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子穷到了极点,不仅没饭吃,而且连村里的文化根基都动摇了。有一段时间,毛家湾接受联合国救济,经常能吃到一些洋食品,久而久之,人们称任何事物时,总习惯在前面加上“洋”字,比如把火柴叫洋火,把铁丝叫洋丝,把吃饭的铁碗叫洋碗,把喝水的瓷杯叫洋瓷缸子,包括土豆,人们叫它洋芋,还有一种叫菊芋的,我们称它为洋洋芋。 为什么称菊芋为洋洋芋,我想不外乎有以下原因:洋洋芋与洋芋一样,它们都奉献出各自的块茎供人们享用,而且从外表看,长相酷似,使得二者常常借用彼此蒙蔽世人,为的是不易被吃它们的人所识破。但鬼机灵的植物们,永远斗不过人类,为了便于区分,人们称菊芋为洋洋芋。 据说洋洋芋这称呼是由一个结巴命名的。 听老人讲,以前天高皇帝远的毛家湾不属于人间的任何部落管制,但这并不意味着毛家湾人就可以放了羊,到处撒欢儿。说是有一种来自天外的力量约束着这里的一切,人们称之为神。 有一天,有一个人赶着一辆马车来到村里,车上装着几麻袋东西,那东西看上去圆咕隆咚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这个人边走边喊,说乡亲们听着,可以拿出你们家的洋芋跟我换菊芋。那时候,人们不知道啥叫菊芋,于是纷纷出动,围拢了过来,可是当这人掏出菊芋时,大伙有点儿失望,说这不就是洋芋吗?那人不慌不忙,继续解释道,你们仔细瞧,不一样的。人们又仔细看了起来,有人还拿出洋芋做比对,果然发现不一样。那人还说,你们的洋芋不能腌着吃,可我的菊芋能腌着吃,你们的洋芋不能生吃,菊芋就能生吃。说着,就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把毛家湾人吃得眼馋死了。 经不住诱惑,毛家湾人纷纷拿出自家的洋芋与其交换。 收获了所有的洋芋后,那人就赶着马车走了。临走前,说初次打交道和大家交个朋友,过几年他还要拉一批菊芋回来,到那时,有洋芋的拿洋芋换,没洋芋的可以赊账,等女娃家出嫁彩礼涨到十万时,他再回来收款。刚走出几分钟,人们就发现那人赶着马车已经到了几公里外的刘家垴豁岘里了,又一晃就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慌了,以为活见鬼了。人们越想越不对劲,觉得那人就是神仙下凡,变着花样接济黎民。从此以后,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生活起来,一直到现在,毛家湾从来没有出过一个贼娃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起凶杀案。 如今,女娃出嫁彩礼钱已经远远超过了十万,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赶马车的人是否回来过。也许回来了,他只是装扮成了另外一个人,或变成了一个女人,来兑现了他的承诺,只是我们无法辨认,因为他是神,我们是人。 不过从那以后,毛家湾到处种满了菊芋。 据说菊芋第一次从毛家湾的土地上长出时,人们大吃一惊,说这种酷似洋芋的玩意儿,不就是菊花吗?有人还反驳说是向日葵。争执不下,一个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结巴路过,冷冷地撇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你们别争了,就叫洋……洋……芋吧。” 就这样,洋洋芋的叫法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小的时候,关于洋洋芋的神秘传说已经荡然无存,只记得我家阳坡洼那片地里的洋洋芋长得很欢,那块地里还有个很大的湾沟,有人说那个结巴最后就是从这个湾沟里消失的。 即使洋洋芋的来历很传奇,但说实话,生吃起来口感很一般,大人基本上不怎么吃,说味道像抹布水。抹布水是什么味道?孩子很好奇,为了品尝这种味道,他们经常偷偷地跑到地里刨洋洋芋,从开花时刨,一直刨到花枝干枯。 虽说生吃味道一般,但腌制过的洋洋芋吃起来真像是神仙赐予的美味。 我记得每年到了秋后,除了腌制其他酸菜咸菜,奶奶还特意要腌洋洋芋,说这是神仙菜,一定要腌。 腌洋洋芋之前,得先用刃子刮掉表皮的根须、杂质,有连体的还得掰开,洗净。每次奶奶将洋洋芋洗净后,还要晾上一天,然后浇上盐水,逐层地装入大缸,每一层撒上一些盐。那时候还没有碘盐,我们用的都是青盐。 全部腌好后,用盖子把缸盖好,以免空气进入,使鲜嫩的洋洋芋变黑。然后隔上十来个小时翻动一次,大约四次左右就可以了。就这样,一个月后就可以食用了。如果腌出来的是金黄色,有光泽,那么就成功啦。如果在这个基础上酱味醇厚,质地脆嫩,滋味鲜甜,那就是高手了。这些条件,奶奶腌的洋洋芋全部符合。每次我们这样夸奶奶时,她总是不好意思,说这是托神的福。 其实在我们眼里,最大的福应该是奶奶临走前把腌洋洋芋的绝活传给了母亲,使得这样的美味至今令我们口齿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