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讲解员般的叙述
2012-11-16
国内早在电影版拍摄之前便翻译出版了邝丽莎的畅销书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译名则是生硬的《雪花与秘密的扇子》。后来电影版翻译为《雪花秘扇》，两相对比，确实后者更有那么点诗意。于是原著的译名也就依了电影版，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可见在现代社会书籍的影响力时常败北于影视作品。这些都是题外话，因为电影的缘故看了原著。以为邝丽莎这本畅销作品也会有《喜福会》一般动人的故事、巧妙的结构以及厚重的主题，没想到看完之后内心却颇感失望。作者知道一个很好的故事，但却不清楚如何去很好地叙述它。
华裔作家时常在先辈的故事中寻找写作素材，而且这样的故事在美国时常会受欢迎。邝丽莎的《雪花秘扇》也正是用了这一技巧——非常中国的背景——但是故事的内核却并不是中国的，相反却极其现代且西方化。在书中邝丽莎引入了“女书”这一独特的文化符号，通过女书将读者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之中，从而为自己的故事选择一个新鲜的、吸引人的叙述空间。这一技巧在故事开头可以很好地吸引读者，满足读者心中的“猎奇欲”，尤其是对于西方读者。然而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我发现故事本身与女书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这是一个伪装在独特的女书文化中的西方女性情感故事。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第一由于语言、文化上的隔阂，邝丽莎对于女书的了解非常表面化。而且写作所用的语言是英语，根本无法在字形、音律、节奏上面展现出女书的特色，因而归根结底，“女书”在书中成了一种花边点缀，而非实实在在的骨架之一；同时女书背后所代表的女性的精神世界也被十分片面地表现在故事中，似乎中国女性是为了尊崇妇德才发明这样女性的文字（因为女性不该使用男性的文字，女性应该成为男性的附属，这一所谓的传统中国两性观在书中被各种细节反复强调）。第二故事本身讲述的是两位女性相识相知，最后因为境况（circumstances）导致误会而抱憾终身的故事。这一故事中两位主角的心理是现代的、西方的，作者并没有深入到特定的时代背景中揣摩主角的心理活动。而只是借用了两位古代中国瑶族女性的躯壳灌输了当代西方女性的情感。
邝丽莎在这本小说中似乎扮演着两个角色，一个是作家，急于谱写一曲女性情感的动人悲歌；另一个则是博物馆讲解员，要将古老神秘的中国介绍给好奇的西方读者。华裔作家在写作中国故事时确实需要做到两者兼顾，如果不介绍一定的文化背景，则西方读者很难理解其中的故事及情感。但是两者如何融合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由于小说是一种虚构文学体裁，不同于传记。我们看张戎的《鸿》时会发现许多介绍性的文字，但并不会觉得这些介绍对于故事的叙述有损害，因为传记文学本身便是一项介绍性极强、需要一定考据和推断的工作。小说则不同，小说的核心在于故事，让读者进入情境的方法不是一味地介绍文化背景，而是营造一种氛围，只要读者能够感受到这种氛围，那么多余的介绍就是不需要的。正如我们看奥斯丁的书能够感受到英国乡村生活的琐碎和趣味，看巴尔扎克的小说则可感受到法国各地各阶层的生活风情，看鲁迅的短篇则又是民国各色人等的风味，这些大作家并没有在著作中大段地介绍文化背景，但我们却可以充分融入其中，并接受到他们传达的信息。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雪花秘扇》的叙述则夹杂着过多的介绍性文字，比如《缠足》一章，其要表现的是古代女性缠足的痛苦，通过主角的缠足经历进一步强化两者患难与共的好姐妹形象。但在叙述中邝丽莎似乎亟不可待地要向读者介绍缠足的每一个步骤，详细到好似一本“缠足手册”，其中的很多细节描写不仅无聊而且对于全书的故事和主题都无甚裨益。或许邝丽莎想用自己的小说向西方读者进行一个普及性的湘西文化介绍，但这一介绍正如博物馆中讲解员的介绍一般表面而笼统，最后给读者的印象也未必是正确的。我去旅游或者逛博物馆的时候一般不找导游，而只是静静地自己看，看文物本身，看简短的介绍性文字，然后自己去想象——想象这件器物在那个年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它本身又承载着怎样的故事。每一件文物都通过这样细细的品嚼记在心里远比听讲解员的解说有趣。我想小说大概也是一样的，读者希望看到的不是一本文化简介，而是一个充满真情实感的好故事，所有时代、文化、地域的特点都融合在了故事之中，人物本身便是最好的讲解员。在这一点上邝丽莎的这本小说实在未让读者满意。
当然，邝丽莎要讲的主题是永恒的，人如何在各种不可测的境况下坚持内心最真挚的情感。这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尤其在现代社会中，情感与利益的瓜葛时常导致友谊的变质，亲朋的反目。因而《雪花秘扇》可以给我们照亮一面镜子，在雪花和百合的故事中寻找到自己的影子。两位主角的友谊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友情，而有一种相知相依之感，但又不是爱情，因而全书并不是某些评论所说的“女同性恋小说”。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会有这样的知己，感情之深不亚于爱人，但却是精神层面上的相互扶持。人生如可得一知己如此，则无憾也。全书情感的迸发在《入云霄》这一章，雪花临终前百合终于知道一切的真相，百味的回忆涌上心头与惨淡的现实强烈对比，百合内心激烈的情感让人动容。长篇小说如果没有一个章节出彩则全篇失败，但是一个章节的精彩也难以掩盖《雪花秘扇》的瑕疵。
另外中文版的翻译也非常一般。看得十分累，句式杂糅，很多地方都是汉字堆砌出来的外文。畅销书时常被当做文化快餐，也难怪翻译者草草了事，最后倒霉的还是辛苦的读者。
2012年4月25日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