的完整,保持她幻想中希望的舒适和稳固,话语从左到右地流淌,爱的惯例;但是表面之下却是黑暗。危险,混乱,城市着火,塔楼倒塌,深水区的混乱。她吸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感觉到氧气和汽车尾气冲进她的脑子。她的腿在摇晃,街道起伏的表面,像是池塘里的反射光那样可怕,微弱的阳光像烟雾一样吹过。 然而,当洛兹提出要开车送她回家或者去任何她要去的地方,托尼说她要走走。她需要间歇,需要空间,需要准备好自己去面对韦斯特。 这次,她们三个没有当空亲吻,而是彼此拥抱。查丽丝在发抖,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洛兹轻率并轻蔑,但她在努力止住眼泪,她会坐到自己的车里,然后大哭,用她鲜亮的夹克袖子抹干眼泪,直到她准备好,可以开回她顶层的豪华公司。另一方面,查丽丝会慢慢地走向回岛的渡船码头,透过商店橱窗往里面看,乱穿马路。在渡船上,她会看着鸥,想象自己也是一只,努力把泽尼亚赶出脑袋。托尼感觉应该保护她们两个。她们怎能明白那种艰难邪恶的选择呢?在即将到来的抗争中,她们一个都帮不上太大的忙。但另一方面,她们没有什么可以损失了,什么也没有,或者说没有人可以损失了。托尼却有。 她沿着皇后街走,然后在斯帕蒂娜街向北转。她庆幸自己的脚还可以移动,庆幸阳光还在照耀。他不是过于害怕自己的命运,就是赏罚过小,他把它藏起来,既无法赢取,也不会完全失去:她在脑子里背诵着。一首令人振奋的诗歌,一首被普遍喜欢的诗,一首将军们喜欢的诗。她需要的是一些展望,一些望展,一个有治疗作用的词汇。 慢慢地,她的心平静下来。在陌生人当中让她感到舒心,他们不需要她的努力,不需要她的解释,不需要她的再保证。她喜欢混合在这里的街头,在各种肤色当中。这里主要被唐人街接管,但仍有一些犹太熟食店,再往前去,被挤到一边的,是肯星顿市场里的葡萄牙人和西印第安人的店铺。还有2世纪的罗马,10世纪的君士坦丁堡,19世纪的维也纳。穿过十字路口。从其他国家来的人们似乎在努力忘却着什么,而这里的人又似乎在努力记住着什么。或许反过来。不管怎样,那些眼神里都有一种内向、出神的神情,斜眼的一瞥。到处都是音乐声。 人行道上挤满了午休购物的人;他们用不着看,就能成功地避免撞到彼此,好像身上长了猫须。托尼飘进飘出,经过蔬菜店,他们的星级水果,荔枝,和多皱的长卷心菜整齐地陈列在前面,肉贩子们的光滑鲜红的鸭子挂在橱窗里,亚麻制品店里有雕绣的桌布,丝质和服的后面绣着象征好运的龙。在中国人当中,她觉得自己高度正好,虽然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会被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怎么看,一个多毛的外国白种坏人;但是她并不多毛,事情就是这样,而且她也不是很坏。外国人,是的。在这个区域是外国人。 差不多到她该剪头发的时候了,在莉莉安理发店,往前两个街区,在拐角处。在那里,他们会对着她大惊小怪:他们欣赏,或者装作欣赏她的小脚,她鼹鼠爪子般的小手,她扁平的屁股,她心状的嘴,在时尚杂志中已经非常过时的翘嘴蜂蛰唇形。他们说她几乎是个中国人。 但只是几乎。几乎是她总是感觉到的一点;近似。泽尼亚从来不是几乎,即使在她最不诚实的时候。她的伪装非常巧妙,即使是最表面的掩饰也是绝对的。 托尼走啊走,走完斯帕蒂娜街,经过旧的胜利滑稽表演场--哪个胜利,谁的胜利,她在想--现在贴满了中文海报电影广告,经过格罗斯曼酒店,穿过学院街,史葛差会在供应圣诞节之汤,用越来越少的钱,供给越来越多的人。她可以一直走回去,今天没课。她需要重组她的力量,需要谨慎思考,需要布置策略。但是这么少的资源又能计划出什么策略呢?例如,为什么泽尼亚要选择复活,为什么她要先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炸死?也许有她自己的原因;和她们三个没关系。或者和他们两个有关,她和韦斯特。但在托克斯克被泽尼亚认出来仍然是个坏运气。 也许泽尼亚现在已经把韦斯特忘光了。他只是个小游戏,托尼默默地恳求着。一条小鱼,有什么好麻烦的呢?但是泽尼亚喜欢狩猎,她喜欢狩猎任何东西,她就爱好这个。 想象一下你的敌人,专家说,把你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假装自己就是他,学着预测他。很不幸,泽尼亚是个不可预测的家伙。一切都藏在古老的儿时游戏里面--剪刀,纸,石头。剪刀剪纸,但是摔碎在石头上。诀窍就是知道你的对手隐藏了什么,他或她,藏了什么拳头或者是卑鄙的突袭或者是什么秘密武器在后面。 太阳西沉,托尼走在她自己的那条安静的街道上,在飘落的枫树和栗树叶子间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家。她的大本营,在逐渐衰弱的光线下,这座房子不再那么厚实,那么坚固,那么无可争议了。而是看上去好像是临时的,好像正要被售出,或者正要开航,它有一丝摇曳,在停泊处摇动着。打开门锁之前,托尼的手在砌砖上拂过,向自己确证它的存在。 韦斯特听见她回来,对着下面喊她。托尼在走廊镜子前检查了自己的脸,镇定下来,恢复她希望的正常表情。 “听听这个,”她爬上第三层楼梯的时候,韦斯特说。 托尼听着:又是一首噪音,和昨天的--就她所能够分辨的--差不多。求爱的雄企鹅搬来石头,夹在橡胶靴子似的两脚之间;韦斯特带来的是噪音。“很棒,”她说。这是她诸多小谎当中的一个。 韦斯特微笑了,意思表示他知道她无法听到他能听到的东西,但是他喜欢她没有说出来。她回他一个微笑,担忧地审视他的脸。她检查了每一个皱纹,每个抬高和弯曲,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就她能看出来的。 他们两个都不想做饭,所以韦斯特转过拐角去买了日本外卖--烤鳗鱼,黄尾鱼,鲑鱼寿司--他们就在韦斯特三楼的书房里,坐在电视机前的垫子上吃,脱了鞋,舔着手指。 韦斯特在那儿放了一台电视机,这样他就能在上面放录像,声音被处理成颜色和波浪线,但他们也会用它来看老电影和质地很差的午夜凶杀连续剧。韦斯特通常更喜欢看电影,但今天晚上轮到托尼选择了,他们决定看一部警匪故事的重播,极具攻击性,俗不可耐,而且充斥着毫无理由的突发性暴力。 托尼的学生如果发现她做这个,肯定会笑;在他们的幻想中,他们的长辈和老师不可能像他们自己那样轻浮和思维懒惰。托尼看着一个女人梳理刚刚洗好的头发,看着另一个女人赞扬一个卫生巾,并将它弄弯来接住滴漏。她继续看,第一百次,第一千次,一个男人准备杀另一个男人。 这种男人在扔出匕首或者割断喉咙或者扣动扳机之前总会适当地说上一两句。这也许只是种银幕现象,是编剧的空想;或许男人真会说这种东西,在那种情境下。托尼怎么会知道呢?具有一种冲动,要去发出警告,幸灾乐祸,威吓敌人,将自己推向行动?君权天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为祖国而死是甜蜜和光荣的。别干涉我。挑战,呐喊,墓志铭,汽车保险杆贴纸。 这个男人说,“你将成为历史。” 托尼在脑中编撰了这些在电视里播放的死亡的同义词。你被烤了,你被烧了,你已经没有用了,你成了牛排,你死定了。奇怪的是有这么多都与食物有关,好像成为营养品就是最终的侮辱。但是你将成为历史很久以来就是她最喜欢的表述之一,它在过去--过去任何东西,过去的一切--和应得的不值钱的遗忘之间画了一个确切的等号。那就是历史,年轻人带着自以为是的藐视宣称,就是现在。 给了眼睛瞪大的男人一个脸部特写,按照事情的进展,这个人将很快成为历史,然后场景转换到鼻道的画面,鼻道里渗透着用橙色泡沫来医治的笑蕾。 “真可怕,”韦斯特说。托尼不知道他指的是这个警匪剧还是指鼻子的横截面。她隐去声音,拿起他的大手,握住他沾了酱的两根手指。“韦斯特,”她说。她想要传达什么呢?你是那么大?不是。我并未拥有你?不是。请留下? 穆特和杰夫,他有时候会这么称他俩。特穆和夫杰,托尼应答。把那段切掉,韦斯特说。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总会看上去像是其中一个被拴在链条上;但是哪一个被拴呢?熊和它的驯兽师?狮子狗和它的训练员? “要啤酒吗?”韦斯特说。 “苹果汁,”托尼说,“请,”韦斯特从他的垫子上站起来,穿着短袜的脚踏步走下楼梯。 托尼坐着看一辆新车在山地的荒野里发出刺耳的声音,静静地,从一个平顶的山冈鸟瞰下去。埋伏兵的好地方。现在,她只有一个决定要作:要不要告诉韦斯特。怎么开口?泽尼亚活着。然后怎样?韦斯特会怎么做?跑出这座房子,衣服和鞋都不穿?是有可能的。高个子人们的脑袋离地面太远,重心太高,一有震动他们就摇摇欲坠。正如泽尼亚曾说过的,韦斯特是个容易受影响的人。 凭着直觉,她站起来,踮着脚走到韦斯特的书桌边,那里放着他的电话机。他没有类似电话活页簿的东西,但是在一张废弃的音乐记录纸背面,她发现了令她害怕的东西。Z-阿.旅馆.分机.1409。 Z字漂浮在纸上,就像涂在墙上,就像潦草地写在玻璃上,又像雕刻在手臂上。Z代表佐罗,戴着面罩的复仇者。Z代表零点。Z代表击溃。 就好像泽尼亚已经来过这里,留下一个嘲讽的记号;但字体是韦斯特的。多可爱,她想;他就将它放在这里,谁都能看见,他甚至都不知道冲下马桶。不够可爱的是,他还没有告诉她。他比她想象中少一些坦率,少一些公正;多一些背信弃义。敌人已经在围墙以内了。 个人不是政治,托尼想:个人是军事。当语言失败,战争就开始了。 泽尼亚,她低语着,试着说出来,泽尼亚,你将成为历史。 你死定了。 七 查丽丝 破晓时分,查丽丝起床,将床打理得十分整洁,她尊重自己的床。她换过一张又一张的床--在地板上摆个充气垫子,或是在几个房间的地板上摆上几个充气垫子;一张盒子造型、拧着锥形木腿、老是坏的二手床;一个足以毁掉脊椎的蒲团;一个有药味的泡沫垫子--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结实,却又不是太硬,白漆铸铁床架。是她在工作时从莎安妮塔那里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回来的,当时莎安妮塔在定期更换中正想扔掉它。从莎安妮塔那里得来的一切都带有好运,这个床也是。干净,新鲜,像颗薄荷糖。 查丽丝用漂亮的印花床罩盖住床,白底,叶子、藤蔓和葡萄都是深粉红色,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式。她女儿奥古斯塔却认为太繁琐了。奥古斯塔在某些方面很有眼光:像膝关节一样光滑的皮椅子,铬合金腿玻璃面的咖啡桌,摆着灰色、象牙白、棕色枕头的块状棉款式的沙发。是种保守的富裕,就像市政律师的办公室--也许只是查丽丝的想象,实际上她一个市政律师都不认识。女儿从杂志上剪下这些令人望而却步的椅子、桌子和沙发的图片,将它们贴在家具剪贴簿里,并将摊开的剪贴簿随便放,就像是对查丽丝以及她的不修边幅的一种责备。 女儿是个倔强的女孩儿。很难使她满意,至少对于查丽丝来说很难。大概因为她没有父亲,或者不是没有父亲:而是一个看不见的父亲,一个只有少许轮廓,需要查丽丝来着色的父亲。而查丽丝自己也无能为力,因此他的特征至今仍旧有点模糊也就不足为奇了。查丽丝不知道对女儿来说有个父亲是否会好一点,她也不知道,因为她自己不曾有过父亲。也许当奥古斯塔拥有双亲而非一个却仍会感到不满足时,才会和查丽丝相处得好一点。 也许是查丽丝命该如此。也许她前世是个孤儿院的女看管--维多利亚时代的孤儿院,院里有供给孤儿们的薄粥,有舒适的炉火,有给女看管的四周糊满海报、被子填满绒毛的床;大概这就决定了她现在对床罩的品味。 她记起在成为查丽丝前,还是卡伦的时候,母亲也说自己倔强。你真倔,你真倔,她会哭着,用鞋或是扫帚柄或是身边的任何东西抽卡伦的腿。但其实卡伦不倔,她是温顺的,而且太温顺了。她头发柔软,笑容柔和,声音温柔。她是如此温顺,没有任何反抗。冷酷的东西沉入她的生命,穿透她;一旦她真的较劲儿,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用不着去看、去听甚至不去触碰它们。 大概她看上去很倔强。你赢不了的,她姨父这样说着,用粗壮的手抓住她的手臂。他以为她在反抗,也许是吧。最终她变成了查丽丝,消失了,在别处再次出现,从此以后就在另一个地方了。变成查丽丝后她更倔强了,倔强得可以,但她依然穿柔和的衣服:柔滑的印第安细棉布,长衬衫,印花披肩,长丝巾。 但是,她的女儿就闪亮多了。涂漆指甲,黑头发胶成了个闪烁的头盔,虽然不是朋克造型:也差不多了。她太小不该如此闪亮:才十九岁。就像才从蛹中出来一半就坚持要成为标本的蝴蝶,怎能够把身躯展开呢?她那超薄的衣服,干净的小军靴,从电脑打印出来的整洁的崭新列表,令查丽丝心都碎了。 奥古斯特,是查丽丝起的名字,因为那是她出生的时间。暖暖的微风,婴儿粉,无精打采的热度,刚刈的干草的味道。如此温柔的一个名字,对她女儿来说太柔了,于是奥古斯特自己在名字后面加了个a,现在变成了奥古斯塔,这就完全不同反响了。大理石雕像般的脸,鹰钩鼻,双唇紧闭发号施令的嘴。奥古斯塔在西部商学院上一年级,所幸的是有奖学金,因为查丽丝从来都负担不起;她在金钱上的拮据是奥古斯塔另一个抱怨的缘由。 虽然生活不富裕,但奥古斯塔被喂养得很好,营养充足。每次奥古斯塔回家,查丽丝都会为她煮上一顿营养大餐:多叶的绿色蔬菜以及营养平衡的蛋白质。她还会送奥古斯塔小礼物:填满玫瑰花瓣的香薰袋,供奥古斯塔带回学校的瓜子曲奇。但这些东西似乎并非最合她意,也似乎永远都不够。 奥古斯塔让查丽丝把肩挺直否则老来就成了驼背老太太。她检查查丽丝的碗橱和抽屉,把查丽丝收集起来打算做成新蜡烛的蜡烛头扔出来,有的时候扔的是那些查丽丝准备用来煮成新肥皂的半截肥皂,或是本打算用来装饰圣诞树却不小心长了蛾子的羊毛线卷。她问查丽丝上次清洗马桶是什么时候,吩咐她清理混乱的厨房--她是指那些每年夏天查丽丝无限钟情地培育而现在已经干枯的一簇簇香草,在窗子顶框上那脏兮兮,但仍然有点用处的大小不一的钉子上摇摆着;还有挂在那里的用来装鸡蛋和洋葱的金属丝编制的篮子--上面扔了查丽丝的手套和围裙;还有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发放的由遥远某处的山区农妇制作的烤箱露指手套,红色猫头鹰形状和海军蓝猫咪形状的。 奥古斯塔朝着“猫头鹰”和“猫咪”皱眉,她告诉查丽丝,她自己的厨房将是白颜色的,并且非常实用,所有的东西都将收进抽屉。她已经从《建筑学摘要》上面把图片剪贴下来了。 查丽丝爱奥古斯塔,但此刻她决定不去想她。太早了,她要享受日出,这才是更中立的方式来开始一天。 她走到卧房的小窗前,拉开窗帘,窗帘是与床罩取自同一花色的布。她还没有来得及替它卷边,但迟些时候她会的。几个钉窗帘的图钉已经从墙上崩掉,散落在地上。现在她得记住,避免以后赤脚踏上去。她应该弄个窗帘棒什么的,或者两个吊钩一根细绳:那不会很贵。无论如何,必须在奥古斯塔回来之前把窗帘洗掉。“你从来不洗这些东西的吗?”上次在的时候她这样说过,“看上去就像穷人的内衣。”奥古斯塔对事物的图解方式令查丽丝畏缩。太尖锐,太伶俐,太不加掩饰:从锡罐上剪下来的形状。 没关系,卧室窗外的风景使她宽慰。她的房子是一排的最后一间,旁边就是草坪,然后是树,枫树和柳树,树林的间隙是个海港,在那儿,太阳刚刚从水面上升起,今天,正在起雾。如此之粉,如此之白,如此柔软的蓝,一撇弯月,海鸥打着转,时而点水,如同飞翔的灵魂。城市在雾中渐渐浮现,塔楼,塔楼,塔楼,尖顶,不同颜色的玻璃墙:黑色,银色,绿色,紫铜色,吸收着光线又将它扔了回来,此刻又是异常的温柔。 岛上的城市是神秘的,就像海市蜃楼,又像科幻小说的封面,平装本的。仿佛此刻是日落时分,天空正在变成燃烧的橘红色,然后里面变成深红色,然后是靛青,于是人们窗前的光将黑暗变成了薄纱;然后到了晚上,霓虹升起,发出红光,就像一个娱乐公园,也像是什么东西安全地燃烧着。只有在中午,一天中阳光最炫目的时候,查丽丝才不注意观察这个城市。这个时候它太清晰,太傲慢,太唐突。太突出了,富于攻击性。只有钢桁,只有混凝土路面。 查丽丝宁愿看着这个城市而不原意走进它,即使在黄昏。一旦她身处其中,就看不到了。或许她看它看得太细密了,以至它变得太刺目,太多凹痕,太多十字格栅,就像显微镜下拍出来的皮肤照片。尽管如此,她每天都得进城,她得工作。她非常喜欢这个工作,但仅仅作为工作而已,每个工作都有其桎梏。所以她每天都尝试一点点缓息,找点乐子,一点额外的东西。 今天她将与洛兹和托尼在托克斯克一起吃午饭。某种程度上她并不太适合拥有这样的朋友。她认识她们那么久,从麦克朗大楼开始就认识了,想想实在是奇怪。实际上,不是认识,她当时并不了解任何人,只知道他们的面貌。但和托尼和洛兹竟成为朋友,出乎意料。在今生,她们三个有共同的特点。她从窗口退回来,又停住,把踩到脚上的图钉取下来;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疼。闪念间她想象自己躺在一个满是钉子的床上。可能需要习惯一下,但应该是很好的训练。 她脱下白色棉质睡衣,喝下为了提醒自己多喝水而每天晚上摆在床边的那杯水,只穿着内衣做瑜伽。她的紧身衣洗掉了,可是谁会在乎呢?没有人看得见她。一个人生活也有好处。房间里有点凉,但凉爽的空气有利于皮肤。她的工作有一点好,就是十点才上班,这给了她长长的早晨,可以让她慢慢地进入一整天。 她在锻炼时偷了点小懒,因为这次不大愿意躺到地板上。然后下楼洗澡。浴室在厨房的外面,是房子造好后加出来的。岛上的很多房子都是这样;一开始是在屋子外面加一间,然后就变成了夏季小别墅。查丽丝把浴室漆成了粉红色的欢乐图案,但这对于倾斜的地基毫无改善。浴室好像正在偏离整个房屋的其他部分,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些噼啪声和冬天气流的原因。她得将它支撑一下了。 查丽丝用的沐浴液是美体小铺,露梅香味的,她用它来清洗自己的手臂,脖子,腿--腿上的伤疤几乎看不见了。她喜欢清洁自己。祖母曾说,清洁有外在的,也有内在的,而内在的清洁更重要。但是查丽丝的内在并不完全清洁:泽尼亚的一点点东西仍然附着在她身上,就像闪着脏点的细棉布。她能在脑子中看到泽尼亚的名字,像一道发烫的抓痕,像火山岩,在脑子里画出一条又粗又黑的蜡笔线。一大早就开始思想泽尼亚真是太早了。 洗澡的时候,查丽丝一并洗了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用毛巾将头发擦干,从中间把头发分开。奥古斯塔缠着让她剪掉头发,因为她不想要一个又老又掉份儿的妈妈。掉份儿就是她的措辞。“我喜欢我自己存在的方式。”查丽丝告诉她;但她其实并不知道是否真如自己所说。尽管如此,她不愿意染发,因为一旦开始就必须不断继续,简直是一个沉重的镣铐。看看洛兹就知道了。 查丽丝对着浴室的镜子检查自己的乳房--她每天都得做这件事情,否则她会忘记并永远都不做了--没有发现任何肿块。也许她得开始戴胸罩了,也许她该一直戴着的,那样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松软了。没有人会预先告诉你关于变老的事情,也不对,人们告诉了你,但你自己从来不听。“我妈在另一条路线上。”在给自己的名字加上一个a字之前,奥古斯塔曾这对她的朋友说。 查丽丝从她蓝色的束口中国丝绸包里取出石英钟--丝绸能保存振动,莎安妮塔这样说--她将它举过头顶,从镜子中观察它。“今天运气好吗?”她问它。旋转不息表示肯定,前后晃动表示否定。石英钟犹豫了一会才开始摆动:稍有点椭圆形状。它也拿不定主意。“正常,”查丽丝想。然后它有点跳动,又停下来。查丽丝迷惑不解:以前从没见过它这个样子。她决定去问问莎安妮塔;莎安妮塔肯定知道。她将钟塞回袋子。 为了换个角度,她取下她祖母的《圣经》,闭上眼睛,用一个大头针拨开书页。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做了,但还没丢掉这个窍门。她的手停了下来,睁开眼睛看: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哥林多前书13:12)。这只是一个日常预报,并不是完全的帮助。 早餐吃了穆兹利,加了酸奶和半个切碎的苹果。比利在的时候他们是吃鸡蛋,那个消失很久的母鸡生的,还有熏肉。或许是比利吃熏肉,他喜欢吃。 查丽丝迅速地将比利的样子扫出脑子--擦去!像擦掉录像一样!莎安妮塔这样说--还有他喜欢吃的东西。她只去想熏肉。七岁的时候她就不再吃熏肉了,之后才不吃其他的肉类。保护你生命的菜谱建议的,回到那里,那个时候,想象这块肉在她胃里会是什么样子。一磅黄油,一磅猪油,一条熏肉,没有煮过的,白色,柔软,肥肥的,像一条绦虫。查丽丝实在是太会想象了:她并没有停留在脂肪这一步。每次她将食物送到嘴里,她似乎看到它活着的样子,顺着她的食道下到她的胃,并在里面不情愿地被搅拌着,之后一点点到达消化道,消化道像一根长长的缠绕的花园软管,里面是小小的橡胶似的指状物,按摩拖鞋一样。或早或晚,食物终会从另一头出来。由于过于关注健康饮食,她视餐盘里的每样东西为将来的粪便。 忘掉熏肉!她坚决地对自己说。外面晴了,她应该想想那个。她穿着印了竹笋图案的日本棉质和服,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一个橡树圆桌,在奥古斯特出生之前就有了;吃着她的穆兹利,细数着咀嚼次数,看着窗外。以前在这里可以看到鸡舍,是比利自己造的,她将它留在那里以作纪念,即使里面已经没有母鸡了。直到奥古斯特变成了奥古斯塔的时候,她偏让她拆掉了。她们两个用铁撬拆的,之后她趴在她的白底葡萄藤印花的床罩上哭了很久。她只想知道他去哪里了,只想知道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一定是被人强制性带走的,他不会就那样离开的,不告诉她,也没有信给她…… 疼痛敲击着她的脖子,穿过气管,她都来不及阻止。擦掉疼痛!但有的时候她办不到。她用前额轻轻敲击着桌子边缘。 “有时候真的办不到!”她喊出了声。 那好,莎安妮塔的声音说,那就让它泛滥,让它冲刷你,它只是一层波浪,就像水一样。想想那个波浪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查丽丝喊道。 好,莎安妮塔说,现在,微笑。那是个漂亮的颜色,不是吗?坚持,坚持着这个颜色。 “嗯,”查丽丝顺服地说,“但很疼。” 当然疼了!谁说不会疼了?疼,证明你还活着!现在--那个疼痛是什么颜色的? 查丽丝吸气,又呼气,颜色消失了,并伴着头疼。她曾试图向洛兹解释这些,那时洛兹也非常痛苦,比查丽丝还要深的还要最近发生的痛苦,但也有可能并不比她更深。“你可以自己治愈,”她告诉洛兹,保持她的音量和自信,像莎安妮塔那样,“你能够控制住它。” “胡说,”洛兹生气地说,“让我不要再爱那个人,这样的话简直一点用都没有,根本不管用!” “但是,你必须那么做,如果你知道那对你不好。”查丽丝说。 “对你不好一点用都没有。”洛兹说。 “我喜欢吃汉堡,”查丽丝说,“但我却不吃。” “汉堡并不是感情!”洛兹说。 “当然是。”查丽丝说。 查丽丝起来把茶壶放到灶上。她要做一点早茶,一种上班的时候学来的特别的混合物。她侧身站着点着了煤气炉,因为有的时候--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她不想向厨房门口转身。 厨房门上有一个玻璃嵌板,在门顶的地方。一个月前,奥古斯塔回来度周末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伤疤。不过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在黄昏。外面下着毛毛雨,起了轻轻的薄雾;整个城市以及湖的一部分被抹去,已经落山的太阳不再发光。查丽丝并没期待奥古斯塔在那个时候回来,甚至可能都不期待她第二天能回来;她想着她应该会从大陆那边打电话回来,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奥古斯塔的来去相当难以掌握。 但是厨房门的玻璃嵌板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一张苍白的脸,在幽暗和阴沉的空气中显得模糊。查丽丝从炉子转过脸来看见它,顿时毛骨悚然。 只是奥古斯塔而已啊,但查丽丝想到的却不是奥古斯塔,她以为是泽尼亚。被雨水冲得光滑下垂的头发,潮湿并颤抖着,像以前那样站在后面的台阶上,很久以前。泽尼亚已经死了有五年了。 查丽丝想,最糟糕的是她把泽尼亚和她自己的女儿给弄混淆了,她女儿一点都不像泽尼亚啊。她做了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呵! 不,最糟糕的是她实际上并不是惊讶到那种地步。 八 这不奇怪,因为人并不会死,大概查丽丝就是这么认为的。托尼有次问她她所谓的“死”表示什么意思--托尼这样的逼问,让查丽丝觉得紧张,于是她常常通过假装没听见来摆脱这样的问题--查丽丝不得不承认每个人必定会经历习惯上被称作“死亡”的过程。一些终极的事情当然会发生在身体上,这些事情查丽丝宁愿不去细想,因为她还不知道将它埋葬在土地中好,还是通过火葬让它与空气混合更好。每一个这样的可能性都被诉诸于一种普遍观念,但是当牵涉到细节的时候,比如她自己的手指、脚趾、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她试图说明,死只是一个阶段。它是一种状态,一个过渡,呃,是个必须学习的经历。 她不太善于向托尼解释,常常顿住,特别是当托尼用那双大大的、带着些许寒冷、在眼镜片后面显得更大的眼睛盯着她,有着珍珠般牙齿的小嘴微张的时候;好像查丽丝所说的每件事情都让托尼吃惊似的。但她怀疑,吃惊并不是托尼那灵敏的脑子里真正在想的东西,虽然托尼从没嘲笑过她,至少以前从没有过。 “你学到什么?”托尼问。 “嗯,学到--下次可以更好一点。重见光明,”查丽丝说,托尼向前靠近,看上去有兴趣,于是查丽丝继续摸索,“人有死后的经历,当人们重新活过来的时候,他们这么说的,我们也这么认为。” “他们活过来?”托尼说,瞪大眼睛。 “人们敲打他们的胸膛,做人工呼吸,温暖他们,最后,把他们带回来。”查丽丝说。 “她是指濒死,”洛兹说,她总会告诉托尼查丽丝的意思是什么,“你一定读过那些文章,最近有很多。你似乎得经历一种声音和光,地道和烟火还有巴洛克音乐。我父亲经历过,当他第一次心脏病发作的时候。他以前的银行经理向他显现,像棵圣诞树一样发着光,告诉我父亲他不能死,因为他生意还没有做完。” “哈,”托尼说,“未完的生意。” 查丽丝想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指死后。“有的人没能走到有光的地方,”她说,“他们迷失了,在隧道里,有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不打算继续讲:这种人非常危险,因为他们能够进到你的体内,或多或少地搬进来,就像擅自占住空房的人,然后很难将他们赶出来。她不再继续谈这个了,因为不会有什么效果:托尼对证据有特别的嗜好。 “对,”洛兹说,她被这样的谈话搞得很不舒服。“我知道那样的人,比如我自己的银行经理,或者政府内阁,都已经死了,但他们自己知道吗?”她笑道,又问查丽丝自己的飞燕草怎么回事,为何正在变黑。“是长霉了,”查丽丝说。洛兹就是这样打发她的后半生:常绿植物花坛;这是唯一一个查丽丝拥有比托尼多很多的硬数据的话题了。 但泽尼亚在雨中出现在后门的时候,查丽丝想到这一点。她想,泽尼亚是迷失了,找不到光了。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现身于查丽丝的屋子请求帮助来得更自然呢?她第一次来就是为了寻求帮助。 当然,后来泽尼亚就不再是泽尼亚,只是奥古斯塔了,回家度周末,有点孤独悲惨,因为--查丽丝猜--她的某些计划成了泡影,是和一个男人有关。奥古斯塔的生活中有几个男人,查丽丝猜测,虽然他们并没有被提过,也从没被带到查丽丝面前。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也在商学院,好像羽翼未丰的企业家的样子,瞥一眼查丽丝不算井井有条的屋子就会疯也似的跑开。最有可能是奥古斯塔从中阻拦,大概她告诉他们她的妈妈生病了,或是告诉他们她在佛罗里达什么的。 但奥古斯塔并没有完全油滑,她也有过轻微的内疚的时刻。那种时候,她会带回来一条糠麸面包和干无花果,作为友好赠品。查丽丝会给她一个额外的拥抱,给她做一点南瓜松饼,在睡觉前给她弄杯热水,就像从前,奥古斯塔小的时候她为她做的那样,因为她非常庆幸奥古斯塔毕竟不是泽尼亚。 尽管如此,泽尼亚似乎真的在那儿,似乎真的来过,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又走掉;不过还会再回来。 查丽丝还是会期待她下次现身。泽尼亚一定是有什么想要说的。或者不,是查丽丝有什么想说,也许这就是泽尼亚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的原因。泽尼亚会来访的,会造访某处的,自打那次葬礼开始查丽丝就知道这点。看着装了泽尼亚骨灰的罐子,她就知道。骨灰也许在里面,但骨灰不是人。泽尼亚不在那个罐子里,也不在日光之下。泽尼亚被释放了,释放在空气中却被束缚在外观世界中,这都是查丽丝的错。是查丽丝希望她在这里,是查丽丝不愿意释放她。 泽尼亚会出现的,她苍白的脸会隐现在方形玻璃上,查丽丝会打开门。进来,她会说,因为如果你不邀请,死人无法跨进你的门槛。进来,她会说,冒着肉体的危险,因为泽尼亚需要找到一个新的血肉之躯。进来,她会说,第三次、至关重要地。泽尼亚就会飘过门口,她的眼神空洞,头发似冰冷的烟雾。她会站在厨房里,灯会熄灭,查丽丝将会害怕。 但这次她不会放弃,不会退后。他们把他怎样了?她要问她。泽尼亚是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查丽丝回到楼上,穿衣上班,努力不向肩后看过去。有的时候她想这样一个人居住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虽然其他时间她还是挺享受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以成为她自己,当她大声对自己讲话的时候也没有人盯着她看。没有人抱怨尘埃,大概只有奥古斯塔,她会拿出扫帚清扫干净。 她又踩到一只图钉,这次比较疼,因此她穿上鞋。穿好所有的衣服,她开始找自己的眼镜,因为上班的时候会用到,要用来开发票,在托克斯克吃饭时要看菜单。 她期盼午餐,至少她希望自己是期盼的,虽然有种什么东西拖曳着她,某种知觉……一种消沉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又并不像爆炸或者是火那样猛烈,是其他的东西。她常会有这种感觉,但这些感觉的一半都不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它们并不可信。莎安妮塔说是因为她的手掌有所罗门十字,但比较模糊,太多细线。“你拥有太多的十字交叉,” 莎安妮塔这么说,“宇宙静力。” 她在厨房的茶壶保温套下面找到眼镜;却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事物有它们自己的生命,她房间的东西晚上会自己走来走去。最近越来越厉害了。可能是因为臭氧层,有不知名的能量穿过。 她有二十分钟时间可以走到渡口,足够了。她按照固定路线,从后门走出去,因为前门被钉起来了,并用塑料片在里面隔离好,上面盖了印度手织床单,床单上绣着绿色和蓝色的佩斯利螺旋花纹。隔离板在冬天才用,夏天就取下来,除了去年夏天她忘了去取。塑料板下面老是有一串死苍蝇,非常讨厌。 岛上的空气真不错,确切地说,是相对不错。至少常会有微风。她在后门外停住,呼吸着这相对不错的空气,感受清新的空气充满她的肺。她的蔬菜园里长着唐莴苣,还有胡萝卜和青番茄,锈斑橘色菊花开在菜园一角。这里的土地很肥,鸡屎的痕迹还在,每年春天和秋天她都会从她的肥料堆里挖肥料来施肥,现在正是做这个的时间了,在第一次霜冻以前。 她爱自己的园子,喜欢跪在泥土里,两手深深埋在土地里,在植物的根间翻找,蚯蚓从她摸索的指尖滑走,她让自己被包裹在泥土和缓缓发酵的味道中,什么都不想,只是帮助它们生长。查丽丝从不戴菜园手套,这着实让奥古斯塔失望。 莎安妮塔说她祖母曾吃泥土,每个春天要吃一到两把。她说这对身体有好处。(虽然查丽丝不知道她确切指哪个祖母,莎安妮塔似乎有两个以上的祖母。)但是吃泥土这种事查丽丝自己的祖母倒是可能做过,因为那位祖母,虽然邋遢可怕,却是很像知道这种事情的人。查丽丝自己还没有尝试,但也快逐渐达到这种境地了。 房子的前面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去年春天她修整了草坪,希望达到英式小别墅的效果,这会和房子的整体比较协调;白色的楔形板,彼此间稍稍分离。但是植物种类太繁多,不够稀疏,也没有常常除草,结果是有点混乱。通常是金鱼草会获得胜利,它们还在开花,有一些高的穗子已经倒掉了(她应该给它们打桩的),长出细长的分支。明年她会把高的植物种到后面,减少一点颜色。 确切地说,是如果还有明年的话。也许明年她连房子都没有了。这个岛和城市的战争还在继续。城市要拆掉岛上所有的房子,夷平所有的东西,把它变成一个公园。很多房子都被拆掉了,几年前,在人们还没开始抗拒之前。查丽丝认为这是嫉妒:城里人如果自己不能住在这里,他们也不让其他的人住。这里的产权价格很低,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查丽丝能住哪里呢? 如果没有人住在岛上,谁会从远处观看这个城市,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像查丽丝所做的那样,去发现它是如此之美呢?如果没有这种自身的美景,没有它的可爱,没有了这种最好的实现性,这个城市就会腐烂,就会分崩离析,就会倒塌成为无用的垃圾。它的存在是靠着信念的支撑;信念,和冥想,像她这样的人的冥想。查丽丝确实无疑地相信这一点,但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办法那样提出来,实际上,在她频繁地写给市政议员的信中,只有两封真正寄了出去。但是写下来本身就能有帮助,它放射出信息,在市政议员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进入他们的脑子。就像电台电波那样。 当她到码头的时候摆渡船快要开了。人们一个一个地,分成两队上船,他们上船,从陆地上到水上的样子,有点像列队游行。这里正是她最后看见比利的地方,还有活着的泽尼亚。当查丽丝无比沉重地奔过来,气喘吁吁,手捧着肚子,让它紧紧挨着自己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船。她那样跑是很危险的,会摔倒,丢掉这个孩子。船员拉起跳板,船响起汽笛,向后移动,深水搅动成了漩涡。她跳不过去。 比利和泽尼亚没有靠在一起,两个陌生男人和他们在一起,或者只是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附近的地方而已,穿着大衣的男人。比利看见她了,他没有招手,而只是转过脸去。泽尼亚没有移动,她的光晕是深红色的。她的头发在头顶被风吹散。太阳在她身后,所以看不见她的脸,像是朵黑色的向日葵。天空非常的蓝,他们两个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查丽丝已经不记得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了,她不想记住。她只去想他们两个向后退去的画面,静止的时刻,全无内容,就像明信片的背面什么都没有写。 她走向主甲板以使自己调整过来。她的开襟羊毛衫口袋里有块面包皮,是用来喂鸥的,那些鸥已经打着转,盯着她,像饥饿的灵魂般喊叫着。 她想,或许人不会通过隧道进入光中。也许是只船,如古人所说。你自己付旅费,穿行而过,喝遗忘河的水,然后得到重生。 九 查丽丝工作的地方叫做“闪耀”,卖各种各样的水晶,大的小的,做成挂件和耳环,或者直接卖毛坯,还有海贝壳;以及从埃及和法国南部进口的精油,印度进口的薰香,有机护体乳,加利福尼亚和英格兰进口的沐浴露,用来自法国的树皮、药草和干花做成的香袋,还有六种不同图案的占卜牌,阿富汗和泰国的珠宝,用竖琴和笛子来演奏的新世纪音乐磁带,海滨、瀑布、潜鸟鸣叫的CD;有关阿兹特克族人的健康秘诀和有关印度本土精神的书籍;日本进口的嵌着珍珠母的筷子和上漆碗,精细的中国翡翠雕刻,用回收纸手工制作的,上面粘着由干种子排列成的图案的问候卡片,小包野稻谷,从八个不同国家来的不含咖啡因的茶,贝壳项链,干种子,磨光石头,上面有雕刻的木珠子。 查丽丝从60年代起就记得这个地方。当时它叫做“精神风暴商店”,出售大麻烟斗,迷幻剂海报,烟蒂夹子,扎染背心,和大席吉装。70年代的时候它又叫做“奥寇特”,出售鬼神学书籍,也有古代妇女的宗教和巫术崇拜,亚特兰蒂斯岛的没落王国,无吸引力的骨头赝品,还有有异味的,在查丽丝看来是骗人的一包包地表动物的器官。橱窗里出现过喂饱的鳄鱼,一会儿又卖令人吃惊的假发和吓人的成套化妆品工具,上面有假的血迹和胶上去的伤疤。虽然深受朋克族的欢迎,但都是低俗的。 80年代早期它又转型了,当它还是“奥寇特”的时候莎安妮塔就接手了。她迅速清除那些喂饱的鳄鱼、骨头和鬼神学书籍--为何自找麻烦呢,她说,而且她并不想和那些动物权利保护者争论,也不想和基督徒怪人一起给窗子喷漆。开水晶店是她自己的主意,并把名字改为“闪耀”。 吸引查丽丝的是它的名字,起初她只是一个顾客:进去买药茶。后来有一个销售的职位,由于她也厌烦了为自然资源部门整理报告和归档--太非个人化了,压力太大,另外她也并不太擅长--所以她就申请了这个职位。 “你不用打扰那些顾客,”莎安妮塔说,“他们不喜欢被逼,只喜欢在这儿随意游荡。明白我的意思吗?” 查丽丝明白,她自己也喜欢在这里游荡。她喜欢这里的味道,喜欢里面的东西。有时她会买,在打折的时候以低价买回去,这让奥古斯塔觉得非常反感。又是那垃圾?她说。她看不出有多少日本漆碗和潜鸟磁带是查丽丝的真正需要。查丽丝说这不是需要的问题,不是物质需要的问题,是精神需要的事情。现在她又盯上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紫水晶簇,来自新斯科舍。她将会摆在卧室里,用以避开噩梦。 她可以想象奥古斯塔对这个晶簇的反应。妈!放这么大块石头在你床上干什么?她可以想象托尼有趣的怀疑主义--真的管用吗?--还有洛兹母性的宽容--亲爱的,如果它让你觉得开心,我完全赞同!这是查丽丝一辈子的问题:想象别人的反应。她太擅长这方面了,可以想象任何人的反应--他们的回应状态,他们的情绪,他们的批判,他们的需要--但不知怎的他们并不想象她的反应。也许他们没办法,没有那种天赋,如果这是种天赋的话。 查丽丝走出码头,经过国王街,到皇后街,呼吸着城市浮夸的空气,它大不同于岛上的空气。这里的空气充满化工味道,还有别人的呼吸。在这个城市呼吸的人太多了,在这个地球上呼吸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个几百万人去重新投胎,将会很有好处。但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自私想法,所以查丽丝不再去想了。于是她开始思考分享的问题。查丽丝吸进肺里的每个分子都被其他数也数不清的人们吸进呼出很多次。这样的话,在她体内的每个分子都曾是别人身体的一部分,许多其他人,追溯回去,越过人类,直到恐龙,直到最初的浮游生物,更不用提蔬菜了。我们都是别人身体的一部分,她沉思着,都是别人的一部分。 那是种宇宙认识,如果你可以保持在一定的尺度。但是查丽丝有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想法,如果每个人都是别人的一部分,那么她自己就是泽尼亚的一部分,或者反过来。泽尼亚可能被她呼吸进来,简言之,就是泽尼亚被烧掉的那部分。不是她仍旧在地球附近盘旋的灵魂,也不是她安全地保存在骨灰罐里,埋在桑树下的骨灰。 也许那正是泽尼亚想要的!也许她已经对自己的一部分感到厌烦了,她的一些能量在骨灰罐子里,一些在飘荡着。也许她想出来,也许查丽丝应该在某个晚上去公墓,带好铲子和开罐器,把她挖出来,撒在空气中,将她和宇宙混合。那将是件好事。 她十点差十分的时候到“闪耀”,又一次早到,用钥匙开门进去,穿上莎安妮塔设计的紫红和浅绿拼接的工作服,这样顾客就不会把她们也当成顾客了。 莎安妮塔已经到了。“嗨,查丽丝,你好吗?”她从后面的储藏室喊道。所有的安排都是由莎安妮塔来做的,她有诀窍;一会儿去到手工艺品那边一会儿又到一些鲜为人知的角落,找出城里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她似乎能够预先知道别人需要什么。 查丽丝非常钦佩莎安妮塔。莎安妮塔聪明并有经验,而且通灵。她也很强壮,是查丽丝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虽然并不年轻--大概四十出头了。她不肯说出自己的年龄--一次查丽丝问她,她只是笑,说年龄在人的心里,在她心里,自己已经两千岁了--但她有白头发了,这也是查丽丝钦佩她的另一件事:莎安妮塔从不染发。 头发是黑色的,不卷但是有波浪,厚厚的、光滑而健康,像扯下来的太妃糖或是火山岩,像热的黑玻璃。莎安妮塔将它卷起来,盘在头上不同的地方:有时候在头顶,有时候在一边。否则,她就让它厚厚地、卷卷地披在背后。她有着宽阔的脸颊,整洁的高鼻梁,丰满的嘴唇,暗黑边眶的大眼睛,令人吃惊地从褐色变到绿色,根据她所穿的衣服而定。她的皮肤光滑没有皱纹,一种不确定的颜色,不是黑色不是褐色也不是黄色。是深米色,但用米色形容又不够。不是栗子色,不是深橘色,也不是棕色。需要用其他的什么词语来形容。 来商店的人常常问莎安妮塔是从哪里来的,“这里啊,”她说,脸上挂着无比明亮的笑容。“我出生在这个城市!”表面上看上去对此表示和蔼,但这个问题非常困扰她。 “我觉得他们的意思是,你的父母从哪里来,”查丽丝说,因为加拿大人那么问的时候他们通常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是那个意思,”莎安妮塔说,“他们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查丽丝看不出为什么有人想要莎安妮塔离开,但当她这样说出来的时候,莎安妮塔笑了,“你,”她说,“过着受保护的生活。”然后她告诉查丽丝白色路面电车的车长怎样粗蛮,“往后动动,他们对我说,好像我是不洁净的东西。” “路面电车车长都很粗鲁!他们对每个人都说往后动动,对我也很粗鲁!”查丽丝说,想要安慰莎安妮塔--虽然她有点不太诚实,只有一些电车车长是这个样子,而且她自己也不大乘电车--莎安妮塔向她投来轻蔑的一瞥,对查丽丝不肯承认几乎每个人,每个白人都有的种族歧视,这让查丽丝感觉很差。有的时候她觉得莎安妮塔是个大胆的探险家,在丛林中辟路,这丛林由像查丽丝这样的人组成。 于是查丽丝不让自己太好奇,不问莎安妮塔太多问题,关于她的背景,从哪里来。但是,莎安妮塔逗她,抛出暗示,更改自己的故事。有时说自己是中国人和黑人的混血,又有一个西部印第安人祖母;她能讲那种语言,所以也许真是那样。大概就是那个祖母会吃泥土;但也有其他的祖母,一个是来自美国,一个来自哈利法克斯,一个来自巴基斯坦,一个来自新墨西哥,甚至有一个来自苏格兰。也许她们都是继祖母,也或许莎安妮塔到过很多地方。查丽丝没办法将她们挑出来:莎安妮塔有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多的祖母。但有时她又有奥吉布维的血统,或者玛雅人血统,有一天她甚至有西藏人的血统。她想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谁会知道呢? 然而,查丽丝只能是白人,一只白色兔子。做白人越来越令人疲惫了。太多不好的浪潮加在它上面了,从过去遗留下来蔓延到现在,如废弃的原子堆释放出来的要命的辐射。有太多需要赎罪了!光去想这些就足以使她得贫血症了。下辈子她要做个混血,一个精力旺盛的杂种,像莎安妮塔那样。就不会有人敢怎样她了。 店铺直到十一点才开门,所以查丽丝帮着清查存货。莎安妮塔检查货架,清点,查丽丝记在纸夹笔记板上。还好找到了眼镜。 “我们得降价了,”莎安妮塔说,皱着眉头。“东西卖不动了,得降价。” “圣诞节前?”查丽丝惊奇地说。 “经济正在衰退,”莎安妮塔噘起嘴唇。“这是现实。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重新安排圣诞节货品,对不?现在,看看这些东西!” 查丽丝看着架子,满满的,有些混乱。“你知道什么卖得动吗?”莎安妮塔说。“这个东西。” 查丽丝熟悉这个,因为她最近就卖出去很多。这是一种类似于小册子的书,烹饪菜谱,灰色回收纸制作,并印有漂亮的黑白图片;是种“自己动手”的家庭出版物:家常便饭:吝啬的汤和炖菜。对她来说,并没什么吸引力。她发现吝啬这个概念非常封闭,带有艰苦和压榨在里面,吝啬本身就是一个具有伤害性的词语。确实,她收集蜡烛头和毛线段,但那是因为她想,她要用它们来造新的东西,对这个世界是一种爱的举动。 “我需要更多这样的东西,”莎安妮塔说,“实际上,我正考虑改变这个店铺:名字,理念,一切。” 查丽丝的心沉了下来。“变成什么样子?”她问。 “正在想,应该是折扣货,”莎安妮塔说。 “折扣货?”查丽丝说。 “你知道的,就像以前的廉价物品商店,都是些便宜的东西,”莎安妮塔说,“只是更加具有创造性,肯定能行!几年前,刺激别人去买才能卖得动。那时人们有私房钱,你知道吗?但人们渐渐抛弃这种消费方式。只有一种办法在工业衰退时期生存下来,就是让人们来买那些教他们怎样不用去购买的东西,但愿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但是闪耀真的很可爱!”查丽丝不开心地叫道。 “我知道,”莎安妮塔说。“只有当它能够生存下来,才会有很多乐趣,但可爱是奢侈品。你认为现在人们会买多少这些小玩意儿?也许有一些,但只在我们降价的时候。这种时候,你得减少浪费,削减日常开支,必须这样做。这是个救生艇,你知道吗?是我的救生艇,我的生活。我工作得异常努力,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我可不想和大船一块儿沉下去。” 她具有很强的防御性。看着查丽丝,她凝视她的程度--今天她的眼睛是绿色的--使查丽丝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日常开支。如果事情变坏,莎安妮塔就会开掉她,自己经营这个店,查丽丝就会失业。 她们清查完毕,打开店门,莎安妮塔的情绪就变了。现在很友好了,几乎有点讨好;她给两个人都做了点奇异早茶,坐在前面柜台喝着。店里并没有蜂拥的顾客,所以莎安妮塔不断问查丽丝有关奥古斯塔的情况,这样就可以打发一天。 让查丽丝不舒服的是,莎安妮塔赞同奥古斯塔;她觉得奥古斯塔上商学院是非常聪明的。“女人应该准备好走自己的路,”她说。“到处是懒惰的男人。”她赞同那本家具剪贴簿,查丽丝却是觉得那太贪婪太物质主义。“是个有头脑的姑娘,”莎安妮塔说,给她俩多加了点茶。“真希望我也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会替我省不少麻烦。”她自己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她甚至已经当祖母了;但她不大谈及那部分生活。到如今,她知道查丽丝的很多事情,但查丽丝几乎对她一无所知。 “今天早上我的摆钟很奇怪,”查丽丝说,避开奥古斯塔的话题。 “奇怪?”莎安妮塔说。摆钟是这个店卖出去的,总共有五种样式,莎安妮塔是解释它们如何运动的专家。 “停掉了,”查丽丝说,“停在我头顶上。” “那是个强烈的信号,”莎安妮塔说,“真的很突然,可能是你不太想要的那种。也许是某种实体,试图传递一个信息。今天处在天蝎座的尖角,对吧?好像,摆钟正伸着指针,意思是,当心!” 这让查丽丝担心了:可能是奥古斯塔吗,一个事故?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也就这样问出来。 “我看到的不是这个。”莎安妮塔肯定地说,“但让我们看看。” 她拿出放在柜台下的占卜牌,她最喜欢的提花马赛布牌,查丽丝洗牌。 “城堡,”莎安妮塔说,“突然,正如我所说,女祭司,一个通道,隐藏的东西正在显露。持剑骑士--哇,有意思!骑士总会带来信息。现在,皇后,一个很强的女人!但不是你,是其他人,也不是奥古斯塔,不是她,皇后可不是个年轻女孩儿。” “也许是你。”查丽丝说。莎安妮塔大笑,说:“强!我可是折断的芦苇!”她发出另一张牌。“死亡,”她说,“一个转变,可以是个复兴。”她重新洗了那张牌。“喔,月亮。” 月亮,它的天狗,它的池子,它潜伏的蝎子。正在这时,门铃响了,一个顾客走进店里,她向查丽丝要两本家常便饭,一本自己用,一本送人。查丽丝也赞同她,认为既实用又不贵,那些手工的插图也很漂亮,并且告诉她说是的,莎安妮塔确实漂亮,但她并不是从别的地方而是从平凡的老多伦多来,她收下钱,将书包好,她挂念着别处。 月亮,她在想,幻觉。 十 下午,查丽丝脱下印花工作服,与莎安妮塔道别--属于她的半天,星期二,所以午饭后不必回来--向街道走去,努力不去过多地呼吸。她曾经当过邮递员,戴着白色纸制口罩,像护士一样。这是一种趋势,她想;也许也应该给店里订一些,只有一些彩色和漂亮图案印在上面的那种。 她一走向托克斯克脑子里就开始噼啪作响,好像周围什么地方在下雷暴雨,又像连接不好的线路。离子轰击着她,险恶的能量。她拂了拂自己的前额,抖抖手指,试图摆脱它们。 她伸长脖子,四处搜寻骚动的来源。有的时候是那些在去盥洗室的路上买卖大麻的人,但现在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人。女服务员向她走来,查丽丝要了靠近镜子的角落,镜子斜角的地方。 托克斯克是洛兹新近的发现。洛兹老是发现东西,特别是餐馆。她喜欢在没有她办公室的人来吃饭的地方吃饭,她喜欢被那些穿着她自己永不会去穿的衣服的人们包围着。她喜欢认为自己正和真实生活混合在一起,真实的意思是比她要穷。或者只是查丽丝有时的印象。她已经厌倦了告诉洛兹所有的生活都同样真实,但洛兹看上去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许是查丽丝解释得不够清楚。 她扫了一眼女服务员的美洲豹皮紧身衣,皱了下鼻子--这衣服对她来说太紧了--又告诉自己不要评判,叫了瓶依云和一些白葡萄酒,坐下来等。她打开菜单,斜眼看着,同时在包里翻找眼镜,找不到--放在店里了?--最终在自己的头顶上找到了它,一定是这样戴着走在街上了。她将眼镜架上鼻梁,开始浏览每日特价。至少他们总会有一些蔬菜供应: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些蔬菜来自哪里,有可能是来自一些有辐射,化工饱和,商业泛滥,人们穿着及地长裙的农场。 事实上是她并不喜欢托克斯克。一部分是由于这个名字:她觉得把时间花在这种讨厌的名字周围简直是对神经的摧残。还有服务员的衣服,那些侍者,使她想起以前在“奥寇特”出售的东西。随时都出现橡胶做的伤疤和伪造的血迹。但是她会为了洛兹而愿意偶尔在这里吃饭。 至于托尼,谁知道她对这个地方怎么想呢?对查丽丝来说,理解托尼是难的;一直都是这样,从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开始,追溯到麦克朗大楼的日子。但托尼的态度很可能与在埃迪国王,或者在麦当劳是一样的:眼睛稍稍转动,带着怀疑地记下笔记,就像一个短时假日旅行的火星人。收集样本,冻干它们,粘到贴好标签的盒子里。不留空白,不给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留下空白。 倒不是她不喜欢托尼,不是那样,不对的。很多时候她是不喜欢托尼,托尼能使用的词语太多,会刺激她,会导致她电子场域的紊乱。但她仍然爱托尼。托尼是如此冷静,头脑清晰,踏实。一旦查丽丝再次听到有声音让她割自己的手腕,她就要打电话给托尼,让她摆渡到岛上来,看住她,使她平息,来告诉她不要白痴了。托尼会知道怎么做,一步一步,一件一件的事情,按照顺序。 她不会首先找洛兹,因为洛兹会逃避现实,会哭出来,会同情她,与她同样认为这一切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也会错过渡船。但是之后,她再次觉得安全后,她会需要洛兹的拥抱。 洛兹和托尼一起走进来,查丽丝向她们招手,洛兹每进一家餐馆都会带来一点骚动,她们两个坐下来,洛兹点上一支烟,立马聊开来了。查丽丝插不上话因为她们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她只是沉浸在她们的存在中。较之于她们嘴里的话,她们的存在本身对她来说更加重要。言语,大多时候就像窗帘,是挂起来,将邻居隔在一定距离的装饰性屏障。但是光并不会骗人,查丽丝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样常留心光晕了。当她还小,还是卡伦的时候,她毫不费力地留意到它们;现在只在刻意强调的时候。但她能感觉到,就像盲人通过指尖来感受颜色那样。 今天她对托尼的感受是冰凉,透明的冰凉。托尼让她想起雪花,很小,苍白,挑剔,但是冰冷;又像冰块,干干净净,方方正正;或是刻花玻璃,坚硬锋利;或者是冰,因为冰能够融化。在学校的演出中,托尼会是一片雪花:作为最小的孩子之一,太小不能适合演讲的角色却非常注意倾听。查丽丝自己通常扮演一棵树或是一株灌木丛。她不会被派给任何需要移动的角色,因为她会撞到东西,或者至少老师是这么说的。他们意识不到她的笨拙并不是常态,她并不缺乏协调性。只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身体边缘打哪儿结束,其余世界打哪儿开始。 洛兹会是什么角色呢?查丽丝看到了环绕洛兹的光晕--如此金黄,如此之多--彩色的,香香的--还有她掌权的样子,但又带着放逐的潜质,那就派给她三王之一的角色吧,穿锦缎戴珠宝,手捧华丽的礼物。但洛兹演过这样子的剧本吗?她早年生活简直一团糟,充斥着修女和拉比。也许她不会被允许演这种角色。 查丽丝自己很久以前就放弃了基督教,只有一个原因,《圣经》里到处是肉:动物被献祭,羊羔,小公牛,鸽子。该隐献蔬菜是对的,上帝不应该拒绝。而且很多血:《圣经》里的人物总是流血,手上有血,血被狗舔干。太多屠杀,太多苦难,太多眼泪。 她也曾考虑过一些东方更平静的宗教;在发现佛教有多少层地狱之前,她曾是个佛教徒。大多数宗教都太专注刑罚。 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午饭正吃了一半。她正在吃的是搓碎的胡萝卜和乡村芝士色拉,聪明的选择;她不记得自己点过这些,但有时候有个这样的自动驾驶仪照管日常事务也不错。她看了会儿洛兹吃法国面包;她喜欢看洛兹吃法国面包,啪的一声咬开,鼻子被埋进面包里面--这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在她白白的牙齿咬进去之前。洛兹对面包所做的,就像是个小小的祷告,一个小小的恩惠。 “托尼,”查丽丝说,“我真的可以用你的后院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托尼有个非常大的空地,但是里面除了斑驳的草坪和一些病恹恹的树之外什么都没有。查丽丝想的是修剪那些树,弄出个林子来,里面种上三叶天南星,紫罗兰,盾叶鬼臼,黄精,能长出阴凉的植物;还有蕨类植物。托尼什么东西都不会种,这种事情从来都不能靠托尼。将会很特别啊!或许可以搞个喷泉?但是托尼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查丽丝才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没有大声地说出来。有时候她很难想起自己实际上是否说过一件事情。奥古斯塔在别人面前抱怨过她的这个坏毛病。 她回到谈话当中来:她们正在谈论一些战争。查丽丝希望她们不要再继续战争的话题,但这些天她们常说起这个,好像很久没有流行之后又突然流行起来。是洛兹挑起的;她问托尼问题,因为她喜欢向那些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提问。 几个月前的一次午饭她们的话题全是围绕种族屠杀,洛兹想谈谈大屠杀,托尼想深入谈谈历史上有关种族屠杀的详细情况,成吉思汗和后来的法国卡特里教派,遭土耳其屠杀的亚美尼亚人,然后是爱尔兰人,苏格兰人,以及英格兰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次一次可怕的死亡,直到查丽丝差点吐出来。 托尼可以对付所有的东西,她能够处理,也许对她来说只是词语,但对查丽丝来说词语就是画面,就是尖叫和呻吟,就是身体的疼痛,如果你详述它就意味着是你使之发生的。但她没有办法用托尼明白的方式向她解释,她也怕她们判定她傻掉了,歇斯底里,笨蛋,有怪癖。她知道她俩有时候都会这么想。 所以她站起来从黑暗、快碎裂的楼梯走下去到盥洗室,盥洗室里墙上贴了张雷诺阿的画,一个丰满健康的女人浴后悠闲地擦着身体,身体的加亮区用了蓝色和紫红色,感觉很安静;但是当她回到楼上,托尼仍然沉浸在苏格兰,高地的女人和孩子被驱逐到小山冈,像猪一样被唾弃,像鹿一样被枪击。 “苏格兰人!”洛兹说,想要将话题转回大屠杀,“他们为自己所做的已经够好了,看看那些银行家!谁会在乎他们?” “我,”查丽丝说,让她们两个也让自己大吃一惊,“我在乎。”她们惊愕地看着她,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在谈战争的时候她心不在焉,觉得她不会感兴趣。 “你?”洛兹说,眉毛竖起,“为什么,查丽丝?” “应该关心每个人,”查丽丝说,“或者,也许因为我一半是苏格兰人,一半苏格兰,一半英格兰,都是那些互相残杀的人。” 她省去了门诺派教徒因为不想让洛兹觉得烦,虽然门诺派教徒并不算真正的德国人,也从没杀过人,倒是被杀。 “甜心,对不起,”洛兹懊悔地说,“当然了!我老是忘记。愚蠢的我,以为你是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结晶。”她拍了拍查丽丝的手。 “但是最近没有人被屠杀。”查丽丝说,“至少不会突然有。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结束。” “在这里结束?”托尼说,环顾四周。查丽丝是指托克斯克?还是什么? “是战争,”查丽丝说,不开心的样子;这是查丽丝不太喜欢的洞察力,现在就是。“在这个国家,这样那样的战争,但都在以前,我们应该努力活在现在--你不觉得吗?或者至少我是这么努力的。” 托尼慈爱地向查丽丝微笑,应该是她通常情况下给予的最亲密的微笑。“她完全正确,”她对洛兹说,好像这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事情。 但是,查丽丝想知道到底什么是正确的,战争?还是现在?托尼对于现在的标准反应会是告诉查丽丝每分钟有多少婴儿出生,她很喜欢现在,会告诉她这些过度生育不可避免将导致更多的战争。然后她会加上过度拥挤的老鼠会有哪些疯狂举动的注脚。查丽丝庆幸她今天没这么做。 但她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的思路是:现在是萨达姆·侯赛因和入侵科威特,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点什么。“已经决定了,”托尼说,“就像卢比孔河。”查丽丝问,“就像什么?” “没关系,甜心。只是历史上的事。”洛兹说,因为她至少知道这并不是查丽丝喜欢的话题,于是准许偏离话题。 但是现在变成查丽丝想知道卢比孔河是什么了。同尤利乌斯·恺撒有关,中学时候学的。骑兵翻越阿尔卑斯山;又是一个以杀人著称的人。查丽丝想,如果人们停止给这种人颁奖,停止夸耀地展示和为其立雕像,那些人就可能不去做那些事,不去杀人。为了获得注意他们才那样做。 大概托尼的前生就如此:尤利乌斯·恺撒。也许尤利乌斯·恺撒以女人的身份回来,以惩罚他。很小的一个女人,这样他就可以知道没有能力是什么样子的。大概这就是万事的规律。 门打开了,泽尼亚站在那里。查丽丝浑身都凉了,倒吸了一口气。她准备好了,虽然她最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在午饭时间的托克斯克,但她已经准备好自己,这个显现,这个返回。城堡,她想,突然事件,一些你并没有寻找的东西。怪不得石英钟在她头顶上死死地停住!但为什么泽尼亚要费力开门呢?她可以直接穿过它。 泽尼亚穿着黑衣,这一点也不奇怪,黑色是属于她的颜色。但奇怪的是她变胖了。死亡使她长胖,这不是寻常的方式。灵魂应该是更瘦,看上去很饿,焦干的样子,但泽尼亚看上去很健康。特别是,她的胸部更大了。查丽丝最后一次见到泽尼亚的肉体时,她是个瘦得皮包骨的荡妇,事实上不成人形,胸部几乎是平的像是粘在胸腔上的圆形厚纸板,上面扣着乳头。现在她可以称上是性感了。 但是,她在生气。黑暗的光晕从她周围旋转出来,就像日食时候的光环,只是反过来;那个环不是亮光而是黑暗。是种狂暴的混浊的绿色,被血红色和略带灰黑色的线穿过--最坏的,最具破坏性的颜色,致命的光轮,显著的影响。查丽丝得召唤她自己的光了,召唤她异常努力地获取和储藏的白光,很多很多年来的努力。她必须立即进入冥想,但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泽尼亚可为这次相遇选了个好环境:托克斯克,嘈杂的闲聊声,香烟,葡萄酒的浓烈气味,被厚厚的呼吸的空气充满的城市,所有这些都对泽尼亚有利。她站在门口,轻蔑并带着恶意地扫视着这个屋子,脱下一只手套,查丽丝闭上眼睛,重复对自己说,“思想那白光。” “托尼,怎么了?”洛兹说,查丽丝睁开眼睛。女服务员向泽尼亚走去。 “慢慢地转过头,”托尼说,“不要尖叫。”查丽丝有兴趣地看着,看女服务员会不会穿过泽尼亚;但她并没有,而是突然停住。她一定是意识到什么,一股寒意。 “哦狗屁,”洛兹说,“是她。” “谁?”查丽丝说,开始起了怀疑。洛兹几乎从没说过“哦狗屁”,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泽尼亚,”托尼说。所以,她们也能够看见她!嗯,为什么不能呢?她们两个都有够多的东西要对她说,不是只查丽丝有。 “泽尼亚已经死了,”查丽丝说。她在想,她回来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谁?泽尼亚的光晕退去了,或许是查丽丝看不见了:泽尼亚看上去是如此实在,如此真实,如此物质,令人不安地活着。 “那人看上去是像个律师,”查丽丝说。泽尼亚向她走来,她竭尽全力集中精神在那一刻免受影响;但是泽尼亚身着厚重质地的裙子大步走过她们,她光滑的头发一团雾似的散在肩上,她紫红色愤怒的嘴唇,弥漫的麝香味香水。她拒绝注意查丽丝,故意拒绝;她让一串黑暗掠过查丽丝,侵占了她,遮盖住她。 查丽丝发抖并觉得恶心,闭上眼睛,挣扎着夺回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她重复着,我是个好人,我是存在的。在她脑子里,月光照耀的晚上,她看见一个幻象:一个高高的建筑物,一座大楼,有东西从上面高耸着,又从空中掉下来,翻腾着,碎裂了。 十一 她们三个站在托克斯克的外面,互相道别。查丽丝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她的身体自己走出来,她的身体将一切照管得很好。她在发抖,虽然有太阳,但觉得冷,感到更瘦了--更轻,更具渗透性。仿佛能量从她身上抽出来,能量和物质,以助泽尼亚现身。泽尼亚成功地回来了,穿过那条河;她现在在这里,以肉身形式,从查丽丝的身体夺走一大块,吸进自己的身体。 但那又不对,泽尼亚一定还活着,因为其他人也看得见她。她坐在椅子上,叫上一杯饮料,点燃一支烟。可是这些一个都不是活着的必要标志。 洛兹轻捏了她一下,说,“自己保重,亲爱的,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好吗?”然后朝她车的方向离去了。托尼已经对她微笑过了,离开了,走下街道,她短短的腿走得非常稳健,好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查丽丝站在托克斯克门前,迷失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可以转身回去,去找泽尼亚,稳站在她面前;但是想和泽尼亚说的话没有了,从她脑子中飘走了,留下的就是些呼呼声。 她可以回到店里,回闪耀,即使这半天是属于她休息的时间,莎安妮塔也不期望看到她。她可以把发生的事告诉莎安妮塔;莎安妮塔是个老师,也许她能帮忙。但可能莎安妮塔并不是那么富有同情心。那种女人,她会说,她什么都不是。你干吗那么关注她?你在给她加力,你自己更清楚!她是什么颜色?痛苦是什么颜色?擦掉它! 莎安妮塔从来没遇到泽尼亚这样的人,她意识不到,她不会明白,泽尼亚是不能通过冥想来让她不存在的,如果可以,查丽丝早就这样做了。 她决定回家。她要给浴缸加满水,放一点橘子皮,一点玫瑰油,一点丁香;她要把头发别起来,躺到浴缸,任她的手臂漂浮在带香味的水里。受这个目标的驱使,她走下山坡,朝着湖和渡口的大致方向走去。但沿着一个街区走了会儿就左转进一个窄窄的小巷到了另一个街区,然后又左转,现在又回到皇后街。 她的身体现在不愿意回家,而是催促她去喝杯咖啡,更糟糕的,是要浓咖啡。这很不寻常--她身体的这类提示通常是果汁或一杯白水--她觉得有责任给身体它所需的。 托克斯克那条街的对面有家咖啡馆,叫做那瓦咖啡馆,窗子上是火红的40年代的霓虹标志。查丽丝走进去,坐在窗边一个铬合金腿的小圆桌旁,脱下开衫,穿褶皱衬衫打弓形领带的服务员过来的时候,她叫了杯世界用语的浓咖啡--菜单上的每样东西都有复杂的名字,卡布基诺热奶咖,苹果蛋挞,捣蛋巧克力泥蛋糕--注视着托克斯克的门口。很明显,以前她的身体从不需要浓咖啡,这次是要她暗中监视泽尼亚。 为了使自己看上去不像一个监视者那样明显,她从手提包里掏出本笔记簿,是她逛了不少时间才买到的很可爱的本子。封面是手工装订的硬质纸,书脊是勃艮第小山羊皮的,书页是精致的淡紫色,她买了支珠光灰的笔来与它相配,墨水是灰绿色的。这支笔以及墨水也都是在闪耀里面买的,这使她对闪耀的即将消失更加忧伤。那么多的好东西。 这本笔记簿用来记录她的思想,但到目前为止上面什么都没写。她不愿糟蹋漂亮的空白纸张,破坏它的潜力;她不想用完它。但此刻她打开珠光色笔的盖子,写道:泽尼亚一定会回来。她曾经练过斜体书法,所以这行字看上去很端庄,几乎像是句诗歌。她一次写一个字母,一边看看字,一边越过眼镜顶端往外看,因此穿过街道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开始进来的人多于出去的人,之后出去的人就多于进来的人。进来的没有比利,倒不是她实际上很期盼他,但谁也不知道。出去的人也没有泽尼亚。 她的咖啡来了,她的身体告诉她应该放两块糖,她这样做了,然后迅速喝掉咖啡,感受咖啡因和蔗糖冲向她的脑袋。现在可以集中注意力了,几乎具有X射线的视力,知道该做什么了。托尼和洛兹都帮不了她,她们也用不着在这件事情上帮她,因为她们的故事中有关泽尼亚的部分已经结束了。至少她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查丽丝却并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来没有知道过。好像关于她、比利、泽尼亚的故事沿着一条路径走着,却突然没了脚印。 最后,查丽丝开始觉得泽尼亚一定是从后门溜走了或者是蒸发掉了,正在这时,门开了,泽尼亚走了出去。查丽丝轻轻地垂下眼帘;她并不愿意将颇有压力的眼神完全压在泽尼亚身上,她不想暴露自己。但是泽尼亚都没有向她在的方向瞥一眼,她正和一个查丽丝不认识的人在一起,一个有着很好看的头发的年轻男人,不是比利,和比利比他太瘦了。 但是如果是比利,他也不可能这么年轻了,可能发胖了,秃顶了。但在她脑子里,比利还是和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材,一切依旧。迷失的门又在她的脚下打开了,深渊,熟悉的活盖。如果她一个人,如果她不是在那瓦咖啡馆,而是在自己家的厨房,她会用额头轻轻地敲击桌子边缘。这痛苦是红色的,很疼,她没办法将它赶走。 泽尼亚不开心,查丽丝想。这不是一种认识,却更像是一种魔法,一种咒语。泽尼亚不可能开心,如果她被允许开心的话就完全不公平了:宇宙间必定是有公平存在的。但是泽尼亚向那个男人微笑着,查丽丝不大能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她搀着他的手,在街上走着,至少在这个距离给查丽丝看上去是足够幸福的。 怜悯所有的生物。查丽丝提醒自己。泽尼亚还活着,那么就要怜悯她。 虽然在清查存货的时候,查丽丝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但此时此刻,她感到无论什么样的怜悯也无法给泽尼亚。相反,她脑子中却有一幅清晰的图像,是要将泽尼亚从悬崖或者其他高处推下去。 控制住情绪,她告诉自己,因为虽然情绪实在是一件彻底不值得的东西,但在抛弃它之前必须给它完全的确认。她将思想集中在那幅画面上,拉近距离;她感到风吹在脸上,感觉那个高度,听到她身体的手臂肌肉放松的声音,听泽尼亚尖叫的声音。但是泽尼亚并没有发声,仅仅是下落,她的头发飘散在脑后,就像一个黑色的彗星。 查丽丝用薄纸将这个图景包裹起来,努力将它赶出自己身体。所有我想要的,只是与她谈谈,仅此而已。她告诉自己。 有一点混乱,干燥翅膀的沙沙声。泽尼亚离开了那瓦咖啡馆的椭圆窗子。查丽丝收拾好笔记簿,灰色钢笔,开衫,眼镜,还有手提包,准备跟踪泽尼亚。 十二 洛兹 洛兹在梦中正打开门。这里什么都没有,那里也什么都没有,她很着急,机场巴士正在等她,而她却没穿衣服,没有什么可以来遮盖她肥大松垮、粗糙尴尬的身体。最后她终于找到对的门了,衣服都在门后面,是像男人外套一样的长外衣,但是顶灯打不开,从门的挂钩上取下来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湿的,上面还有活蜗牛。 这时钟声响了,不早不晚。“圣母,上帝的母亲。”洛兹喃喃道,她讨厌有关衣服的梦,就像购物一样,从来找不到她想要的。但她宁愿梦到上面有蜗牛的衣服,也不愿意梦到密奇。 也不愿意梦见泽尼亚,特别是泽尼亚。但有的时候还是会梦见泽尼亚,看见她在洛兹卧室的角落里现形,将爆炸之后身体的各个部分重新组合起来:手,腿,眼睛。有时她真的怀疑泽尼亚是不是确实来过这个卧室,当洛兹不在,密奇在的时候。 洛兹喉咙里有股烟味,她伸出手去摸闹钟,却碰掉了最近正在读的垃圾惊悚小说。奸杀,奸杀,这年到处充斥着奸杀。有时候她很想回到少女时代静谧的英国乡村,在那里,受害者总是一些又老又恶毒的吝啬鬼,他们是活该的,而不是大街上那些无辜的人。那些吝啬鬼会被毒药害死或因一个子弹孔而致命,尸体却不流一点血。侦探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有着灰色头发的女士,常常从事编织,或者非常聪明古怪却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可以做,只关注微小的、看上去没有什么伤害性的线索:T恤衫扣子,蜡烛头,欧芹的小枝。她真正感兴趣的是家具:一间一间的家具,太奇异了,是她所不知道的东西。有轮茶具台,撞球间,树枝形的装饰灯,躺椅。她想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但当她再次回到这些书当中,就不再对那些家具感兴趣了;即使是装潢方面的也吸引不了她。也许我着迷于血腥的东西,她想。血腥、暴力、愤怒,像其他人一样。 她将腿蜷缩在巨大的有着四根帐杆的卧床的一边--这是个错误,她每次从那个该死的东西上爬下来时几乎折断脖子--才能把脚塞进她的厚绒布拖鞋里。她的双胞胎称这双鞋为地主婆拖鞋,她们意识不到这个词给她带来的令人烦扰的反应。她们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地主婆。她始终很难分辨是她俩共有一个生命还是各有一个生命,或者是两个之中的一个。但是整天穿着引人注目、和外套般配的高跟鞋子,让她感觉很有压力,因此在家她该给憔悴的脚穿上更加舒适的东西,不管双胞胎说什么。 卧室里的白颜色也是个错误--白色窗帘,白色毯子,床上的白色褶裥饰边。她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自己的脑子,居然会尝试这么少女的颜色,大概是因为想回到从前,创造一个她曾经向往但从没实现的完美的十几岁的卧室。是在密奇走后,应该是突然离开,或是逃走的,或者说更像是付账离开旅馆之后。他总是把这地方当作旅馆,把她当作旅馆。她得把那些所有他在时就有的东西都扔出去,她得做回自己,虽然肯定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床看上去像个摇篮,又像只结婚蛋糕,更糟的是,像他们在墨西哥为受难节而建的有褶皱的大祭坛。她始终没有搞清(那个时候她和密奇一起在那儿蜜月,幸福无比)是所有死者都会回来呢,还是只有那些你做过邀请的? 她现在能够想起几个她宁愿没有邀请过的人。她所需要的,就是已死之人破门而入,与她共享晚餐。而她自己则躺在床上,像一个大大的水果蛋糕。她会重新装饰整个屋子,她决定加进一些华丽的东西,多一些有纹理的东西。现在屋子里白色过多了。 她慢吞吞地走进浴室,喝了两杯水补给细胞,吃下维他命,刷牙,洗脸,擦干,脸上又有了点生气,重新装扮面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一下眉。她的皮肤像个充满淤泥的池塘,并在一层层积聚着。每过一阵子,当她有时间,她就在市北的一家SPA馆待上几天,喝蔬菜汁,接受超频率音响治疗,是为了找回她原初的脸孔,那张藏在下面的脸;回来后她觉得更加健康和贞洁,并且饥饿。但也会觉得烦恼,她当然不是在试图取悦男人,她已经放弃那样做了。我是为了自己。她这样告诉托尼。 “你滚开,密奇!”她对着镜子说道。如果不是密奇,她会很轻松,会是个中年妇女。但如果他仍在旁边,她还是会试图取悦于他,关键词是试图。 但是发型该变一下了,这次太红了,让她看上去过于浓妆艳抹,她曾经一直倾慕这个词。浓妆艳抹的老妇人--在英语侦探小说里可以读到--简朴的房间里,缩在蒸汽管的窗边椅子上,脚蜷在下面,为了保密而让房间暗着,仿佛在空袭时期,书沿着一个角度移动着,这样,街灯就可以照到书页上,在黄昏中,在休伦湖街上的木板房子里,屋子外面是栗子树。洛兹,还没睡?快上床,马上,不许搞鬼!鬼鬼祟祟的小东西! 洛兹在黑暗中看书她怎么会发现呢?她妈妈,地主婆,一个绝不可能是殉教者的女人,站在古典派楼梯的底端,用她刺耳的洗衣妇的嗓子吼着。洛兹觉得非常羞愧,因为房客也可能听得见。洛兹,厕所清理员;洛兹,过季下市的灰姑娘,郁闷地使劲擦洗着。你在这儿吃饭,她妈说,就得帮忙。那都是在她英雄式的父亲由贫变富之前。浓妆艳抹的老妇人,洛兹会咕哝着,意识不到她自己哪天也会变成这种人。在一个英雄和一个洗衣妇之间长大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没有更多的角色可供她选择。 那座房子已经不在了,不,不是不在了:是被中国人住着。听说那些中国人不喜欢树,因为他们认为树枝上有恶灵,和曾发生在以前住在那里的人身上的惨事。大概也有洛兹自己的一些事情,她被夹在那颗栗子树的树枝上,如果那树还在的话,夹在上面,焦急地挣扎着。 她不清楚如果把头发染成灰色会带来多少麻烦,如果她任凭头发长出来,就是这种颜色。灰色的头发能使她更受尊重,这样她会更坚强些,少一点软弱。坚强的女人!不可能。 洛兹最新的浴衣挂在浴室门背面,橙黄色天鹅绒的。橙黄色是今年的颜色,去年的颜色是硫酸黄,她试着去穿,但实在不行,穿上后看上去像只柠檬棒棒糖。但是橙黄色会使她皮肤下面产生一种灼热,或者只是她在买这玩意儿的时候这么认为的。她相信里面有轻微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是它!是它!快抓住机会,否则就没有了!但是里面的声音越来越不可信了,这次它肯定是对别人说的。 她披上浴衣,穿在手工刺绣的白底白花的薄织细麻布睡衣上面。那浴衣是买来与她的床相配的,但谁来注意呢?她找到了手提包,把半包香烟放到口袋里,因为早餐之前是不可以抽的!然后她走下楼梯,后面的楼梯,以前是为女仆和像曾经的她一样的洁厕员准备的,她抓牢扶手以免跌倒。楼梯直接通向厨房,闪烁而简单的全白厨房(是该改变一下了!),双胞胎坐在瓷砖面柜台旁的高凳子上,穿着长T恤,条纹紧身裤,体操短袜。这是这些天她们觉得穿了睡觉很别致的装备。她们还小的时候,帮她们打扮曾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些小皱边,还有让你爱得要死的小帽子!那些连着塑料鞋的绒布连裤睡衣不再有了,那些昂贵的印了一排排戴着帽子和围裙的鹅妈妈图案的英国棉法兰绒睡衣不会再有了。消逝的还有那些书。当她们穿着那样的睡衣依偎着她,两只手臂,一边一个,她读给她们听--《艾丽丝漫游记》,《彼得·潘》,《一千零一夜》,附有亚瑟·雷克汉姆插图的豪华重版百年经典童话。也许不是消逝了:而是贮藏在地窖中了。不再有粉色的慢跑套装,浣熊卧室拖鞋,装饰夸张的丝绒晚装。她们现在什么都不要她买,如果她给她们带回个黑色陀螺,甚至两条内裤,她们都会翻白眼。 她们两个正在喝优酪加脱脂乳加蓝莓的思慕C,刚刚从搅拌机中弄出来。她看见冰冻蓝莓的包装正在融化,柜台上一滩蓝色牛奶,像淡颜色的墨水。 “拜托,直接把它放进洗碗机。”她忍不住对她们说。 她们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转向她,轻轻摇曳的眼睛犹如森林之猫;她们没心没肺又摧毁人心地微笑着,露出她们细细的未经驯服的农牧神似的牙齿,此刻是蓝颜色的,摇晃着泡沫样的蓬松头发。几乎每次看到她们,她都要屏住呼吸,因为她们如此庞大灿烂,她至今不太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生下她们。一个这样的生物大还不够,必须两个。 她们笑起来,“是老妈!”右边的那个大叫道,“老妈!拥抱一下!” 她们从凳子上跳下来,抓住她,紧紧抱着。她的脚离了地,升到空中,非常危险。 “放我下来!”她尖叫着。她们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知道她担心她们把她摔下来。她们一松手,她就会摔伤。有时候她们意识不到这点,她们以为她摔不坏--洛兹是岩石。这次她们记着了。 “我们把她放在凳子上吧,”她们说着,将她抬过去放好,然后爬回自己的凳子,就好像玩完把戏的马戏团动物。 “妈妈,你穿那玩意儿像是个南瓜,”有个说,是伊伦。洛兹总能够分辨她们,或者只是她自己号称。猜两次,她每次都正确。密奇分不清,但那个时候他一天才看她们十五分钟。 “南瓜?我是,”洛兹说,非常戏谑地说。“肥胖,橙黄色,友好地露牙而笑,中空但在黑暗中放光。”她现在急需咖啡,马上!她打开冰箱门,将冰冻蓝莓的包装放回原来的地方,找到那包奇异的咖啡豆,在抽开的那个抽屉里摸索着电子研磨机。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抽屉并不是个好主意,她现在什么都找不到了,特别是壶盖子。那些愚蠢的设计者会说,看上去很整洁。他们总是以此威吓她。 “啊喔,”另一个说,是坡拉。伊丽亚和坡丽,她们如此称呼彼此--伊和拉,或者,她们共同称为伊拉。当她们这样称呼的时候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如果她们说,伊拉今晚要出去啦,意味着她们两个都要出去。“啊喔,臭丫头,你伤害妈妈了!你太坏了,坏透了!”后面一句是对洛兹的模仿,而洛兹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来的,她母亲以前一直这样说。洛兹突然觉得很需要她,她的粗鲁,她的防备,曾经被她藐视的,已经死去很久的妈妈。她已经厌倦了当妈妈,想改变一下做孩子。但这从未实现过,这使它看上去更有意思。 双胞胎快乐地笑着。“自私的臭水沟!”一个对另一个说。 “没刮毛的腋窝!” “脓疮棉球!” “穿过的连裤衬袜!”她们能这样持续数小时之久,一边发明越来越糟糕的侮辱加给对方,一边因为她们粗暴的幽默而笑得不可开交,在地板上蜷成一团,脚在空中开心地蹬着。让她觉得困惑的是为何她们这许多的侮辱会这么--唉,这么大男子主义。婊子和荡妇已经算是轻的,她不知道她们是否乐意被男生这么称呼。她们觉得她不在听的时候,会更猥亵,或者只是她觉得猥亵。避孕套。这种东西在她自己成长过程中从来不曾想到过,而她们现在才十五岁! 人们一辈子都背负着语言,就像背着龟壳,洛兹这样想着。她突然闪过一瞬双胞胎八十岁时候的样子,她们浓妆的美丽脸孔,到那时候已经枯萎的腿依然包裹在彩色的紧身裤当中,毛囊炎的脚上还穿着体操短袜,仍然会说避孕套。想到这她打了个冷颤。 上帝保佑,她纠正自己。她们应该活这么久。 咖啡研磨机不在那里;不在她昨天放的地方。“该死的,孩子们,”她说,“你们动我的研磨机没有?”有可能是玛丽亚。昨天轮到玛丽亚来打扫。 “该死的!”坡拉说,“噢,我该死的研磨机,噢真是该死!” “噢,天哪,噢圣母玛丽亚,”伊伦说。她们觉得这很好玩,洛兹自己是不会真的这个样子发咒的,她不能。其实,那些词会在脑子当中,但却不会说出来。你愿意别人认为你是垃圾吗? 她在她们面前一定显得很古板,非常过时,非常外来的。她花了前半辈子越来越少觉得自己是个移民,现在正在花费她的另半辈子时间让自己越来越觉得像个移民--一个逃离中年之地的难民,在年轻人的国度触礁。 “你们的哥哥呢?”她说。这使她们清醒过来。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通常在哪里呢,”伊伦暗含蔑视地说。“在积聚能量呢。” “睡觉呢,”坡拉说,她似乎想要回到玩笑中。 “在梦境,”伊伦沉思着说。 “在拉里国,”坡拉说。“敬礼,地球人,我来自遥远的星球。” 洛兹不知是否要叫醒拉里,还是决定不。他睡着的时候让她觉得更安全。他是老大,头生的儿子。当老大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情,曾经,意味着多做牺牲。他按密奇的名字命名真是太糟糕了。劳伦斯·查尔斯·米切尔,对一个如此脆弱的小男孩来说太过沉重和壮观的组合。即使他现在已经二十二岁而且长了胡子,她还是忍不住这样去想。 洛兹找到了研磨机,在拉开的抽屉里面的对流烤箱下面,混于几个烤肉平锅之间,她该问一问玛丽亚的。她磨碎咖啡豆,量好咖啡粉,转向她可爱的意大利咖啡壶,然后一边等一边给自己剥了个橙子。 “我觉得他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伊伦说,“一些浪漫的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 坡拉用洛兹的橙子皮做了几颗假牙。“噗,谁知道呢,他就是这样,我才不管呢,”她说,使劲地耸着肩,口齿含糊地呓语着。这是她们从法语环境学校中学到的所有东西:模糊俚语。洛兹也不知道大部分词是什么意思,但是挺高兴的。 “我觉得我宠坏你们了,”洛兹对她们说。 “宠坏,妈咪?”伊伦说。 “伊拉没有被宠坏,”坡拉说,撅嘴装作无知的样子,取出橘子皮牙齿。“她宠你了吗,伊拉?” “圣母啊,喔我的神啊,妈咪,没有!”伊伦说,她俩透过她们丛林似的头发凝视着她,用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她。她们的诡计多端,她们的矫揉造作,她们粗俗的白痴行为,她们的笑声,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她,才装作精神涣散的样子。她们欺负她,但不会太过分,因为她们知道她有一个转换点。比如说,她们从不提密奇。她们坚持着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她们想念他吗?她们爱他吗?怨他吗?恨他吗?洛兹都不知道。她们不让她知道,那样更辛苦。 她们真是太棒了!她充满爱意地盯着她们看。泽尼亚,她想,你这个婊子!也许你拥有其他的一切,但你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祝福,永远不会有女儿。她开始哭起来,头埋在手上,手臂放在厨房柜台的冰冷白色的瓷砖上,眼泪绝望地滑落。 双胞胎跑过来,比刚才小很多,不安地,更加胆小,轻轻拍着她,把她的橙子拿下来。“没事,妈妈,没事了。”她们说。 “瞧,”她对她们说,“我把肘子放在你们该死的蓝莓牛奶上了!” “噢该死!”她们说,“双倍的该死!”她们释然地朝她笑着。 十三 双胞胎夸张地将高高的思慕C玻璃器皿放到洗碗机里面,冲向后面的楼梯,忘了搅拌器,想起来后又跑回来,也放了进去,还是忘了那滩蓝色牛奶。洛兹在她们上楼的时候擦掉了它。她们两个一起,一路碰碰撞撞从厅里跑到房间,准备上学;但这已经比平时柔和很多了,通常情况下会如大象逃窜一般。楼上,两个立体声同时响起来,鼓声对敲。 几年后,她们会去别的城市上大学,屋子就要安静了。洛兹不愿去想,说不定她会卖掉这所大房子,买套A级公寓,可以鸟瞰湖面,进出时可以轻率地对待门卫。 她坐在白色柜台旁,喝咖啡,吃早餐--两片甜面包,一个橘子,只吃这么少的东西是因为她在节食,一种迷你节食法。 她曾经尝试各种各样的节食方法。葡萄柚节食,在所有东西、全蛋白中加入谷皮。她曾经像月亮圆缺那样,在双胞胎出生后努力想抖掉那多出来的二十磅。但是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热衷了,如今她知道神经地节食对她身体不好,杂志上都是这么讲的。他们说,身体就像一座被包围的碉堡,在脂肪细胞里贮藏着能量,以备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可以使用,如果你节食的话,它会认为你将要饿死,于是就贮存更多,你就会变作一个小飞艇。然而,稍微损失一点是不会伤害身体的,少吃一点,不是真的节食。 不管怎样,她并不胖,只是有点结实。像农民那样的好身体,是那种可以拉犁的女人。 但也许她不该这么节省,特别是早餐。早餐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顿,他们说,在这个年纪,塑身是以损害脸蛋儿为代价。臀部瘦下来之前,脖子会先瘦,这样就会产生鸡脖子。她可不想变成那种穿六码衣服的五十几岁的老女人,脸就像金属片和细绳堆,每根骨头和青筋都看得见。但荡妇不适合用来形容那个年纪的女人,老妖婆也许更合适。如果泽尼亚活着,应该就是,老妖婆。 洛兹微笑,将两片全麦面包放进烤箱。她发现叫泽尼亚的名字很有帮助;有帮助,让人安心。现在还会有谁受伤呢? 那以前是谁受伤了呢?她残酷地问自己。当然不是泽尼亚,她向来毫不关心洛兹,甚至不关心密奇会怎样想她,怎样说她。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东西她故意没说,你看不见那两个乳房是假的吗?是做出来的,我知道真相;她以前是穿34A。你爱上了两袋硅胶体。不,密奇一定不会去仔细检查,在他沉迷的阶段;等到过了沉迷阶段,就已经晚了。 火葬的时候那东西并不会被烧掉,关于人造波波的传言都这样说。它们只是熔化,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变成了灰,但乳房变成药属葵蜜饯样的黏性物;必须从熔炉里将它们铲出来。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没有在泽尼亚的追悼会上撒骨灰,大概没办法撒,大概那个密封的锡杯里面存放的就是熔化了的乳房。 洛兹给两片烤面包涂上黄油,撒上蜂蜜,细嚼慢咽地吃掉,舔舔手指。如果泽尼亚活着,毫无疑问她会节食;如果不努力是不会有她那样的腰的,所以,到如今她肯定会有鸡脖子。否则,她会去开刀,这更有可能。她会这里剪掉一块,那里塞一块; 拉一拉眼皮,加厚嘴唇。洛兹受不了这样,她无法想象自己打了麻药躺在床上,陌生男子手持小刀俯在她身上。她读了太多这种惊悚小说,太多奸杀惊悚小说。那持刀的可能正好是个穿着偷来的医生白大褂的堕落者。或者,如果他们出了差错,你醒来时发现自己缠着绷带,在接下来的六周内都会像只受伤的浣熊,作为一个小瘪三在一部制作粗糙的恐怖电影中出现,那怎么办呢?不,她宁愿静静地老去,像一瓶好的红酒。 她又给自己做了片土司,这次放了草莓大黄酱。为什么要委屈肉体呢?为什么要引起它的愤恨,它暗地的报复,它的头疼,还有饥饿之苦,以及抗议的咕哝呢?她吃掉土司,酱滴了下来,然后,向后扫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在看她--可是谁会看呢?--她舔掉盘子。现在她感觉好多了,是吸烟时间了,这是她的清早奖赏。为什么而得的奖赏呢?不要问。 双胞胎几乎是冲下楼,穿着她们的校服。洛兹从来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要穿这些套装,方格呢短裙和领带的打扮似乎要将她们变成苏格兰人。她想,大概现在流行不到万不得已就不用纽好衬衫。她们亲她的脸颊,大口湿湿的很夸张的亲吻,然后飞奔出后门,两个鲜亮的脑袋闪过厨房窗户。 大概她们正好踏过去年查丽丝执意要种的花,种这些花是出于爱的行动,所以洛兹碰都不许碰,即使它们看上去类似于虫蛀补缀的棉被;洛兹的园丁--一个要求极其低的日本人,也认为这是对他的专业立场的一种侮辱。但是也许双胞胎会将其捣毁而无法修缮,谢天谢地。她看看手表:她们已经晚了,但还不是太晚。她们像她:没什么时间观念。 洛兹喝完咖啡,灭掉烟头,走上楼,沿着走廊进去浴室洗澡。路上忍不住偷看双胞胎的卧室,虽然知道这是她们规定的禁地。伊伦的卧室就像个衣服大爆炸,坡拉又忘了关灯。她们对环境小题大做,她们因为有毒清洁物而大叫着将她赶出来,让她帮她们买可回收利用的便笺,却仍忘记关掉该死的灯。 她拍了一下开关,知道已经暴露了自己(妈!谁进过我的房间?我可以进你的房间,宝贝,我是你妈妈!你不尊重我的隐私,妈,不要倚老卖老,不要叫我宝贝!我有资格!这里谁付电费?如此等等),然后沿着走廊继续走。 过了她自己的房间,拉里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也许她该叫醒他,可是,如果他需要她叫醒的话,会给她留条的。也许,也许不是。有的时候他希望她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咳,他为何不可以这样期望呢?她曾经能够明白他想什么,但现在再也不能了。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双胞胎身上的话,她会知道,虽然不一定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对于拉里,却不一样。拉里现在变得很难懂。事情进展得还好吗?她会问,他会回答很好,这可以代表任何意思。她甚至不知道事情谓何,更甚,那些事情还被认为进展得很好。 他是个顽固的孩子。从与密奇的吵吵闹闹,当双胞胎越轨,从超市偷东西,或是逃学的时候,他却老老实实。他照顾洛兹,以一种守本分的方式。他帮着丢垃圾,周六洗洛兹的车,像一个中年男人那样。不用你做的,她告诉他,没听说过有洗车处的吗?我喜欢,他说,这让我觉得放松。 他拿到驾照,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又拿到大学学位。两眼之间也因为忧愁而多了些些皱纹。他做他觉得被期待去做的事情,带官方证书回来给她,好像小猫拖死老鼠回家。现在他似乎放弃这样做了,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可以带回来了,完全没了主意。他说他决定了下一步做什么,但她没看见任何做决定的征候。他晚上在外面她不知道的地方过夜,如果是双胞胎,她会问的,她们会劝她管好自己的事情。对于他,她问都不会问。她不敢问,因为他可能真会告诉她。他从不善于撒谎,是个认真的孩子,也许太过认真了。让她觉得担心的是,在他里面没有喜乐。以前他会在地下室里练习打鼓,后来放弃了,让她觉得很难过,虽然那个时候几乎把她逼疯。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点什么可以去击打。 他起得很晚。他从不向她要钱;他不需要,因为给他的已经足够,一切都是他的。他的钱能够承担离开家,找间公寓的费用,但他没有搬走。他几乎没什么进取心,而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抖落鞋上祖训的尘土。虽然她也并没有做到。 也许他正在吸大麻,她想。但是也看不出什么征兆来。她能知道什么呢?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吸大麻被认为是那种愚蠢的家伙才做的事。她曾经发现过一个小包,小的塑料信封,看上去好像有烘干的粉末在里面。她决定不去知道是什么,因为她能怎样呢?你没办法告诉你二十二岁的儿子说自己不小心翻到他的短裤口袋。不可能的。 他有一个闹钟,但会在睡梦中将它关掉,以前密奇也这样。也许她该踮脚进去飞快地看一下他的闹钟搁在几点钟,这样她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关掉过,她就知道该怎样做了。 她轻轻推开房门,衣服铺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他的床,好像蜕壳的茧,留在地上的是:手工牛仔靴,短袜,淡黄褐色的小山羊皮夹克,黑色T恤。虽然手痒痒,但帮他清理地板已经不是她的工作了,她叫玛丽亚也不要做。只有放在洗衣篮子里面的才需要洗,她曾这样告诉她们几个,否则不要动。 房间依然是个男孩儿的房间,而不是男人的房间。书架上放满了教科书;两幅18世纪帆船的照片,密奇选的;他们的第一艘船,罗沙琳达,三个人都在上面,她,密奇,六岁的拉里,那时双胞胎还未出生;11年纪时的曲棍球战利品;他九岁时拍的一只鱼的照片,密奇非常喜欢,至少很赞赏。拉里比两个双胞胎从密奇那里得到的更多,大概因为他是第一个,而且是个男孩儿,也许因为他是唯一的。但是密奇和他在一起时从不是很自在的,或者和他们任何一个在一起都不是。他有父亲常有的那种举动:过于粗率,非常健谈,太在意时间。他开拉里不明白的玩笑,拉里困惑地盯着他,用孩子怀疑的眼神,似乎想看穿他。 但是拉里的成长仍然是艰难的,缺失了某些东西,洛兹觉得很沮丧,一种熟悉的失败感。她最大的失败就是拉里:如果她可以--怎样呢?--再漂亮点,再聪明点,甚至更性感,无论如何,更好一点;否则就更坏一点,更会算计,更肆无忌惮,像游击队员那样--密奇也许还会在。洛兹想,一旦孩子们领会到他们需要原谅她多少事情,那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原谅她啊。 拉里在他的单人床上睡着了,一只手臂褡在眼睛上,头发轻柔地散在枕头上,他的头发比双胞胎的颜色更浅,更直,更像密奇的。他将头发留长,后面扎了个老鼠尾巴样的小辫,洛兹觉得它看上去很丑,但她从未说出来过。 洛兹静静地站着,倾听他的呼吸。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就常常这样:听听他是否仍然活着。他小的时候肺很弱,有哮喘。她不用这样去听双胞胎,因为用不着,她们非常强壮。 他吸了一口气,深深的一个叹息,她心里翻腾起来。她对他的爱不同于对双胞胎的爱,她们倔强而坚硬,富有弹性;并不是她们不会受伤害,而是已经被伤害了,但是她们可以互相舔着伤疤,然后复原。她们拥有对方。但是拉里看上去更像个流放者,像个迷失的旅者,仿佛陷入某个没有人的空地,在边境之间,却没有护照;努力辨识着路标,想要做点恰当的事情。 年轻的胡子下面,他的嘴很整洁,也很柔和。正是这张嘴最让她担心。这是一张会毁于女人之手的男人的嘴,连续一串的女人。否则就是一个女人:如果她够狠,一个就足矣。一个真正狡猾心狠的女人,可怜的拉里就会陷入爱情,全心全意地去爱,像一只可爱忠贞的家养的小狗一样,伸着舌头绕着她转;他会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等着她瘦瘦的金色环绕的手腕一挥,而他仅仅是个张开的贝壳。 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能怎样呢?洛兹想。对于这个不知道的将要到来的女人,她无能为力。她明白作为婆婆的心态,明白女人通常认为自己的儿子是完美的,没有一个女人会配得上他。她知道这一点,知道这种想法会多么具有破坏性,她发誓自己永远都不要那样想。 她已经挨过他好几个女朋友了--高中的一个,有着卷曲的刘海、眼神狂野的小眼睛,像个美国杂种狗,她声称自己会弹吉他,她将自己塞满东西的法国胸罩留在他的房间;夏令营时候,一个近视的股票经纪人的女儿,腿毛茂盛,有狐臭,曾到意大利举行过艺术巡回展,所以这使她有权力贬低洛兹客厅的家具;还有大学时候一个胖胖的说话很放肆的女孩,头发像男人的假发,染成毫无生气的人造黑色,两边都刮过,每个耳朵都戴了三个耳环,穿着到腋窝的皮短裙,坐在厨房柜台旁,交叉着凸出来的大腿,点上烟,却没有给洛兹一支,还把洛兹的咖啡杯当烟灰缸,问洛兹有没有读过《查拉斯图拉斯特如是说》。 这个最差:她会审查餐厅里维多利亚时代的红木和银色茶罐;很可能会当掉些小东西,并赖在清洁女佣的头上,中饱私囊。她告诉洛兹她自己的妈妈几年前认识密奇,还觉得这样做很明智,当洛兹说从没听说过她妈妈时,她还作惊奇状。(其实不是,她完全知道那女人是谁,离婚两次,真正的房地产经纪人,一个男人收集者,一个荡妇。但那时密奇正处在“吹--扔”女用克里内克斯纸巾的时期,只和那个女人维持了一个月。) 拉里正和那个女人打得火热。查拉斯图拉斯特如是说,确实!狂妄的小婊子。洛兹听到过她告诉双胞胎(那时她们才十三岁)她们哥哥的屁股很大。她的儿子!大屁股!这个低俗的婊子在玩弄他,却还试图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并没有看到他有很多女友,拉里将她们藏得很紧。是个好女孩吗?她会试探去问,把她带过来吃饭吧!不可能。用又红又热的钳子是不可能从拉里嘴里得出什么信息的,尽管她也知道,这样做毫无好处。在街上撞见她们的时候,用她们小小的颚和爪子勾住拉里,拉里就开始引见,洛兹从她们诡诈的涂着睫毛膏的小眼睛就可以分辨出来。谁能明白潜伏在女人心里的邪恶呢?一个母亲知道。 她等着她们离开,忍住不说,祈祷这些都不是认真的。现在,据双胞胎说,她要准备好对付另一个了。洛兹告诉自己说,跪下来,认自己的罪。亲爱的上帝,给我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不要太富有,不要太贫穷,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不要太聪明,他不需要太聪明的,一个和蔼、热情、敏感、大方,会欣赏他的好处,理解他的工作,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多啰嗦,最重要的是,喜爱小孩子的女子。还有,上帝啊,使她有正常的发型。 拉里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洛兹就走开了。她放弃查看他的闹钟,让他继续睡。现实生活很快就会深深地掘进他,用它那闪耀的尖锐的抓紧的红色指甲。 洛兹赤脚站着,粉红色,冒着热气,裹着浴巾,火烈鸟那样的粉红色,最好的英国式的。洛兹查看着和房间一样宽的镜面衣橱,有足够的衣服可以穿,却没有一件是她想要的。她决定穿那件在布罗的一个意大利专卖店买的外套:她有个会要开,之后在托克斯克和托尼、查丽丝吃午饭;这件外套不会太不正式,也不会太正式,肩上也没有做得像木乃伊的样子。垫肩掉了,感谢老天,不然洛兹通常也会拿掉。双胞胎曾经回收过她丢掉的垫肩。最近她们转向回收钢笔,因为塑料圆珠笔太浪费了,她们认为,垫肩是很好的拭笔具。不管怎样,只有那种高大苗条的人才需要那种东西;洛兹高大,却不苗条。 她的肩在变小,但胸部却在变大,不需要什么帮助。洛兹加入她的祷告需求:上帝,求你使她不要隆胸。泽尼亚确实很超前。 十四 洛兹开了奔驰,因为她知道自己会停在皇后大街,午饭时间,而劳斯莱斯会吸引太多注意。谁想要自己的轮胎被割破呢? 不管怎样,她几乎没开过劳斯莱斯,开它就像开条船一样,还是那种古代很重的带甲板的船,用红木装修,马达会低吟着老贵族,老贵族。老贵族低语,新贵呼喊:这是洛兹曾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功课之一。低调一点,洛兹,她的内在检察官警告道。声音低调,外形低调,衣服浅色:任何避免使自己被放置于、被定位为奋发的一群新贵,短视,焦虑,品味低俗,肩负琐事。避免任何招致那些无需精打细算者,无需合法地抄近路者,无需强迫别人者,无需遮人眼目者,无需证实何事者的嘲笑、无知、柔弱、发狂的注视。大多数的新贵妇女都是绝望的,都是盛装却找不到觉得安全的地方可去,异常焦虑,大多数新贵男人都愚蠢卑鄙。洛兹能够明白绝望和愚蠢,她是个速学者,是个坚韧的谈判者,最好的之一。 但是她成为新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实际上已是老贵族,在这个国家成为老贵族不需要太长时间。现在她可以穿橙色,可以尖声喊叫,她可以逃脱那些东西;可以把它们当作迷人的古怪货当掉,如果有人不喜欢,亲她屁股好了。 不过,她自己是不会买劳斯莱斯的,她觉得太招摇了。是密奇时代留下来的;是他说服她买的,她买下来是为了取悦于他,也是很少几件她无法扔掉的密奇的东西之一,他因它如此自豪。 大部分时间它都待在车库,但她开过它去泽尼亚的追悼会,毫无恶意。喂,她想,你带走很多,婊子,但是休想抢走这辆车。虽然泽尼亚不能在旁边看着,却依然有种无法否认的快感。 查丽丝不喜欢这辆劳斯莱斯;从她坐在里面的样子你就可以知道,弯着腰,很不安。但是托尼几乎不在意,这是你的大车?她说。托尼在分辨车子这一点上很可爱,她知道所有历史的事情,知道枪支之类的事,却没有办法区分两辆车。你的大车,你的另一辆车,这就是她的分类。就像那个纽芬兰人数鱼的可怕的笑话:一只鱼,两只鱼,另一只鱼,再一只鱼……洛兹知道不该嘲笑这样的笑话,这不公平,但她总会笑,在朋友中。会伤害纽芬兰人吗?会降低洛兹的血压,会让她在糟糕的一天中觉得好一点吗?谁知道?至少没有人对他们计划过种族大屠杀,但是,他们应该过着比任何加拿大人都美妙的性生活,远他妈比洛兹现在好得多,更不幸啊。 她穿过罗斯道向南开,开过仿造的哥特式塔楼,仿造的乔治亚时代的正门,仿造的荷兰三角墙,现在都混合进了他们自己精细的原创性:那种陈腐的金钱的原创。对它们各自瞟了一眼,她估算着:一百五十万,两百万,三百万,物价已经下跌了,但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坚定地握在手上,对他们来说是好的,在这个变化起伏的时代,有时候是不得不这样的。如今能相信什么呢?(股市是不能相信的,真的,还好她及时重整了自己的投资。)她曾经憎恶这些呆板,黄蜂似的,过于自信的房子,这些年来却变得喜欢它们了。拥有这样一套房子促成了她的改变,因为知道了许多住在里面的人都不如他们应该的样子,不如她。 她开下贾维斯,它曾是上流社会的街道,后来成了红灯区,现在不太合理地做了翻新;她又向西取道韦尔兹利,快速开进大学校园,跟门卫说只是去图书馆接个人,他挥手让她穿过--她是可信的,或者是她的车更可信--她抄了近路,经过麦克朗大楼,一幅记忆中喧嚣的场景。想到她曾住在那里的日子就觉得有趣,那时她很年轻,鲜绿鲜绿的,充满热情。大狗狗前掌扒着家具,大狗狗向着周围的人伸着舌头,希望给予啜食。喜欢我吧!喜欢我吧!昨日不再,今非昔比了。 她转进一所专科大学,在校舍右转。多失败的设计!枯燥无味的块状笨重砖头和玻璃,一个接一个,没有人行道装饰,却试图用拘束的小花床来增加情趣。如果她拿到合同,她会怎样搞呢?她也不知道。可能会搭葡萄架,或者就造圆亭,像巴黎那样的;但是无论怎样搞,总会像是从主题公园跑出来的东西。可如今什么都是如此,即使是真实的东西看起来也像是人造出来的。当洛兹第一次看到山坡上的草场时,她想,把穿紧身胸衣和紧身连衣裙的歌舞线搬出来,大家一起来唱乡村音乐。 大概那就是人们所谓的国民身份,借来的装备,背景幕,道具。 洛兹的总公司在一个翻修过的19世纪的红砖酿酒厂,主要入口的上面是工厂的窗户和一个狮子头雕像,是为了显出一点层次。这是她父亲的精明点子之一,翻新了一下,否则就被拆掉了。这是他的第一件大事,第一次放任,最终开始玩儿钱,而不是仅仅积累。 她停在公司空地,未经允许不得停车,在她自己的位置上标着金色字母总裁女士--如果是你的名字,你也会不禁炫耀的,虽然洛兹时常提醒自己她并不是像想象中那么重要的要命。没错,她偶尔会在餐馆里面被认出来,特别是她作为多伦多最有影响的五十个人出现在多伦多生活上之后。但是如果这种承认是能力的表征的话,那米老鼠比她有能力一百万倍,但是米老鼠甚至从未存在过。 她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前面牙齿上有没有口红--唉,这种事情是值得去做作的--然后神采奕奕地迈开步子,她希望看上去是神采奕奕,走进前台。该改变这里的墙壁风格了,她已经厌倦了这些愚蠢的彩色方块,看上去像是桌布,虽然花了不少钱。幸好都是免税的。加拿大艺术。 “嗨,妮柯。”她向前台打招呼。记住她们的名字是很重要的,洛兹曾因用圆珠笔墨水将前台和秘书的名字印在袖口而著称,像中学生作弊那样。如果她是个男人,她会简单点下头就匆匆离开,但她不是,而且她非常明白不应该像男人那样做。 妮柯向她眨眨眼,继续讲电话,没有笑容,表情冷漠的小贱人;不会一直这样的。 作为一个女老板是很复杂的。女人不会觉得你是老板,只觉得你也是个女人,像我一样,另一个女人而已,能差多远呢?她们的性感小把戏不会用在你身上,你的也不会用在她们身上,大大的蓝眼睛并没有优势。如果你忘了她们的生日,你就会落个骂名;如果你把她们骂出去,她们就哭,当然不会像被男人惹得躲在洗手间里哭那样,而是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哭,向你哭诉她们的问题,博取同情,希望得到一杯咖啡走出情绪。女士,请自舔伤口。她们就会好起来了,但这样会很冷漠,她们也会恨你一辈子。去年是谁做你的仆人?当她长大到足够反抗时她这样对自己的母亲说。确实如此。 如果同样一个女人是为一个男老板打杂,就不会有问题了。给他的太太买生日礼物,给情妇买生日礼物,煮咖啡,递拖鞋,加班也没问题。 是洛兹太消极了吗?也许吧,但她经历过更糟糕的。 也许她处理不当。后来就傻一点了。到处施加压力,显得正常一些,也会发点脾气。我不是说明天,我是说现在!让我们能在这儿看到一点专业精神好不好!现在她知道了,如果一个女人雇用其他女人,得使她们成为女性朋友,成为搭档;你必须声称一视同仁,在你年长她们一倍的情况下,这并不容易。否则你就得像带孩子一样地对待她们,做她们的母亲,照顾她们。在洛兹的生活中有太多需要她担当母亲角色的人,但有谁来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她,做她的母亲,照顾她呢?没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雇用波尔斯。 乘上电梯,到达顶楼,“嗨,苏瑞,”她向那儿的前台打招呼,“牌儿玩得怎样?” “很好,安德鲁小姐,”苏瑞回答,并给了个义务性的微笑。她比妮柯进来早一些。 波尔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她办公室旁边,金色字体的头衔:总裁秘书。她来上班的时候波尔斯总是已经在他的办公室了,“嗨,波尔斯,”她招呼道。 “早安,安德鲁小姐,”波尔斯庄重地说,从他的桌前抬起头来。波尔斯刻意非常正式,稀疏的茶色头发打理得根根整齐,衬衫领子无懈可击,套装也是轻描淡写的极品。 “我们开始工作,”洛兹说,波尔斯点点头。 “咖啡?”他问。 “波尔斯,你是个天使,”洛兹说,波尔斯消失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就带来咖啡,温热新鲜,他刚煮好的。洛兹仍旧站着,就可以享受波尔斯接下来为她拉开椅子。洛兹身着长裙,尽量优雅地坐下来--波尔斯将她诸如此类的淑女气质挖掘出来--但波尔斯总是说,“不得不说,安德鲁小姐,你今天早上气色很好,穿这套衣服非常迷人。” “波尔斯,我喜欢你的领带,”洛兹说,“是新的吧?”波尔斯脸上闪过会心的微笑,或是悄悄地红一下脸。波尔斯很少露出他的牙齿。 她爱慕波尔斯!他真是可人!她抑制不住激动,想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却从来不敢做这样的事。她觉得波尔斯受不了,如果不自制的话,波尔斯什么都不是。 波尔斯二十八岁,训练有素的律师,十分聪明,同性恋。面试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性取向和盘托出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他说,“说出来就不会让你浪费时间在猜疑上。我是同性恋,蟋蟀般快乐,但我不会在公共场合让你难堪,我在行为上完美无暇。蟋蟀,如果你寻思过,可以表示短腿母鸡,也可以意味着小美洲鳗。我自己喜欢美洲鳗这个意思。” “谢谢,”洛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蟋蟀;她还以为带有种族歧视的意思,就像人们称那些移居美国的南欧黑人。她立即觉得波尔斯是那个用不着吩咐就可以替她填好表格的人。“波尔斯,你被录用了。” “要加奶油吗?”波尔斯又问。他总会问一下,因为他推测洛兹在间歇性地节食。他真的很有礼貌! “好的,”洛兹说。波尔斯就倒了一点,并给她点上烟。太奇妙了,她想,在这个城市,怎么做才能使自己能被当作像个女人来对待呢?不,不是像个女人,是像个淑女,像个淑女总裁。波尔斯很有风度,就是这样,也很有教养。他尊重等级,他欣赏好的瓷器,在属于自己的界内展现自己。他喜欢升迁有阶梯,阶梯上需要有把手,因为他想往上爬。如果洛兹要说点什么,她觉得他正在往上爬,因为波尔斯真正有天分,她也非常愿意帮助他。毋庸置疑,也是为了回报他的忠诚。 至于波尔斯怎样看待她,她就一无所知了。虽然,她希望,天啊,不要把她当作母亲。或许他把她想象成一个高大的,身体柔弱的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或许他讨厌女人,或许他希望自己是个女人。只要他愿意,谁会在乎呢? 洛兹在乎,却无力承担。 波尔斯关上办公室门,表示洛兹正在忙。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嘱咐苏瑞不要将任何电话接进来,然后和洛兹一起看她每天早上最关注的事,也就是和他逐条核对她手头存货的去留。 “你觉得呢,波尔斯?”洛兹问。 “半个同盟,半个同盟,半个同盟前进,财富五百强都悬挂在死亡之谷”艾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这里引自他的诗《轻骑兵进击》,原诗为:半个同盟,半个同盟,半个同盟前进,六百人都悬挂在死亡之谷。,波尔斯说,他既喜欢读书也喜欢引用。“丁尼生,”为了让洛兹听懂,他加了句。 “那本我有,”洛兹说。“它不好,嗯?” “万物崩溃,人心无以承受,”引自英国现代诗人叶芝的诗《第二次降临》。波尔斯说,“叶芝。” “卖,还是留着?”洛兹说。 “下降就意味着上升。艾略特,”英国现代诗人,出生在美国。波尔斯说。“你能等多久?” “无所谓,”洛兹说。 “我会有所谓,”波尔斯说。 如果没有波尔斯洛兹该怎么办呢?他已经变得不可或缺,有时候,她觉得他是个干儿子;另一些时候,又像是她的干女儿。偶尔,她会黏他陪自己购物--他对衣服很有品味--虽然她怀疑他可能有点刻意迎合她,而自个儿背地里偷着乐。比如,他得为那件橙色浴袍负责。 “安德鲁小姐,到放松的时间了,”波尔斯说,“及时行乐。” “什么意思?”洛兹问。 “把握今天,”波尔斯说,“有花堪折直须折。但是我自己,宁做被折者。” 这让洛兹吃了一惊,因为波尔斯还从没在办公室里这样直率过。当然他肯定有另外的生活--某种她一无所知的夜生活,一种她会被友好但坚定地拒绝邀请进入的私生活。 “你今晚会做什么?”立刻这样问实在太不明智。(期望什么呢?他也许会陪她看电影或者什么的。她寂寞,为什么不承认呢?她变得非常非常,空洞般的寂寞,然后她就吃东西,吃,喝,抽烟,填满她的里面,尽她所能。) “我们一些人会去看人妖表演,”波尔斯说。“你知道,他们穿成女人的样子,对口形演唱。” “波尔斯,”洛兹说,“她们是女人。” “是呀,你明白我的意思。”波尔斯说。 我们一些人是谁呢?可能是一群男人,年轻男子,年轻的同性恋男子。她担心波尔斯的健康。更确切地,坦白说--他会有艾滋病吗?他还很年轻可能没染上,也可以及时查出来。她不知道该怎样问,但通常波尔斯猜得出她的想法。常是这样,就像去年春天流感的时候,他抖得厉害,她正要说他两句,他就说,“别这么担心,安德鲁小姐,时间无法令我衰微,获得性免疫功能丧失综合症也拿我没办法。我这家伙能照顾好自己。”这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却是她能得到的所有答案。 清查库存完毕之后,洛兹和波尔斯查看这个月的请愿书,印得非常漂亮,标题用凸浮文字打印,签名用真墨水(洛兹常用舔湿的指头来测试,看看哪些人一面在骗人,一面还矫揉造作)。这里有一个请她做荣誉赞助人,她觉得有些厌恶,因为不赞助怎么可能成为赞助人呢。无论如何应该叫“荣誉主妇”,可是谁知道那又是个什么意思。另外一个请愿书邀请她参加一个人体器官筹款舞会,又要榨她一千美元。心脏,肺,肝,眼睛,耳朵,还有肾,都有其倡议者;就算知道多伦多人有多么自欺欺人,有些人还是会趋之若鹜。洛兹自己在等有没有睾丸协会,睾丸化装舞会。她以前很喜欢化装舞会,也许她可以扮成阴囊穿梭自如;或者扮成卵巢。为此,她得努力了。 洛兹有自己的清单。她继续做名誉女棒球击球手,继续做被强奸受害者和无家可归的妈妈们的代言人。多少同情心才足够呢?洛兹从来不知道,你得在某个地方画条底线,可她还是做了被弃奶奶的代言人。但她从不参加这种正式的宴会,几乎没办法一个人去,太沉闷了,到了一定的日子就要聚集。要施舍,总会有接受者,可是想得到什么回报呢?她记得密奇离开后那段消沉的日子,那个时候她突然重新变成了被追求的对象,所有那些突然蹦出来想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一只眼睛盯着她的银行账户。她不该喝那么多酒,纠缠其中对她也毫无益处,怎样才能将他们打发离开她白漆的卧室而不被孩子们发现呢?谢天谢地了,她想,却毫无感谢可言。 “犹太文化促进会?”波尔斯说,“圣母玛丽亚协会?” “宗教勿涉,波尔斯,”洛兹说。“你知道规则的。”不被用作筹款项目,上帝本身已经够复杂的了。 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在会议室与一个新公司开了个会,洛兹打算投资他们。波尔斯拿出商人扮相,严肃而迟钝,保守至极,洛兹真想紧紧拥抱他一下,她希望他自己的母亲也以他为荣。她记起自己第一次参加会议:在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为生意是非常神秘的,非她能力所及,是她爸爸关起门来做的事情。只有父亲才会做生意,女孩子永远太愚钝而无法理解。没想到就是一帮男人坐在一个房间里面,皱眉思索,转动着手中的镀金笔,企图迷惑对方。她坐在那儿看着,努力控制着吃惊得要张开来的嘴。嘿!就这样吗?天那,我也可以!她可以,而且可以做得更好,通常比大多数人都好。 加拿大商人大体上都非常懦弱;他们以为把钱放在枕头底下就能大钱生小钱了。他们都在自由贸易中做了些什么令人捶胸顿足的事情!我们必须积极进取,他们说,现在却哭诉着吮吸着大拇指请求宽减所得税。积极进取的加拿大人,多么自相矛盾的说法,真可笑!洛兹自己就是个赌徒,却不是鲁莽地赌博--而是个精明的赌徒,但仍旧是在赌博。要不然,哪儿有什么乐子呢? 这次来的这家是个形象公司:产品价廉质优,不走形。他们最初以家庭派对用具起家,就像塔珀家用塑料,业务扩展后,专门为女演员和模特儿开辟了一条线;现在正疯狂拓展,需要打开零售业销路,争取经销权。洛兹觉得有出路。她调查过了,应该是波尔斯调查过,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坦白说是萧条期--女人倾向于买更多唇膏。算是给自己的小礼物,一点奖赏,不贵又能让人高兴起来。洛兹非常清楚这一点,虽然富有却能够替穷人着想,这是她的长处。而且她喜欢这个名字,形象公司。这是个需要鼓起勇气的机会,意味着得付出努力,得卷起袖子大干一番,要冒一点险。 来了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三十岁左右,谄媚的样子令人心都碎掉,带了许多的示意图,照片,样品/曲线图;可怜的小甜心,一定为这个会做了很大的准备。虽然洛兹已经有了决定,但她让她们说完,坐在椅子上,一边听一边在脑子中组建一个新的生产线。她已经厌倦了将钱在账面上挪来挪去,她已经决定好动手做些事情了,会有意思得多。她要让他们做些不一样的事儿,把他们从几年来的怠惰和带着毒性与麝香味的沉重当中拉出来。她是有眼力的。 他们的四重奏结束后,准备打道回府,波尔斯告诉他们明天再联系。洛兹问:“你觉得呢,波尔斯?”永远都不要在当天达成交易,是洛兹的座右铭。消消他们的气焰,把价格压下来。“我们应该激动吗?” “我的眼睛,我古老的,闪烁的眼睛,是轻快的,”波尔斯说。“叶芝。” “我的也是,”洛兹说,“有控制地保持着兴趣,和以前一样?” “我不得不说,安德鲁小姐,”波尔斯不无赞美地说,“你对别人的弱点有着至高的爱好。” “去你的,波尔斯,”洛兹说,“别把我说得这么血腥。一桩好生意而已。” 洛兹回到办公室,手指轻轻翻拂着粉色的电话记录簿子,像洗牌一样:这些需要波尔斯回复,这些是苏瑞的,还有需要她自己回复的。她潦草地在上面画了些指令,备注。她感觉很好,有了一些创新。 该休息一会儿了;正好可以吸上一口烟。她坐在自己昂贵的真皮椅子上,面前是同样昂贵的办公桌,光滑,时髦,手工制作,却不再那么令人满意了。该换张办公桌了,她喜欢那种古色古香的,暗藏很多可爱的小抽屉。桌子上,她九岁的双胞胎女儿从照片里望着她,她们身着生日派对上的粉色装扮,粗暴地抱着早已不见的那只猫。然后是她们穿着黑色晚礼服,在学校组织的年度父女舞会上,由于父亲的普遍缺乏,这个舞会显得特别奇怪。洛兹打发拉里过去,并且胁迫波尔斯一同前往;双胞胎说波尔斯跳起舞来可酷了。他们四人照的旁边有个银色相框,是拉里的单人照,穿着毕业礼服,非常严肃,心事重重。 再旁边是密奇。 内疚感袭来,像个巨大的灰色降落伞轻柔地翻腾着,却没有人在上面。她的黄金婚戒戴在手上显得特别沉重。她该把这张照片卸下来的,免得他在新款黄铜艺术相框里得意洋洋地朝着她笑;但这次他的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确定,以前倒没发现。不是我的错,她告诉他。泽尼亚还在,就在这座楼里,这个房间里;她燃烧的破碎的灵魂碎片像白蚁一样爬满老朽的木制品,从里面向外侵蚀。洛兹应该把这地方熏一遍,人们把这个叫什么来着?驱魔。但她却不相信那一套。 她称着兴头翻看自己的抽屉,却发现了一件可恶的东西,于是打电话到隔壁叫波尔斯过来。她从没告诉过波尔斯,没有讨论过这方面,他还只为她工作了两年;他大概还不知道这个故事。但应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这是个谣言的城市。 “波尔斯,老实告诉我,你觉得怎样?” 她递给他的是一张泽尼亚的室内相片,展现了她的八分姿色,这也是泽尼亚任编辑时期人们用在《聪明女人》世界杂志上面的那张,也是她调查那个丢人的勾当时交给私家侦探的那张。深色纹理外衣,丝绒的,当然是V字领--如果你拥有,并要炫耀你那又长又白的脖子,即使它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做的,深色爆炸头,左眉扭曲,深紫色嘴唇,嘴角微曲,带着发狂而隐匿的微笑。 我的噩梦,洛兹想。我以为我可以控制她,却被她挣脱了。 波尔斯以为,或假装以为,泽尼亚是洛兹考虑作为形象公司的模特。他把相片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好像它带了病菌,撇着嘴,“她坐的那张椅子,像个磨光的宝座,附加之物,”他说,“她的吊袜皮腰带,我得说,缠绕繁琐,太过了;我指的是,她头发看上去像假发。肯定不是90年代的人,安德鲁小姐,已经过时了,你不觉得她作为我们的目标客户有点儿老么?” 洛兹慰藉得几乎要哭出来。当然,他错了;无论泽尼亚有些什么,无论她的魔法是什么,都胜过月度最佳形象。但是她太喜欢波尔斯刚刚所说的了。“波尔斯,”她告诉他,“你真是个活宝。” 波尔斯微微一笑,“我正努力呢,”他说。 十五 洛兹把她的奔驰停在皇后街的一个户外停车场,进去吃午饭,但愿没人给她车胎放气,撬她的后备箱,或是刮花她才磨光后涂刷上去的深蓝色漆。还好,光天化日,车停在看得见的地方,而且这里也不是纽约。但是这里的情况也变糟了,锁车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人行道上不少黑影,缩在衣服里,用他们明显营养不良的红眼睛打量着她,好像在算计能否从她这儿捞到点儿什么。 得做心脏,眼睛,肾,肝倡议者要做的事了,只不过是在更为基本的层面上。她抓了一把粉色两元美钞在口袋里,这样就不用慢下来拿皮夹子了。因为从这里走到托克斯克遭到攻击的时候,她得左右分发给他们。大概是她父亲说的吧,付出就是祝福。可洛兹信么?小鸡会长嘴唇么?如今给予基本上是多余的,因为不会有任何回报,甚至都买不着一辆无刮痕的车,干吗要付出呢?因为你给予他们,他们却恨你,恨你是因为他们必须索要,恨你有能力给予。否则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他们鄙视你居然相信他们,同情他们,简直就是容易上当的笨蛋。那个好撒玛丽亚人后来怎样了呢?把那人从盗贼手下救出来,拽到路边,弄回家,给他喂汤,安置他舒舒服服地在客房过夜之后呢?可怜的笨撒玛丽亚人早上醒来发现保险箱被撬,狗被勒死,妻子被强奸,金烛台不见,地毯上一大堆屎,因为一开始就是粘上去的伤和假的血,是个有密谋的勾当。 洛兹突然想到泽尼亚。泽尼亚站在他们门前的台阶上,她自己和密奇的门前,就在80年代初的那些晚宴之后;那个时候洛兹还会被泽尼亚的作为感动,还会提拔她,还邀请她。她穿着带垫肩的紧身红色套装,夹克衫后面一条喇叭短裙围住包得很紧的屁股。她踩着高跟鞋,翘起屁股,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她喝得有点醉了,洛兹也是。她们是好朋友,好伙伴,死党,泽尼亚亲了一下洛兹的脸,淘气地向着不幸的密奇微笑,洛兹蠢到没能觉察到底是谁不幸。之后泽尼亚转身走下台阶,抬手做了个很怪的手势,让人想到新闻影片里军队的敬礼,她想要表达什么呢?去他妈的第三世界!烦透了! 去他妈的财产。严肃的老洛兹,还有她迟钝、烦人的慈善事业,那些她给被强奸母亲和受虐奶奶,以及鲸鱼,还有饥荒灾民和农民的施舍物,去他妈的;可怜的胖妈妈洛兹被她乏味老套的思想束缚着。这是一种自私的草率的言辞,大胆的解放的言辞--滚到地狱去!这就好像开着一辆敞篷车狂飙,紧贴前车,来回变道也不亮灯,开足音响从别人车旁呼啸而过,垃圾直接从车窗扔出去,什么袋子,包装纸,吃了一半的馅饼和香槟酒塞,那些你就看两眼根本没用完的东西。 最糟糕的是,洛兹--虽然震惊,虽然喋喋不休,噢泽尼亚,你不是这个意思!--还是感觉到有个回答在心里敲击着她。是一种回声,催促她快一点,释放一点,贪婪一点,自我一点。咳,为什么不呢?如果和他们调换位置,你以为那些第三世界的人会尽举手之劳吗?就像那个汽车广告,如果她没记错:要么制造灰尘,要么含垢忍辱。就两个选择。 洛兹制造灰尘,很多,黄金灰尘;泽尼亚也制造很多灰尘,却是另一种灰尘。现在她自己成了灰尘,灰烬,密奇也是。这就是洛兹嘴里能够感受到的滋味。 洛兹摇摇晃晃穿过碎石子路,踏上人行道,尽她紧身裙子所能赶往托克斯克。漫无目的地上下摆动着的很多手伸了出来,带着微弱的咕哝声,好像沉睡边缘时候的不开心的轻声呓语。她把捏成了球的钞票塞到那些抖动的手指和戴破的手套里,却不看他们,因为他们最恨你的好奇心。她不越雷池。看到托尼迈着均匀的小步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洛兹招手叫她,托尼停了下来,对着她微笑。洛兹感到一阵愉悦的暖流,非常舒服! 查丽丝已经在桌前坐下了,向她们挥手打招呼,也非常舒服。洛兹一人亲了一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就开始在手提包里翻香烟。她打算好好享用这顿午餐,因为这两个女人是安全的:在所有人中,包括她自己的孩子,只有这两个女人不想从她身上索取任何东西。她可以把台子底下的鞋脱掉,可以滔滔不绝,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不是在做什么决定,也不是在提什么要求;更没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因为她俩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最糟糕的事情她们都知道了。只有和她们在一起,她才不需要动用权力。 女服务生也过来了--她们哪儿弄来的这身衣服?洛兹很佩服她们的脸皮,也希望自己脸皮可以厚一点。豹纹紧身裤、银色靴子!根本就不是衣服,简直就是道具。但是这些人想把自己打扮成什么呢?司仪。可是在搞什么庆典呢?多奇怪的宗教?洛兹发现托克斯克在搞这些迷惑人的东西,却也有点吓人。每次洛兹去厕所都担心走错门,碰上某种不圣洁的仪式:纵酒狂欢!献人肉祭!不不,走得太远了。但是有些事情她不该知道,知道了会给她带来麻烦,就像一些可怕的电影。 但这不是她来托克斯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虽然努力尝试过,却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洗那些衣服。她会像个缸底觅食的金鱼一样在孩子们的房间里面巡逻,这里搜出一只脏袜子,那里找到一些内衣,一次她在拉里的皱衬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这个地方的折叠式印刷品,接下来的一周又发现了一张。想知道儿子是在哪里打发时间的有什么不正常的吗?当然是指晚上;他不可能是过去吃午饭的。她忍不住关注这个地方,时不时地过来一下。这让她放心多了:至少他还是会去些地方,而不是消失在空气中。可是他在这里做什么呢?和谁在一起呢? 也许不做什么也没和什么人在一起,也许就是像她一样,在这儿吃饭而已。 说到吃饭,她手指在菜单上画着--饿死了,简直可以吃下一匹马;但她知道在查丽丝面前最好不要用这种表达。她点了烤厚切软芝士三明治,草本香菜籽面包,还有波兰泡菜。纯乡下菜,或者至少是仿制的乡下菜。波兰人该好好享用他们的泡菜,但现在由于硬通货,他们大概把所有的泡菜都出口了。她把点的菜报给头发蓬乱的女服务员--这会吸引拉里吗?一个服务生妓女?--然后定下心和托尼谈谈中东的话题。只要那边发生什么大事,商业就会受到影响。 托尼非常令人满意,虽然洛兹对当前形势已经非常悲观了,托尼还要厉害。她让洛兹觉得自己像个天真的小笨蛋,多么新奇的变化!过去几年里,她们同对美国总统的任期感到悲哀,在保守党搞分裂时一同摇头,从对玛格丽特·撒切尔的头饰分析中得出可怕的预兆,如果有军国主义的铁片头饰的话,就是她戴的那种,托尼说。柏林墙倒塌的时候,托尼预言将会出现大量移民涌出东柏林,加剧西柏林对他们的仇视。洛兹说,噢当然不会,因为敌视移民的想法也很困扰她。一点也不多,这是二战时候自命不凡的加拿大政府对待犹太人的态度。 但事情却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比如,该允许多少移民进入呢?能承受多少呢?他们是哪样一些人呢?该在哪里画条底线呢?洛兹以这样的方式去思考就证明了问题的严重程度,因为洛兹非常明白被认为是“他们”是种什么滋味。但是现在,她属于我们。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讨厌被束缚在经理的位置上,但在金钱这点上她不得不承认--虽然有点沮丧--托尼是正确的。如果托尼把她的预言能力用到更加有利可图的地方,像股票市场,洛兹就更加钦佩了。 但是托尼在每件事情上都非常冷静,太就事论事了。你希望怎样呢?她会问,惊讶地睁着她圆圆的眼睛。她的惊讶的是别人的满怀希望,是他们的无知,他们糊里糊涂地期待无论怎样一切总会变好。 与此同时,查丽丝不相信死亡,只相信有轮回,被托尼谈到的动乱、战争、饥荒弄得很心烦,因为太多的人会被杀。她告诉她们,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性质。他们并不是正常死亡,是暴力和残忍的,已经不完整了,被毁伤了,坏的效力会像一种灵魂污染一样缠绕不去很多年。按照查丽丝的说法,想这种事情只会产生污染。 “已经注定了,”托尼说,“萨达姆一越界,立马就成了定局。就像卢比孔。” 卢比孔,卢比孔,洛兹之前听到过这个词。是一条河,有人跨越了它。托尼有一整串河流的名字,由于跨越了它们,导致了世界的改变,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特拉华河,在华盛顿。日耳曼民族跨过莱茵河,推翻了罗马帝国。但是卢比孔?唉,真笨!尤利乌斯·恺撒,加十分! 洛兹突然灵光一闪--多好的口红名字!一系列很棒的名字,宿命性地被跨越的那些河的名字;混合着禁止,勇气,胆量,和一丝宿命。卢比孔,明亮的冬青莓色;约旦,饱满的葡萄红;特拉华,带点暗蓝的樱桃红--虽然这个名字本身太拘谨了;圣劳伦斯--冰火两重的热辣红--不,不,不可能,圣徒可不会抹口红;恒河,鲜橙色;赞比西,肉感的栗色;伏尔加,怪诞的紫色,几十年来,俄国那些备受剥夺的可怜女人手上仅有的一款唇膏--但洛兹觉得会有市场,它会重新流行,具有收藏价值,就像斯大林雕像。 洛兹继续聊着,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她似乎看到了模特的造型,她希望她们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诱人,天然,也具有挑战性,一种你--死--定--了的凝视。拿破仑跨过的是什么河来着?只有阿尔卑斯山,没有什么著名的河,运气真差。一点点历史油画的碎片作为背景,也许就会有人爬上山去挥舞长条旗帜--总是在山上,从来不会在例如沼泽样的地方--硝烟弥漫在周围。对!就这样!销路将会像厚松饼那样!还需要最后一种颜色,来完成这个调色板:热辣棕色,带着阴暗浑浊的克制。该给它用哪条河呢? 冥河。再好不过了。 正在这时候洛兹看到托尼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事实上是:一种专注,集中,无言的咆哮。如果托尼背上有羽毛的话,一定会竖起来;如果有獠牙的话,一定会露出来。这种表情和平时的托尼太不一样了,洛兹被吓得怔住了。 “托尼,怎么了?”她问。 “慢慢转过头,”托尼说,“不要尖叫。” 喔,狗屁。是她,活生生的。 洛兹一点不怀疑,一刻都没有。如果有人可以死里复活的话,就是泽尼亚了。她回来了,没错。她返回城市了,就像一些西部片里戴着黑色帽子的人那样。她大踏步穿过屋子的样子宣布着她的重返,标注她的领地:嘴角微翘带着蔑视的假笑,故意扭着盆骨昂首阔步,好像屁股上挂了两把珍珠柄左轮手枪,就等着有借口就用上。飘在身后的香水味就像傲慢无礼的人吐出来的雪茄烟。这边三个人却怯懦地挤在一张桌子前,装作没看见她并避免目光接触,像小镇居民扑向干货后面的掩体那样,远离火线。 泽尼亚坐下去的时候,洛兹欠身拿手提包,越过自己放低的肩膀偷偷瞥了泽尼亚一眼,打量她一下。泽尼亚依然十分动人,虽然洛兹知道她有多少东西是做出来的,但没有影响。你改变自己的时候,改变过的就成了真的:谁能比洛兹更清楚这点呢?她自己一个月染一次不同颜色的头发。这种事情不是幻觉,而是变化。泽尼亚不再是戴着填充物胸罩的小乳房,而是大胸绝代佳人。鼻子也增高了,泽尼亚的头发即使在变灰也不易察觉,她肯定有个顶级的色彩大师。你就是别人看到的样子,像是修复过的建筑,泽尼亚不再是本来的样子了,成了现在这个最终的效果。 洛兹仍然能够想象那些作法自毙的医生所缝的针脚和痕迹;她知道如果摔碎的话,那些断层在哪里;她还可以念一句咒语--快变!--就让时间倒流,移开泽尼亚的牙套,露出藏在底下的残余;溶解她的彩釉,头发就变白;注入氨基酸,补充雌性激素的皮肤枯干,胸部像葡萄一样爆开,就有硅树脂飕地流出来,啪的一声溅到墙上。 那个时候泽尼亚成了什么呢?人,和其他人一样了。这样对她有好处,或者说对洛兹有好处,因为那样就公平了。实际上,洛兹已经在准备应战了,用来作武装的只是一篮子龌龊的形容词,一把派不上用场的小卵石。她能把泽尼亚怎样呢?一点儿不能,因为她这儿没什么泽尼亚想要的东西了,再也没了。 在她复仇和宿命论的默想的间隙,她突然觉得泽尼亚也许并不是单单坐那儿,等着洛兹去攻击的。她也许另有目的,也许正在徘徊。藏银币!她想要什么呢?出来找谁呢?如果是自己的话--但会怎么找她?为什么呢?--洛兹打了个颤。 十六 洛兹怎么离开托克斯克的呢?当然是走出来的,但她却不记得怎样收拾包,站起来,勇敢而愚蠢地背对着泽尼亚,走出来;她被心灵转移了,像50年代的科幻电影,缩成一阵黑白点组成的漩涡,到了门外重新复原。她跟托尼和查丽丝拥抱道别,没亲她们的脸。亲吻有些虚饰,拥抱才是真实的。 托尼这么小,查丽丝这么瘦,两个人都在发抖。她觉得在拥抱双胞胎,一个接着一个,在她们第一天上学的早上。她想张开臂膀护着她们,告诉她们没事的,她们需要鼓励;但现在她应付的是两个成人,在不同方面都有比洛兹更聪明的地方,但她知道她们根本不会相信这一点。 她看着她们走远,托尼沿着看不见的轨迹小步快走着,查丽丝迈着迟疑的步子慢慢地走着。是的,她们都比她要聪明;托尼非常有思想,却又很适度;查丽丝拥有另外一些东西,很难触及但非常神奇;有时候她让洛兹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她知道洛兹没办法知道的事情。但她们两个都没有什么生存本领。洛兹一直担心她们会在她眼前走上马路被卡车压扁,或是被抢劫。对不起,小姐,这里有个抢劫案。不好意思,有个什么?抢劫?我能帮上忙吗? 她们根本没有生存能力,而泽尼亚是个生存斗士。她会使劲踢,用卑鄙下流的手段,第一个计谋就是用来对付洛兹的,靴子上装了金属楔子。如果再有一场匕首之战的话,洛兹会光靠自己。她不需要托尼历史地对匕首进行分析,也不管查丽丝不爱谈论利器,因为这些都太消极了。她只需要知道颈静脉在哪儿,直接刺过去。 问题是泽尼亚没有颈静脉。即使有,洛兹也从不知道在哪儿,怎么才能够到它。以前的泽尼亚没心没肺,现在可能连血液也没有了。血管里流淌的是乳胶,或溶化的钢铁。除非她改变了,但看上去几乎没有。无论如何这都是第二个回合,洛兹已经准备好了,没那么脆弱易动了,因为这次不再有密奇。 这些决定和尝试都很不错,但当洛兹回到车子面前,发现在她驾座门新涂的漆上被刮开一行小字。有钱的婊子。字迹整洁,相对算是礼貌--在美国,刮上去的会是淫妇--一般情况,洛兹会盘算一下修理费用会是多少,要花多少时间,在不在保险范围。也会找停车场管理员大骂来出口恶气。谁干的?你什么意思,不知道?在干吗,睡着了?可恶,付你钱要你干什么来了? 但今天却不在状态。她打开车门,察看一下后座确保没人在里面--那些奸杀恐怖小说并不是白看的--坐进去,锁上车门,以她惯常的姿势,前额顶着方向盘哭了一会儿,手里拿着新的棉质手帕。(双胞胎不允许用纸手帕。她们很无情的,但是对于玛丽亚烫衣服另外收费却没有大吼过。过不了多久洛兹连厕纸都不能用了,她们会让她用旧T恤什么的。) 她的眼泪并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而是愤怒。洛兹知道它们各自的滋味。但她这个年纪,为了愤怒而愤怒变得越来越不值得了,因为每次你咬牙切齿,就可能会折断几颗。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因为手帕已经湿掉,补上口红(卢比孔,我来了),涂了点睫毛膏,发动马达,碎石从轮子下面喷开来。她有一点希望把车开出来的时候能够擦破别人的挡泥板,发泄一些愤怒--哎哟!对,对不起!作为替代,几乎和扼死泽尼亚一样大快人心。可是前面一辆车都没有,管理员也正看着。唉,只能想想。 洛兹回到办公室--嗨妮柯,嗨苏瑞,怎么样了波尔斯,有重要的事吗,咖啡还有吗,电话别转进来,就说我在开会--关上门。坐到真皮椅子里,点一支烟,在篮子里摸索到一颗巧克力,那种圆形产自维也纳的东西,上面还印着莫扎特的肖像,孩子们称它为莫扎特球,咀嚼吞下,手指轻敲着她不太满意的这张桌子。密奇瞪着她,让她觉得烦,于是她站起来,给它转个方向,移开他的注视。你不会喜欢看到的,她告诉他。上次他也不喜欢她那样做,当发现她在干什么的时候。 她打开放文件夹的抽屉,取出标Z字的文件夹,翻了几页。都在里面,家丑概要:哪一天,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仍然很伤人。 为什么不仍用那个侦探呢,可以免掉很多解释,而且她挺棒,海蒂,海蒂·辛,匈牙利人,但她改了个盎格鲁撒克逊名字--海蒂·布里奇。她曾说之所以做侦探,是因为作为匈牙利女人,要对付自己的丈夫,你无论如何得是个侦探。洛兹找到号码,拿起电话。但她得先打通看门人--海蒂如果有个秘书会做得更好,不过也许可能那是个共用的办公室--她软硬兼施,终于海蒂不在开会,在电话那头了。 “嗨,海蒂,我是洛兹·安德鲁。是,我知道,好几年了。听着,我要你帮我做件事,实际上基本就是你帮我做过的,还是那个女人。呃,我知道她死了,我的意思是,她死过,但现在没死,我看见她了!在托克斯克…… “我没眼花。那地方你也来过! “如果我是你,我会从旅馆查起,但别指望她会用原名。记住了? “照片我会叫快递给你。找到她,查到她在做什么,见了谁。一有消息就打电话给我,任何事情!包括她早餐吃什么。你知道我有多爱管闲事。 “开在私人账单上。谢谢,你真是个甜姐儿。下次一起吃午饭!” 洛兹挂上电话。她应该觉得好点儿,却没有,她神经太紧张了。事情现在刚刚展开,她就等不及要知道结果了,因为除非她搞清楚泽尼亚到底在哪里,否则泽尼亚就有可能在任何地方。也许现在正在洛兹的家门口,肩上扛着黄麻袋,里面装了战利品。什么战利品?这就是问题所在!洛兹恨不得亲自上阵,手臂下夹着那张浮夸的照片,徘徊于一个又一个旅馆间,她会撒谎,会迂回渗入,会贿赂接待人员。她已经不耐烦,开始急躁了,劲头十足,好奇得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也许是更年期现象,但来点改变不是很好吗?也许以后就可以精神激增,像大家常说的人生的欢乐。迟来好久了。 或许这并不是荷尔蒙分泌,而是罪,七宗罪之一,甚至之二。修女常渴想性欲,洛兹最近在想也许她的名字被列入了贪婪罪列。现在愤怒又过来攻其不备;最糟糕的还有嫉妒,它化作她的老熟人,现形为泽尼亚,得意洋洋地微笑着,像灿烂的维纳斯,但不是从海贝壳里而是从沸腾的大锅里慢慢升起。 面对它,洛兹,你嫉妒泽尼亚,一直都嫉妒得要死。是的上帝,但怎样呢?圣徒犹大,怎么办呢?屈膝谦卑自己!心灵忧伤!擦洗厕所吧! 要活多久才能摆脱这些废话呢,洛兹想。灵魂就像自家车库里出售的旧货。她要早点回去,吃点东西,弄点什么喝喝,洗个澡,加点查丽丝从她工作的那个吸毒鬼似的店里蜂拥给她的东西。落叶,干花,进口的根,霉草地的芳香植物,蛇油,鼹鼠骨头,由资深的干瘪老太婆酿制的古代秘方。洛兹没有看不起老太婆的意思,因为按照她的趋势,很快自己也是个老太婆了。 查丽丝说这个可以放松,洛兹想,得解决这个问题!不要直接和它斗!顺着它,躺下,浸没,想象你自己是在温暖的大海里。 可是每次洛兹尝试这样想的时候,都有鲨鱼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