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之所致,美味盎然
2010-05-19
兴之所致,美味盎然
——读陈舜臣《美味方丈记》
范典/文
国内读者也许对陈舜臣这位出生于日本的华裔作家不甚了解,他在日本可是家喻户晓的推理小说家,祖籍台北,因为父亲在日本商社任职,举家迁至日本,1924年他出生于神户。读书年代,恰值中日爆发战争,“寄人篱下”的独特身份使他惶惑不安。传奇的是,他与日本文学家司马辽太郎曾是同学,而且他大器晚成,35岁才开始创作,37岁凭一部《枯草之根》获得第7届江户川乱步奖,之后,创作颇丰,题材大多为推理和历史小说。在他眼里,“历史小说多半不就是作者依据史料的推理和虚构的混血儿吗?也许是乱说,但我完全觉得历史小说也包括在广义的推理小说里。”
身处日本,却有一腔中华热血,一部部反映中国近代历史的巨著接连不断推出,也许正是一衣带水的距离,更加深了这种观望和研究的兴趣,距离和时间只会导致想象的深入,推理和历史的交汇处,是一种见地的置入。陈舜臣时至今日已八十岁余,仍在坚持创作。而这本《美味方丈记》其实是陈舜臣夫妇应日本某杂志主编邀请写的饮食随笔,从后记落款可知是上世纪70年代的作品,时值中日恢复外交关系,陈以作家身份访问中国,沿“丝绸之路”一路旅行,一路记载。你完全可以将他身份加以置换,从作家“换算”到友好使者,也许堪称搭建一座桥梁所要投入的成本、精力,对桥两头的落点却必定要求有坚实的桥基。陈舜臣身肩这种职责,将中国介绍给日本,把日本展现给中国——这与他独特的身份地域意识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巧合。
书名中的“方丈”乃取自《孟子》“食前方丈”一句与日本平安时期时期著名歌人鸭长明作品《方丈记》,在这里引申为“餐桌的大小”。花一年时间,将各种美食端上这一“方丈”之桌,细数各种风俗饮食、摊头小吃、食料、食材的由来、做法,还有在此基础上加工后的私家烧制方法。很难相信,这位生长在日本的老先生,竟然会对中国的历史、传统了如指掌,娓娓而道,且因建立在推介的基础上,点到即止,不滔滔而论,仅作为一个知识背景的铺垫,丰富了日本读者对中国风俗的认识。但作为一个中国读者,肯定不会对其中写到的“卧薪尝胆”、“屈原投江”、“清明祭祖”等历史、习俗存有新鲜感。幸好,作者的“推理癖”使他对再无考据或存有置疑的民间说法有一种新的见解,而这种独到而有趣的认识,使作者淳朴率真的性情流泻而出,不致让我们觉得枯燥、呆板。如关于“寒食节”的习俗在现代中国已然消失,据记载,古时的中国在冬至后150天前后三日禁止用火,传说有春秋时代晋文公求贤若渴,但贤隐山林,唯有用火强攻,但贤人宁死不出,被活活烧死。作者却认为这一说法太过牵强,实为发生大火灾,为纪念这一日才禁止用火。而作家太太也不甘示弱,认为是“珍惜用火”所示。还有,他对“满汉全席”的不屑一顾,认为那不过是当权者的“闹剧”,有些不过是摆设品而已,而且推算做此宴的厨师年龄早已作古,现在商家作秀只不过是自揭马脚罢了。从“满汉全席”谈到“广大教主”(猪肉),再从“拉面”扯到“粽子”、“卓袱料理”,种种可见,作者写此书实在随意性很强,时而谈食,时而谈烹饪,时而又谈现象,又夹杂老夫妻之间的见解,既长人见识,又领略那种家常生活的诙谐和智慧。
但是陈舜臣谈美食不似唐鲁孙、汪曾祺、梁实秋、陈存仁、沈宏非等人,他只是随性而至,且因写小说之故研究国史,捧着一本清人袁枚的《随园食单》便可大行其道,当然有他的局限性。沈宏非说得好:“美食作家其实接近于美女作家,当然这两“美”之间也不尽相同,虽然同为身体写作,但依然存在着上半截和下半截的原则性差别。”作为美食家首先一个必须是“身体力行”,只有亲口尝了,才能将食物的“美味”传递出来,而据说描写食物的感觉是最难写的,多数作家如没有像蔡澜、沈宏非、欧阳应霁之辈能遍游天下、“食”必亲躬的条件,就只能依葫芦画瓢,从美食的文化渊源来作挥洒。陈存仁先生的《津津有味》三卷集我是专门用来当食材的工具书查询,而朱伟先生也曾写过《考吃》一书,极具权威性,他在此书序言中说:“中国文明史,其实很大部分体现在这看起来‘浅薄’的具体饮食之中。”可见,作家笔下的“美味”实属个人口味偏好,难以形成浩荡中国饮食史册,他们因与文字打交道,难免沉溺于史载的考据和想象的推理中。
陈舜臣算不上美食家,也许不过在写历史和推理小说之余撷取了资料所示的只言片语,但绝大多数则从生活和自身环境出发,对家常的饮食习惯、民间风味作了回顾和检验:对日本和中国饮食的贴身研究,未免从海产及地域特产等方面进行盘点。然而端到私家“方丈”大小的餐桌上,却又经过重新改良,如写到“粽子”这一章,因夫妻各属台北和台南人,做粽子的风格各异,前者配料放干牡蛎和栗子,后者则放花生,作者有意尝试两者混合的做法,自嘲为“台中”风格。而实际上,台中又有台中的做法。一个小小粽子,在同一地域三个不同地区便有三种做法,更遑论两座城市、两个国家的区别,然而因为交通的便利,各种文化已进行混杂,饮食习惯当然也发生了变化。就丝瓜、猪内脏在日本和中国前后时代的不同待遇,作者在书中都有透露。从现象到真相,从方丈之间到大千世界,这种对具体的“食”的执着探究,令人着迷。书中插画,多取自古书资料,就如同烹调一道美味加盐加醋,很是衬映生辉。
不过作者当然是没什么野心的,就像他写历史小说也执迷于从失败者的立场着手,介绍他心中的美味,当然也是从小处及一些被遗忘的边角入手,他的这种文人的意趣倒实在值得击节称赏。
——已载于《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