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中爬行的人生
2009-06-11
印度外交官Vikas Swarup于2005年出版的《问答》是他的第一部小说,一问世就广受关注,顺利登上了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被翻译成近40种语言行销全球。随着小说改编的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在全世界各大电影节横扫千军,并终获第81界奥斯卡最佳影片,小说《问答》近期再次畅销,作者Vikas Swarup也成为关注焦点。
《问答》采取第一人称的回忆复述开场。印度孟买一位卑微的餐馆服务生兰姆·默罕默德·汤玛斯参加了个“谁想赢大奖”的电视问答节目,谁也没想到这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贱民竟然一题又一题的过关斩将,向十亿卢比的大奖节节逼近。兰姆被怀疑作弊,电视台制片人也没钱付款,于是串通警察把兰姆扔进了监狱,央求无论如何也要屈打成招。危急之中一位好心的律师突然出现拯救兰姆于水火,二人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商量对策。故事从兰姆与辩护律师的会晤正式展开,通过这个没受过教育的贱民小人物的超戏剧性回忆,揭示出印度下层社会遭遇的不公与面临的困境,同时也展示了印度社会的发展变化,描绘出各阶层人民生活的众生相。
《问答》成稿于2003年,是Vikas Swarup被派驻英国执行公务时在伦敦仓促完成,最初灵感来自英国陆军少将查尔斯·英格姆的作弊事件。少将英格姆在2001年的英国“谁想成为百万富翁”电视节目中被指控作弊,受审后被处以18个月的有期徒刑和一万五千英镑的罚款,并被开除军籍。Vikas Swarup将作弊事件搬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印度,初衷只是想要借此讲个有趣的惊悚故事。在一次采访中Vikas坦承小说创作目的并不是为了抨击社会现实,自己也非贫民出身,并没有真正实地考察过印度广大赤贫阶层的生存现状,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叫花头子弄瞎孤儿的眼睛以利于乞讨”;对小说出版后所得到的广泛关注Vikas Swarup相当吃惊,他直言不讳说自己是“最幸运的小说家”。
的确,Vikas Swarup并非职业作家,行文手法上并无特殊优势,语言虽通俗流畅却嫌直白,对人物的描绘活泼生动却乏于变化。全书最大的魅力都在于Vikas精心设计的十二个离奇故事,每个故事都由一道问题引领,彼此几乎独立成文,时间顺序前后跳跃错落,极大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然而,尽管占有通俗易读的娱乐优势,我个人感觉《问答》的不少章节安排还是缺乏凝聚力,几乎为了“奇”而“奇”。我找不到一个词能够概括《问答》的全部特色——若说是现实主义,那海地巫毒术的奇幻章节怎么解释?如果说严肃,那主人公赢得十亿卢比后的爆发户形态又该如何看待?若说其娱乐,那对印度贫民窟与社会底层赤贫小人物的细致描述究竟又着眼何处?
这种基调上的混乱让我的情绪在读完小说后很是“无处安放”。虽然Vikas并非从抨击社会不公出发,但他在前四章中对主人公兰姆的勾勒与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底层贫民生活遭遇的愤懑,为小说构筑了强烈的现实批判基调;而后面澳大利亚外交官,过气女明星,还有村子里讲述战争故事的老兵,与前四章界定的大基调又并不协调。越接近结尾,Vikas的视角越为摇摆,尽管这也许这正吻合了Vikas的初衷——以“问答”为窗,祛除政治观点窥视印度社会的众生相。
我个人对故事的主人公兰姆观感比较复杂。兰姆有时候精明,练就一套金刚不坏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大法;有时候又感性浪漫,意气用事起来玩命都不在乎。兰姆的全名 “兰姆·默罕默德·汤玛斯”三教合一,正是为了让其成为大众代表,折射出各阶层团体的生活状态;然而与兰姆出身相似的下层贱民却鲜有他的气度与品德,与他同为仆役的家伙们几乎个个偷窃,贫民窟里人人自扫门前雪,对日日发生的毒品强奸暴力殴斗等见怪不怪。作为贫民代表的兰姆更像一个冷静而疏离的“观察员”,或者说兰姆的视角其实就是Vikas自己对印度底层社会的高空俯瞰,既有深切的同情,也心怀不满,更多的,是听天由命的无能为力。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Vikas Swarup对印度现状的刻画不仅仅停留在使情节奇巧的层面上,不论他初衷为何,成品的现实批判力度不容置疑,尤其概括兰姆出身及刻画孟买贫民窟大局的前四章——而这正是电影剧本对原著改编的着眼点所在。
改编后的《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将重点场景全移至孟买,单纯表现主人公离奇经历的部分悉数砍掉,《问答》中本是朋友的兰姆和沙利姆在电影里变成了兄弟,为了表现穆斯林教与印度教的纠纷,三教合一的“兰姆·默罕默德·汤玛斯”被改成了代表穆斯林教的“杰玛”。由于电影篇幅有限,对叙事的凝聚度要求较高,剧本作家Simon Beaufoy加入了女主人公拉媞卡,以杰玛和拉媞卡的爱情为主线贯穿始终,使故事节奏更为紧凑。杰玛辩护律师的角色被取消,改作杰玛被警长严刑逼供,指着他参加印度“谁想成为百万富翁”的节目录像被迫坦白“作弊细节”。审讯过程与杰玛的成长经历相互穿插,每一个问题都是他生活中的离奇一章,而书中本来前后跳跃的叙事顺序基本被还原为正序,电影的重点也从离奇情节向人物风情描绘上转移。
这样的变化在我看来,终于使得小说《问答》松散故事结构中最精华的要素凝聚一体,聚焦于“亚洲最大”的孟买达拉维贫民窟(虽然常被称为“亚洲最大”,孟买的达拉维贫民窟实际并非亚洲最大的贫民窟。真正最大的是卡拉奇的Orangi Township。);明晰而强大的主题从泥泞肮脏的现实中呼啸着涅磐而出,承载精神重量的两位主人公也从终于从爬行状态进化到了直立行走,沉沦与升华两线交织并进。与Vikas Swarup前四章中的直白愤懑不同,电影把现实批判全交给了静默的镜头画面,主人公杰玛与沙利姆的成长过程反而充满了童真的透明光彩。剧本新创的那些幽默细节,比如杰玛为了得到自己心爱的明星签名跳粪坑,杰玛和拉媞卡往沙利姆内裤中放碎辣椒,还有沙利姆在泰姬陵偷游客的鞋子卖钱等,都赋予了贫民生活新的面貌——引用《国家地理》杂志2007年五月《孟买的影子之城》一文的观点,像达拉维这样的贫民窟,外人看来固然是城市的恶疮与耻辱,但对它的居民来说,贫民窟就是家园,是他们来到孟买寻找梦想的入口,是人生得以行进的依托。展现贫民窟泥泞之上的欢笑并不为否定社会变革的必要,相反,这是更深一层的尊重,是超越了救世主心态后更为温暖也更为平等的呼声——粗暴而强硬的行政干涉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只有以人为本,从人出发,看到黑暗之中蕴蓄的人性微光,才能最终由内至外创造光明。
至于故事结尾,不论是小说《问答》还是改编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都硬性刷上了厚厚一层超现实主义的虚假亮色。毫无疑问,这样童话式的处理方法与迫切心态既令人同情,也惹人非议。但无论如何,在巨大的社会问题面前,面临着不存在最佳解决方法的困境,强调希望总好过绝望,毕竟谁都明白,电影散场,书页翻尽,真实的生活还得继续。
《读品》杂志第79辑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