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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律师和孙子兵法——十月:头一个月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孙武,《孙子兵法》 2006年10月2日,星期一,第1周,第1天:老板 “浓咖啡粉在哪里?”我开始有点惊慌了。整个夏天,我都在星巴克打工,就是为了给今天做准备,可是到目前为止,这份经历似乎没有为我带来任何好处。 “你以为它会在哪儿呢?就在那里呀。” “还有滤纸呢?” “啊。滤纸可能已经用光了。你得到二楼西边的厨房去拿。” 我掏出他们给的小地图,看清楚厨房的位置,才开始冲向走廊和楼梯。等我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时,却发现咖啡壶已经空了,需要重煮。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越来越紧张。终于,尽管耽搁了一下,但总算是煮好了。我把咖啡端了过去。 “放在那儿就行了,年轻人。” 我放下咖啡,及时克制住了鞠躬的惯性,回到自己桌前。 这,就是我在工作室当出庭律师实习生的第一天。实际上,本书就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日记。过来人早就警告过我,荣誉咖啡仔”和“免费复印员”是他们最常用的描述,而这,就是出庭律师公会一直以来强加在最聪明、最优秀的新丁身上的严酷考验。高盛和麦肯锡也许觉得面试加录用通知就已经足够,但出庭律师公会可不这么想。四个实习生,十二个月,斗个你死我活,到最后,由工作室投票,从四人中间挑选一个,接受为租客。这个过程有点像一个迷你的实习生真人秀,你的每一个弱点都被细细分析;只要得罪了其中一个人,否决票规则就会让你出局。就像玩《老大哥》 一样,你要寻求最小公分母。胜出的关键并非接受你的票数越多越好,而是否决你的票数越少越好。基于这一点,你要竭尽全力避免冒犯任何人。当然了,他们会走走程序,检查一下我的功课,在出庭律师公会的平等机会表格上面打钩。然而,最重要的还是潜在的所谓“网球俱乐部测试”——他们会接受我加入俱乐部……或者拒绝我。这一切,也许会让一个来自北部伦敦的公立综合中学毕业生打起退堂鼓,幸好,我后来又在象牙塔里镀了金,在牛津大学学了三年法律。尽管如此,此刻,当我坐在办公室角落里,坐在笔记本电脑般大小的小桌边回想自己的第一天时,才意识到出庭律师公会把这种精英统治整体提升到了一个新水平。倒不是说我对于自己将要涉足的这个领域一无所知,我也不能虚伪地否认,这一点在最初的时候不是一个诱惑:精英,以及拿着高额薪水、穿着搞怪衣服、整天昂首阔步四处晃荡的资格。 言归正传,我前一晚一宿没睡,次日早上八点半准时来到工作室,却没有见到告诉新来实习生该往哪儿走的指示。古老的拱门下,只有一块牌匾,列着工作室所有成员的姓名。门廊里到处是褪色的“笨拙”风格漫画和破旧的皮革扶手椅。从门廊往里走,是助理室。相比之下,这里更像交易员的办公室,里面闪烁着七八个电脑屏幕,一群人对着电话以最快的速度说个不停。我迈进一扇门,开始我的新生活,却被门里的所有人彻底无视。有几个人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继续说话。其它人甚至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我不想打扰任何人,于是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决定离开,重新找一个入口。十分钟之后,我绕着这幢房子转完一圈,被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截住了。这人的衣着无可挑剔,挺着个大肚腩,蓄着一圈精心打理的理查德德·布兰森式的络腮胡子,和他脑袋上秃顶的面积一般大小,仿佛这两个地方的毛发互相抵消掉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点威严,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去哪里了,年轻人?还没开始工作,就先跑去偷懒了?” “呃,不是的,先生。我只是不太肯定自己来对了地方,所以四处查看了一下。” “千万不要叫我先生,先生。我的名字叫约翰,这里的首席助理。你一定是年轻的咖啡仔先生了,是吗?” “是的,没错——呃——约翰。” “欢迎加入,先生。我们助理室纪律严明。当你不跟导师在一起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们你在哪里。我们永远都有其它工作可以分配给你。好了,你的导师在哪儿?”终于,来了一个初级助理,领着我,走上工作室光秃秃的石楼梯,来到一个可以俯瞰巨大的停车场的大房间里。我已经在网上查过自己的导师,就称他为老板吧。他在温切斯特公学和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接受教育,拥有相当传统的中上层出庭律师背景。1986年,他以二等评级的法律成绩,在中殿律师学院获得律师资格。因此,他已经做了大约十八年的出庭律师。通过Goog le,我还查到些额外资料:他已经结婚,育有两个孩子,公开的兴趣是国际象棋和网球。 虽说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已经看出,他是个虚荣的家伙,而且正好处于外貌开始走样,自己却还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人生阶段。这一点相当明显地体现在他的衣着上:衬衣和西裤相对于他的身段来说,显然已经过小,甚至连“贴身”都不止。头上的黑发已经开始减退,剩下的也开始变白。而他,似乎想用傲慢的姿态掩饰这一切,仿佛想告诉世界,没有什么能影响他,甚至包括时间。 他把我领到我的座位上,一张笔记本电脑大小的小桌子边。然后,甚至还没开始介绍他的工作或者类似的相关内容,他就说:“现在,咖啡仔,我们先把重要的事情说清楚吧。” 他带着我,来到一个窄小的储藏室,里面有一只咖啡壶、一个水池、一台冰箱。 “我一般在固定时间喝咖啡,不过,如果工作很忙,我会希望多喝几杯。你得学会自己判断。现在,我带你去拿咖啡豆。你要把咖啡豆拿到这里来,慢慢研磨,磨得越细越好。你明白的,要增加粉末的表面面积,这样才有上佳的香味。” 他的表情愉快起来。然后,一定要用滤纸。而且,只能使用最好的滤纸。如今的日子,市面上有许多次货,小心不为过呀。滤好之后,你就大功告成了。这里有杯子。你每天早上要准备好牛奶,半脱脂的。只要少许奶,再加半颗糖就可以了。把咖啡煮好,咖啡仔,你就能做大事。记住,磨功决定一切。” 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什么有趣的隐喻。他绝对是认真的。煮咖啡将会是我工作的核心。接下来,他一边抱怨自己过去遭遇过的“咖啡仔”,一边带我回到办公室,又补充道:哦,还有一件重要东西,要交给我的实习生。” 他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翻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本样子奇特的小书,名为“孙子兵法”,作者是孙武。 “诉讼就像战争,咖啡仔。看一看,学一学。” 2006年10月3日,星期二,第1周,第2天:声明的日子 今天,是声明的日子,就从老板跟我的聊天开始。他靠着转椅背,双脚搁在巨大的镶皮旧书桌上——跟我那张宜家小桌子形成鲜明对比——双手交叠在胸前。 “今天我得跟你说件事,咖啡仔。如今的出庭律师公会有一些关于性骚扰的规定。”(说得好像以前没有这回事似的。)“我相信,你这个牛津学生肯定明白的吧。”(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请记住,如果你感觉受到了任何性骚扰,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向我报告。” 说完,他顿了顿以增强效果,然后,又有点尴尬地挪了挪身子。“还有,为了避免引起任何疑虑,我有义务告诉你,如果你认为是我在对你性骚扰,那么你必须立刻报告给工作室头儿。”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一丝讽刺都看不见。 “是的,当然。”我回答。确实。我会这样做的。我会记住。不会忘记。 呃,工作室头儿那边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这次来实习的有两个男生、两个女生,我们像小羊一般被赶进了他的豪华办公室。在这里,我第一次与今年的竞争对手们面对面接触。平均下来,成功率是四分之一,为了得到这个位置,我们必须直接展开竞争,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此刻,咱们的目标羊圈连影子都还没有,许多评估却已然开始。两个女生竭力低调,尤其是其中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害羞。而另一个男生,趾高气扬的,仿佛自己已经拥有这个地方、实习过程完全是在妨碍他的其它重要事务。 房间中有两堵墙壁排满了法律报告。另一堵墙上是更多早已辞世的律师的漫画,还有一幅某人在一个可能是苏格兰松鸡狩猎场的地方打猎的画像,以及一张工作室头儿穿着全套猎装、骑着马、朝着镜头举起酒杯的照片。房间相当大,工作室头儿坐在房间尽头一扇巨大的窗户前,面前是一张古老的木制办公桌,身后的窗户俯瞰着一个花园。办公桌前是一张会议桌。我们遵照指示,在会议桌旁坐下。毫无疑问,多年以来,数百上千的委托人都曾经跟我们一样坐在这里。他,正是你一百年前脑海中就能想象出的那种出庭律师的模样。从完美的条纹西装,到似乎由于戴了四十年圆顶硬礼帽而被压扁了的光亮黑发,他仿佛一直在以那个形象为模型塑造着自己,以至于最后与之合而为一,就像一个多年以前就已经抛弃疑虑的人。我们进门的时候,他神色严厉,尽管他显然很想摆出一副慈父姿态,招呼道:啊,实习律师。进来吧,坐。” 他先做了一番简略的介绍,告诉我们,这个工作室成立于大约六十年前,而我们所沿袭的是十分优良的传统。然后,他继续说道:现在,有件事我必须跟你们声明。就是出庭律师公会的那些规章制度,是关于性骚扰的。这是件可怕的麻烦事,希望它不会发生。不过,如果发生了,我有义务告诉你们,你们应该向自己的导师或者我报告。这是没有任何条件的,你们应该充分理解,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完全遵守出庭律师公会的政策。我还有义务告诉你们,假如你们有任何这方面的投诉,并不会影响这个工作室对你的评价。” 就是这样,我们都知道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但是,”他抬起头,目光从半月形眼镜上射出来,把我们逐个看了一遍,最后落在两个女生身上,也许我不该说下面这些话,不过,这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帮助你们。就把这番话看作一个出庭律师公会的老前辈给你们的实用建议吧。记住了,当你绝对有权利——这是毫无疑问的——发起此类投诉时,你也决不能忘记,一切行为都有后果。这是恒久不变的道理,在这里也同样适用。不论你自己是否察觉,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有其后果。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预料后果会是什么,不过,你必须明白,并非所有工作室或者出庭律师都像我们这般开明。倒不是说,在那种境况下他们就会公开排挤你。只是说,你应该了解,他们会知道的。就这么多。” 欢迎加入现代律师界。 2006年10月4日,星期三,第1周,第3天:模范生 “嘿,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我问。 “其实挺轻松的。严格来说,人身伤害并不是特别伤脑筋的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跟模范生在助理室里,展开第一次对话。他就是另一个自信心爆棚的男实习生。今天的他虽然看起来仍然有点书呆子气,但显然在尽量克制自己的言行。他在剑桥大学拿了个一等评级,甚至还继续攻读了硕士。他貌似沉默寡言,不过我听说,实习期间沉默一点不失为一个好策略。一个表面上如此外向、如此独立的行业,其实习生在第一年里却要被培养去证明自己在看人下菜碟方面的能力,真是奇怪。然而模范生的沉默已经到了冷漠的程度,而且带有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狡黠劲儿。从外貌上来说,他个子高挑,比较,衣着、气势和仪态都有了,却总还差点什么。让我直说了吧。他傲慢,自命不凡。毫无疑问,这两点能让他在律师界吃香。 .2006年10月5日,星期四,第1周,第4天:午饭 到现在为止,除了煮咖啡,我的剩余时间都用来跟着老板到处转,以及问候其它实习生。当老板在工作室外面跟其它出庭律师待在一起时,他似乎喜欢拒绝承认我的存在。昨天,我们在一个餐厅吃午饭,他跟好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其中有些人也带了实习生。唯一能证明我并非隐形人的,就是来自这些实习生的微微点头,或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意思是说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这里真没劲,或是挑起的眉毛,或是其它人们交流方式之中的最细微的动作。 不过,通过午餐我确实学到了一个重要教训。当时,他们正在说一些无聊话,而我,想了半天,终于挖到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却发现老板也决定在同一时刻开口说话。他的目光闪电般迅速地扫了我一下,挑起双眉,语带双关:“不好意思,你先说。”我知道,他四处示人的这种虚伪礼貌就是他最擅长的打压手段,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不,”我说,我不该插嘴,抱歉。” “不,我坚持,”他回答,你说吧。” 好吧,这时候我早就把词儿忘光了,只能语无伦次地挤出些废话。模范生就坐在对面,对着自己的汤偷笑。第一回合,他赢。 2006年10月6日,星期五,第1周,第5天:图书馆生活. 今天,是我在实习期里的第一次偷懒。图书馆时光。“研究一个法律问题”是大家的统一口径。这其实挺明显的,可我却是从克莱尔那里才听说了这个借口。克莱尔是我读律师学院时最好的朋友,如今是另一个工作室的实习生。图书馆附近有不少实习生在晃荡、聊天,那模样仿佛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对于这样的聚会,你会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呢?傻笑大会?没错,有些人是在傻笑。但其实,他们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群体,而且没有丝毫的妄自尊大。他们不歇气地诉说着各自导师的可敬美德,还有他们所参与的案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沉迷在精英的矫情之中。例如,今天,我遇上了一个朋友,走上前去跟他握手,结果他纠正我说:出庭律师之间不握手。” 当实习生的头一天,就已经有人跟我们说过这一点了,可我当时以为,这只不过是没什么人遵守的习惯,尤其是在新人之间。接下来,他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称呼我为“博学的朋友”了。我说,拜托,别这样,好吗?这是份工作,而且还相当卑微。不过,也许这就是他们如此严肃对待的缘故,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察觉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剥削。经历一周之后,我已经看得很清楚,工作室以低于本地咖啡厅(甚至还不如星巴克)里初级咖啡师的工钱,给自己召集了一群苦力,完成所有麻烦的文书工作,花两个小时盯着复印机、每小时煮一次咖啡或者茶也毫无怨言。而同一时间,我那些当事务律师的同辈们,却在市里处理着数百万英镑的交易、飞去中东交付文件,而另一些在银行里工作的则忙于前往日内瓦之类的地方接受培训。 至于我嘛,星期一我要去斯劳市地方法院。律师可真是风光。不过,当我和好朋友克莱尔一起坐在图书馆里说起这件事时,她说:“你真是太幸运了,咖啡仔。我的第一个星期都用来给我那个女导师两岁大的儿子当保姆了,她自己却跑去出庭。” “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当律师?”我问。 “因为你太虚荣,普通工作无法满足你。”她回答。 “你的意思是,当律师不成再去当演员,比起反过来容易些?” “正是。” “而你当然是为了拯救世界了。” “那是自然,”她拨开散落在眼前的几缕棕发,露出微笑,“尽管我不知道当保姆、煮咖啡如何能帮我实现愿望。说起来,我以前都没有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选择律师这一行?” “你想知道真相?” “为什么不呢?” “其实相当平常的。” “来嘛,告诉我。” “为了偿还我妈供养我所欠下的至今还没还清的贷款和卡债。为了让她重新脚踏实地。为了终结这种日复一日的忧虑。” 我停了一会儿,才轻声加上一句:为了让她以我为傲。” 2006年10月10日,星期二,第2周,第7天:不赢不收费. 今天,老板真的是紧张了一把,全都是因为一份不赢不收费的协议。准确地说,是一个关于工作压力的案子,他本来以为可以庭外和解。和解会被视为胜诉,费用自然是能拿到。只不过,这案子还没有庭外和解,而且,很可能还会演变成从明天开始在伦敦中区地方法院持续五天的辩论。第一个大问题是,说真的,直到昨天晚上为止,老板实际上还没有认真看过案卷。它属于那种乍一看是可以庭外和解的案子。直到昨天深夜,他才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于是开始研读对方数月前就递过来的文件。不用说,我半夜三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请(命令)我第二天一大早赶到工作室去。 于是,今天早上六点钟,我睡眼蒙眬地爬进工作室,开始临时抱佛脚。老板八点半来到工作室时,我已开了个好头,设法总结了几个不错的理由,解释为何对方可能不会提出老板所预料的方案。使我们的委托人压力巨大的原因除了工作,还可以有一些其它因素,例如离婚、巨额债务等。这些当然并不致命,却足以让老板发愁了。所以,老板不但没有因为发现这些问题而给我算功劳,还整天自言自语,似乎把我当成可能使他损失“四万英镑律师费”的罪人。似乎,在庭审过程中才发现这些问题反而更好。 在如此大额损失的危险之下,有一件事很清楚:庭外和解是最高优先级,越快越好。他的事务律师对这件案子更加熟悉,所以在他那里没有任何阻力。至于委托人,事务律师显然给他打过电话,提到其它证据可能带来的麻烦,……所以,请你理解”。不,委托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可是,这时候距离他出庭的大日子只有大约十八个小时,他还能怎样呢? 于是,和解成功,一切顺利。对于老板和他那亲爱的“四万英镑”,结局不错。事后,他问我,有没有看那本孙武写的小书。我回答:看了一点点。” “记住他写战斗的那一段,咖啡仔。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而我想说的是,千万别雇用不赢不收费的律师”。现在就去买诉讼费用保险吧,把钱花在前头。但是,不管你怎么做,都不要使你的律师开始担心律师费问题。不论他们如何否认,这个问题扎根在他们脑中。它甚至不是潜藏在深处的意识里,而是一只庞大、肥硕、丑陋的野兽,尖叫着在他们的脑袋里上蹿下跳,要他们去庭外和解,不管你是否希望上庭争辩。 2006年10月11日,星期三,第2周,第8天:忙叨叨. 和解协议到手,老板今天就没有出现,而且很显然,这个星期剩下的那几天也不会来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收到了那五天庭审的诉讼费,所以,至少至少,在辛苦做了这么多工作之后,他应该去休息一下。啊哈!这是他赚来的呢。我可不是在抱怨。老板不在的时候……咖啡仔就去图书馆呗。原来,那地方已经发展成了一个社交场所。如同一个微型的实习生生态系统,完全独立。在这里,被我们称为死脑筋的图书馆馆员唯一的工作就是查看每一个隐蔽点、每一条缝隙,找出可能藏在里面的一小撮实习生,然后皱着眉头说:“你们要么回去工作,要么离开这里好吗?”去年必定是有实习生投诉过他嘴巴不干净,所以如今他只能说这句话了。 今天早上,克莱尔也到图书馆来了。当时我在顶楼跟几个朋友打板球。那里平常都没个人影儿,所以她进门的时候,我们都误以为她是死脑筋,要来将我们逮个现行,所以纷纷抱头鼠窜,冲回各自桌旁,狼狈的样子全被她看见了。 “法律界的未来真是远大光明呀,不错不错。”她说,喝咖啡吗?” 我们到最近的咖啡厅里坐下。离开工作室似乎让克莱尔松了一口气。 “我再也受不了我的导师了。上个星期是当保姆。这个星期她要我教她那个才四岁就早熟的臭小子读书。” “其它律师对于她把工作室当托儿所有什么看法?” “只要她继续超额付租金,他们就不管她的事。” “即使她完全是在瞎胡闹?” “不管。再说,她太会利用手里的那张‘单身妈妈’王牌了。我估计他们压根就不敢质疑她做任何事情的权利。话说回来,你有什么新闻?” “嗯,我想了一个直截了当的好计划,逐个争取工作室那六十来个律师的支持。” “你看看,你们这些实习生啊。是什么计划?” “我做了一张电子表格,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在明年九月底决定租约之前,帮他们每一个人至少办一件事。” “烂人。” “你说我烂,你该去看看其它人。” “我们不得不做这种事,真是悲哀。我猜他们都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我得说,我不喜欢那个模范生。” 于是,我跟她说起自己跟其中一个女实习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就让我称她为忙叨叨吧。好家伙,她今天早上在助理室外面把我逮住,用所有人连同他们的狗都能听见的大嗓门问道:咖啡仔,你打算参选出庭律师公会的青年出庭律师委员会吗?” “呃……” “如果你不参选,那么你会投票给我吗?” “呃……” “谢谢你,咖啡仔。我就知道,可以在工作室里争取到核心选票。” 她,就像一股干扰能量,喜欢发号施令,常常想组织起星球上的所有人,同时也想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光是看着她就够累的了,所以我无法想象在她脑海里旋转会是什么样子。不用说,甚至还没来律师学院之前,她就已经加入过每一个学生会、组织过你能想象的各种人物,小有名气。她是人形旋风,无法静止。哦,她还是一个各方面都那么出众以至于加倍令人无法忍受的家伙。她是又一个剑桥大学一等评级生。事实上,她是模范生的校友,只不过低了一个年级。她没有时间读硕士。人生苦短,尤其是对忙叨叨而言。 她本人的身高倒是不矮。你更有可能认为她算是那种高大丰满的类型。她并不胖,可我会说,从她的腿形就能看出来,她悍然坐在一个基因定时炸弹上,到了二十五岁左右就会爆炸,给她加重五英石对于这一点,忙叨叨自己也一样清楚。从她的屏保照片可以看出,她遗传了意大利裔母亲的黑美人外貌,所以,这也许就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吧。无论如何,她只剩下很少时间可以去找一位不知内情的丈夫,很明显,这也是她的野心之一,甚至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我一边对克莱尔描述她,一边细细回想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总而言之,我不喜欢她。 2006年10月12日,星期四,第2周,第9天:外席律师.. 今天,我为穿戴问题郁闷了一回。昨天晚上是我的“应召之夜”,我正式被“召入法庭”。以术语来说,我被召入“外席”,显然,我从此就是个“外席律师”了。听起来可真粗鲁。我们在内殿律师学院的礼堂里,面向着家人和各色重要来宾一字排开,正式接受的出庭律师资格,从此获得穿法袍戴假发的权利。 礼堂里装饰着木板、盾形纹章和古老画像,然而,这一切都不如我妈进门时头上戴的那顶帽子引人注目。说它像只孔雀并不太准确,毕竟,不论怎么说,它事实上没有生命,可它确实像一只孔雀。克莱尔觉得这帽子有趣极了,不停地告诉我不用担心。她自己并没有穿平常惯穿的长裤套装,而是换成了短上衣搭裙子。本来,她的话也许是个好建议,可是,我妈的帽子引起了工作室头儿的注意。他悄悄地挪了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摇晃一顶如此夸张的作品。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但工作室头儿偏偏觉得,作为对这份傻气的报答,有必要开导开导我的老妈,让她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然而,那是连我自己——尽管事先已经看过——也无法完全明白它的意义。还记得《低俗小说》里面他们试图解释荷兰大麻法律的那一幕吗?情况基本是类似的,只不过早了数个世纪。让我来试着解释解释吧。首先,“内席律师”是学生,因为在学院里他们的位置总在最里面。到这里为止,还算简单。“外席律师”是指新进的出庭律师和皇室法律顾问。到这里,还算说得明白吧。然后,第二天,刚刚升级为外席律师的内席律师,跟着他们的新伙伴皇室法律顾问并肩大步走进法庭。哦,不,一旦进入法庭,皇室法律顾问居然变成内席律师了,因为他们可以在“法庭的围栏里面”进行辩护。恐怕,我还是糊里糊涂啊——这句话值得对任何一位律师说一说,只为了听听他们几乎条件反射似的喃喃回答:不,可你至少知道这回事了。”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一切都顺利完成了(正如老板在星期二所说的话)。 不幸的是,工作室头儿的训话时间太长了点,尽管我可怜的老妈很乐意取悦他,却也开始有点疲倦了。最后,她终于崩溃,转向主席太太。“这听起来真够复杂的,”她说,您也是一位外席律师吗?” “呃,不是,事实上,我在市政府管理一个套利基金。” “天呀!你真行。不过,在城市里,我看不出需要很多树篱呀。你们也投资鲜花和其它植物吗?” 2006年10月13日,星期五,第2周,第10天:忧兮兮 趁着老板不在,我开始慢慢接近工作室的其它律师,试图帮忙。然而,恐怕忙叨叨也有同样的想法。光是想想这个念头的原创性就够让我捶胸顿足了。很显然,实习是一次漫长的游说过程,其中可以应用的策略十分有限。以后我得绞尽脑汁创造些新点子才行。 到目前为止,我唯一没有提到过的实习生,是一个可以称之为忧兮兮的人。要描述她,最最准确的说法是,她差点就成了个美人。并不是说她不够漂亮,而是,偏偏就是歪了一点点。你听我说,从许多方面来看,她都可以说很有魅力。金发,苗条,五官端正。只不过,呃,他们创造忧兮兮的时候,似乎本来已经把转盘拧到了美人那一挡,然后,仅仅是为了开个残酷的玩笑,继续拧过了一点点,以至于指针落在了不幸的刻度上,留给她一张稍稍畸形的圆脸蛋,配着一双奇大无比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果放在其它脸蛋上,无疑会加分,然而在这张脸蛋上,眼距太大,其结果只能让你联想起E.T.。这本身只是个不太合理的小细节,但是从整体上看,却完全破坏了她的容貌。也许,这就是她的举止总是紧张兮兮的关键原因。我肯定,这个特点可以让她成为一个好律师,但同时,也可以让你抓狂得只想大叫:“停止!够了,够了!别再操这个心了。忙你的就是了。”全世界的小事,她都要操心。 “嘿,咖啡仔。不好意思,打扰你一下。我接到一份工作,能问问你的意见吗?” “当然可以。” “我只是想问,打字的时候,你在句号后面敲一个空格还是两个空格?我明白,这其实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呃,我花了一个小时想在Goog le上面查个说法,却什么都找不到。我不想头一次办事就给人留下个坏印象呀。” 对于忧兮兮来说,每一颗鹅卵石的摆放都有其深意。除了这个毛病之外,我挺喜欢她的,甚至视她为潜在盟友。 2006年10月16日,星期一,第3周,第11天:老爷子 今天,老板卷土重来。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学费和托儿费用的合计已经开始到达四位数。不仅如此,根据上周五从首席助理那儿听来的闲话,他老婆的品位挺奢侈。“他星期一肯定得回来,否则,负担不起他老婆的圣诞节假期呀。”他呵呵笑道。虽说老板已经放了三天假,可是他今天早晨晃进工作室时,还是有点疲态。好像是说,他的孩子凌晨就把他给折腾起来了。这些事轮不到我过问,所以我低着头就是了。 今天头一次见到跟老板共享一个办公室的室友。我称他为老爷子。显然,他很久以前是老板的导师。他住在汉普郡那边,身上有一种破落乡绅的气质,稍微有点留恋盛时,却又太谦虚不想提及。他大概六十五岁,已经入行四十多年。虽然在他的时代,他相当成功,但他显然跟许多出庭律师一样陷入了同样的陷阱,花钱太多,以至于无法退休。他是个非常迷人的老头。 “恐怕我今天打扮得像个农夫,咖啡仔。”他的语气似乎觉得别人会对这样的装束颇有微词。事实上,他穿着一件肘子上打了灯芯绒补丁的斜纹软呢夹克,完全就是农夫风格。我还得说,他身上有一点樟脑球气味,只是非常微弱,绝对不会让人不快,反而放大了他的乡野魅力。每次我宣布要在中午前回家的时候,就会穿上这套衣服,”他继续说,所以我的太太喜欢称之为‘观光装备’。每次看到我伸手去拿斜纹软呢夹克,而不是细条纹套装时,她都乐个不停,甚至于,她会把这件夹克连同早餐一起摆出来,或者藏起套装,好让我搭早班车回家。”他微笑着,露出一副向往的神情,而我觉得,还是不要继续打听他太太的事为好。 我最欢喜他的地方在于,他,是工作室里第一位主动提出给我煮咖啡的人。 而我,当然是谢绝了。 .2006年10月17日,星期二,第3周,第12天:妄想症 今天我为老板做完了价值约为四千英镑的活儿:不停地拷贝粘贴老板过去的一个案例,每次只需要修改一些小细节。他似乎对那份标准文档非常自豪,仿佛那是他给案子施加的某种魔法。他其实本想对一些措词做一些修改的——出于我能理解的原因——然而,等我以每份两百英镑的价格完成二十份文件之后,他甚至没有检查,直接交还给事务律师处理去了。 老板自己有更重要的事。他那几个总能介绍好生意的事务律师中的一个今天进城来了,等着他交功课。所以,老板十一点半就跑去吃午餐,一直到下午五点才回来。考虑到他那时候的状态,没有认真检查我的草稿也就不足为奇了。他自嘲地嘀咕,不论干多少活,都不够讨好老婆。说完他就跳上通往帕森斯格林区的地铁区域线,走了。 按说,出庭律师应该独立工作,然而多数人似乎活在一种彻底的妄想状态之中。他们花大量时间向事务律师点头哈腰,以至于他们的独立比他们的骄傲更没有价值。 2006年10月20日,星期五,第3周,第15天:俗语狂 昨天下午三点多,老板把一个案子的资料丢给我,就飘走了。于是昨晚,我为了写答辩意见一直工作到深夜。案子的委托人是一家保险公司,它想寻求法律依据,设法确保一位残疾老太太得不到应有的赔偿金。去你的阿蒂克斯·芬奇。 不过,这至少意味着,今天我终于能见到他的法庭辩护风采了,而且还是在庄严的伦敦市长法院里。他的对手花了一个小时,向法官陈述自己的理由,却一点儿都没有打动法官。然后,老板的重要时刻到了。他站起来,把我写的辩词交了上去。我的主张都总结在这里面,法官大人。您有问题吗?” “没有。” 就是这样。他胜诉,收到三千英镑律师费。我算了算,他在法庭上说的话,每个字价值一百五十英镑。又在煤矿里忙了一天。 不过,我见到了老板的事务律师。那个人倒是蛮有趣的,就称他为俗语狂吧。他年近六旬,有一种老于世故的味道,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穿着旧套装,一副没精打采的懒散模样,让人产生了一种生来双手就插在口袋里的错觉。但真正让他与众不同的,是他喜爱使用俗语的有趣习惯。这些俗语被他的大脑进行过微调处理,还时不时地加上一点法语作为点缀,例如: “哈,我们可不想把所有的aeufs(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罗马不是昨天建成的,不是吗?” “chevals(马)都已经跑出来了,锁马厩门没用啦。” “我觉得,谨慎就是光荣。” “现在我们没法去计算别人的poulets(小鸡)不是嘛。得等它们孵出来才行。” 全都带着杰弗里·伯伊科特为之骄傲的浓重的约克郡口音。 2006年10月24日,星期二,第4周,第17天:虚张声势 我真的开始受不了忙叨叨了。我本来打算,每天,至少要找一位工作室的律师,帮他或她处理文件。然而,过去的连续两天里,他们都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忙叨叨已经帮过忙了,但他们下次会记得来找我的。也许,她向整个工作室的人广播了自己的方案;也许,她是单独地找每一个人谈。无论如何,我只能祈祷其它人跟我一样觉得她讨厌。今天早上就是一个好例子。 “最近怎么样,忙叨叨?打算吃午餐不?” “哦,活儿太多了。我的导师让我忙个不停。” 一点儿没提她所做的其它事情。不过,我必须承认,说出一个如此直截了当、厚颜无耻、让人呕吐的谎言,也算是她的能耐。她表现得相当坦然,几乎可以说是诚恳。没有试图进一步把水搅浑或者编造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直白的否认。既然如此,我也能玩这个游戏。 “你真幸运,”我回答道,我的导师什么事儿都没给我做,所以我只好去找助理们,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些额外的活儿。” 她又该多一件事忙活了。 2006年10月25日,星期三,第4周,第18天:世界的现状 “太糟糕了。”工作室头儿一边嚼着午餐的烤羊羔肉,一边说。 “我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老板一边剔出烤鲑鱼的骨头,一边回答。 “要是在二十年前,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工作室头儿继续说。 “十年前都不会。真是太惊人了。有时候我都不认识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了。” “想一想吧,我们隔壁工作室的租客,如今居然有一半以上不是牛津或者剑桥毕业的。” “你觉得这趋势会愈演愈烈吗?” “显然如此。” “好吧,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阻止这种情况视为首要任务。你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呀。” “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精彩的现代律师界啊。 2006年10月26日,星期四,第4周,第19天:刑事案件. 看样子,下星期我就能第一次见识刑事案件了。此时的老板就像个次选律师之王 ,刚刚又收到一个由委托人自行支付律师费的公路交通肇事起诉。危险驾驶导致他人死亡。委托人是个埃塞克斯郡商人。早晨七点,他开着一辆保时捷行驶在玛丽勒邦路上,撞倒了一个在斑马线上走出十码左右的中年男子。表面看来,委托人理直气壮,因为他当时背对阳光,而那个过马路的男人很可能是被阳光晃了眼。产生这个起诉的主要原因,似乎是由于路上有刹车痕迹,委托人当时——虽然没有证据——有超速之嫌。所以,判决结果有可能取决于两位现场重建专家当天的表现。终于能见识老板的庭辩风采了,很好。 2006年10月27日,星期五,第4周,第20天:财产查封执行官.. “咖啡仔,我有麻烦了。” 是老妈的电话。我正坐在自己桌旁。老板受到干扰,皱起了眉头。我赶紧逃出工作室,才继续接听。 “怎么了?” “法庭执行官找上门来了,咖啡仔。他们要没收我们的东西,还说接到命令要把我们赶出屋子。”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恐慌,还能想象她在我们家小小的门廊里来回踱着步,一只手还扯着长及肩头的灰发。 “什么?怎么会?为什么?” “是债务,咖啡仔。我本来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你的,可是情况比你所知道的要糟糕许多。”“有多糟糕?” “超乎你想象。也许是这房子价值的两倍。”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惊呆了。 “失业之后,为了维持我们俩的生活,我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她没有提到的是,还为了支付她的儿子读牛津大学、上律师学院以及如今的实习这些日渐膨胀的费用。 “可是,如果我们的房产已经全部抵押了,你怎么还能弄到贷款的?” “非常复杂。借东家还西家。” “而你没有告诉他们另一家的存在?” “没有。” 哦。问题愈加严重了。我们不仅可能要露宿街头,而且还可能遭遇真正的麻烦。我们甚至会惹上官司。 “听着,不要惊慌。告诉他们,我一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回去,如果有办法, 试试打电话联系你最大的债权人。” “好的,咖啡仔。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不想让你担心。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真的很惭愧。” “不要担心,我会解决的。”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首先,我必须要得到老板的批准,才能在工作时间里离开工作室。我回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我妈妈有麻烦。他没有丝毫的同情,很不情愿地放我走了。离开的时候,他还嘲笑道:“你要知道,等你开始办理自己的案子时,可不能跑回家找妈妈了啊。” 回家之后得知,那些执达员意识到?能会有法律纠纷之后,同意第二天再来。老妈已经乱成一团,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抚下来。然后,我给贷款银行打电话。 “你的母亲隐瞒了自己的债务,从我们这里提取贷款,你明白吗?” “我,我正在查。”我不想指控老妈。 “这是犯罪,你明白吗?” “好吧,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善状况?” “只有一个办法,亲爱的咖啡仔,那就是,你们还钱。要么还钱,要么我们没收你们的房产,并且向警方报案。” “好吧,目前来说,我只是个穷困的实习出庭律师,还钱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明年的这个时间,我就能成为某个工作室的租客。到了那个时候,我肯定有能力开始还钱。” 我顿了顿,给他点时间消化。“不如,”我接着提议,“您把所有债务转到我的名下,而且,把还债期限推迟到我取得租客资格之后,同意不起诉我母亲。作为交换条件,您在今年之内可以收取惩罚性利息。” 银行经理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我有一个附带条件,如果你食言我要保留起诉你母亲的权利。如果你同意,我们成交。” 他知道我的致命点,而我除了同意也别无选择。问题在于,我如此肯定地说自己能得到租约,但事实上,这根本还是很遥远的事,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债务重提之时,我的麻烦会大得多。 我必须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2006年10月30日,星期一,第5周,第21天:软骨头 老板是个软骨头。他是个最恶心的胆小鬼。他是个贪婪、自私的渣滓和寄生虫,玷污了他这一行的名声。他是如此地懦弱,要不是靠着法袍那个僵硬的翻领支撑着,我都不知道他如何能站得起来。 今天审的就是那件刑事案件。刑事案件是不能庭外和解的。它们关系到公平,要么是被告的公平,要么是原告的公平。它是英国皇家检察署对某个特定普通个人发起的控诉。国家要维护法纪。辩护律师要到场,行使获得公平审判的权利。在被证明为有罪之前,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在这个国家里不存在辩诉交易。所以,不可庭外和解。绝对不行。 或者说,我是这样以为的。然而,我低估了老板在这个方面的机智。他史无前例地提早一个小时来到法院。先跟委托人进行首次会面(两分钟),再跟重建专家会面(三分钟)。然后,他去“跟对手谈一谈”。我不顾他恼怒的眼神,一直黏着他。 两个出庭律师离开人群走到一边,开始聊天。 “你是媚丝丝那个工作室的,对吧?”控方律师问老板。 “没错,”老板哈哈笑道,人人都认识媚丝丝。” “不过,传说,还是有那么几个人跟她没有过亲密接触的。” “我倒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我也没有。” “今年的法律界名录是怎么说她的来着?‘迅速赢得了面面俱到的美誉。’” “这话说得好。” 他们都哈哈笑起来。 “这么说,你跟她交往多久?”老板问。 “其实比多数人都长些。我记得,是一整个周末。你呢?” “她给我当了一个月实习生,所以,你可以想象……” “一个月?” “呃,自从在实习前的酒会上遇到她之后,我们有好几个人在互相较劲,都想做她的导师。所以,与其受两个半年实习期、两个导师的限制,还不如把她的实习期瓜分成十二个月呢。” “好主意。” 就这样,无礼的闲话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全是关于她的话题。然后,改说正事。 “话说回来,如果我们认罪,是否有机会把指控减轻为疏忽驾驶?” “不太可能,不过,我可以试试说服他们。怎么,这算是个方案吗?” “就算是吧,虽然我还没得到他的授意,但是如果你们能接受,我肯定可以让他的脑子转过弯来。” “好吧。我去打个电话。” 十分钟之后,控方律师已经给皇家检察署的检察官打完电话了,对方非常勉强地同意了降低控罪。……作为我今晚请她吃饭的报答。”他傻笑着,“再说,这样一来,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可以歇歇了,也不错。上个周末我滑雪去了,刚刚回来,还是挺累的。” 正中老板下怀。他直接回到委托人那儿,提醒他把这件案子提到陪审团面前会带来的风险。“众所周知,结果是完全不可预料的。”他说,“我并非认为你胜算不大。你很有希望赢。否则,我们就不会费这些力气了。不过,如果在进入法庭之前,能有任何降低风险的方法,我觉得我们至少该考虑一下吧。” 委托人嘛,说得温和些,是不愿意的。他的上一个出庭律师给他的建议是,对他的指控不可能成立。 “我完全同意,”老板的庭外和解游说更进一步,“这就是为什么我绝对不会建议你承认原来的控罪。然而,即使遇上一帮无赖陪审员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恐怕,这样的人确实存在——那么……这是你的决定,我可不想令你觉得我是想方设法在说服你……不过,如果指控仅仅是疏忽驾驶,那么你最有可能得到的惩罚只不过是六个月的禁驾令而已。而另一方面,原来的控罪加上无赖陪审团,很可能会叫你收拾包袱坐牢去。” 这太离谱了。我绝对肯定,委托人是清白的。对方的重建报告一团糟。我也毫不吃惊地看到,老板的对手一口答应减轻指控。这根本就不应该闹到法庭上来。我不想假装自己的道德标准有多么高尚,我也不觉得自己对律师这一行有着很多其它人都有的天真错觉。然而,即使是以我对这一行的已经算是无情的认识来看,我仍然觉得羞耻。 不用说,案子和解了。法院给委托人下了两个月的禁驾令,这也可以看出,法官可能也看过材料,认为他根本无罪。委托人离开法庭的时候,还对老板的辩护状大加赞赏,说要把他推荐给自己所有的朋友。真是太讽刺了。至于老板,离开的时候他嘲讽地嘀咕了一句:是呀,因为我也想积累些刑事案件的成功经验。”更是讽刺至极点。 中午,回到工作室。辩护费,两千五百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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