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最后那些日子里,突然特别想吃红烧肉。医生叮嘱化疗病人不可食油腻,然而看他实在咽不下去日复一日的清粥小菜,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日子,我曾天天绞尽脑汁。南美的虾仁,澳洲的海参……又要高蛋白,又不能油腻,还得注意跟中药不能冲突。往往清晨起来忙乎好三菜一汤,送到医院再去学校时,日头已经定定地怔在当空了。 有一日傍晚,天微微地有些光亮,他讲起念书学农的时候,奶奶去看他,用搪瓷茶杯装了满满一杯红烧肉。那时候家里贫困,他舍不得与同学分享,就偷偷塞两块在饭碗底下,上面压了实实的糙米饭。每扒一口,便将筷子深深地插下去,触到红烧肉的油,带出来一路无声的酱油色,将白饭遍染。说到这里,父亲咽了咽口水,感慨道:此后不管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再也比不上那一款梅菜红烧肉了! 看着骨瘦如柴的他那样惆怅的神情,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烧一盆解馋的红烧肉。 五花肉先氽水两次,去油花,再用冰水淬了保证口感。小香干横刀花面切了,铺在砂锅底下。然后把切成方块的猪肉平铺上去,桂皮和八角用纱袋包了扔进去防止煮散。平日里下一步就是加啤酒了,不用一滴水,烧出来是入口即化,但是给病人烧的,不能有酒也不能太油,更不能有酒骚气。思忖良久,翻出丽江带回来的熟普洱,掰一小块,出两次水,渐渐有了琥珀般的色泽。用普洱茶代替水,另加生抽和冰糖调味。 小火“嘟、嘟、嘟”地炖上一个时辰,五花肉呈现出一种接近果冻的状态,仿佛再用力一些就要碎了。那种熟透的酱油气息混合着猪肉特有的醍醐香,在厨房里一点一点晕染开来,仿佛在呐喊着一碗白米饭。择一把小葱,洗净了,撕成两三节丢进去,盖上锅盖,再焖个十五分钟。正是晚春的周末,空气里都是无忧无虑的颜色,小贩的叫卖,大婶的说笑,孩子们打闹嬉戏。那一刻,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父亲永远不可能回来跟我一起享受这样一个无心无事的午后了。这石灰剥落的墙壁、灰尘蒙蒙的窗帘和油渍斑斓的灶台,他很多年前就不曾回来过,从今往后,也再不会出现在回忆里。 我连着砂锅将红烧肉给他送去病房,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眼睛一亮。人走到尽头的时候都分外知足,为吃喝拉撒的一点点小事都能幸福上半天。那一天他胃口好一些,我们就如同过节一般喜气洋洋起来。 那天晚上,父亲竟破例喝了一大碗粥,还特意嘱咐保姆,粥要打得浓稠一点,这样才配红烧肉。他说,这肉别有一股香气,说不出是什么,但是格外爽口。吃了三四块,到底是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了。他再三交代:搁在冰箱里,我明儿还能再吃。 然而事实上,他再也没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