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奥斯特：情绪黑暗低沉时，写一出喜剧
2008-04-06
“当一个人有幸生活在故事之中，生活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这世界的悲苦也就消失了。只要这故事不断延续下去，现实就不再存在。”在飞往澳洲阿德莱德的班机上，我读着保罗·奥斯特的小说《幻影书》，想象着即将在阿德莱德见到的保罗·奥斯特本人究竟是何等模样，想起我即将出版的他另一部作品《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写的这句话。在相继阅读了这两本书以及他的最新作品《密室中的旅行》后，我觉得剥开保罗·奥斯特那些用超现实主义和存在主义层层包住、令人眼花缭乱又深陷其中的小说外衣，他其实就是一个爱说故事的人。
“这个家伙话不要太多哦。”去年曾到保罗·奥斯特位于纽约布鲁克林区公寓中采访的王寅回来后曾笑着用上海话告诉我。飞机下降的轰鸣和机长的提醒，才让我从保罗·奥斯特想象的世界中回到了现实。
阿德莱德作家周是两年一度的阿德莱德艺术节组成部分。自从数年前J.M.库切受聘任教于阿德莱德大学，并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加入澳洲国籍定居阿德莱德，由他担任顾问的阿德莱德作家周吸引来了更多有分量的国际级作家，谁能拒绝库切从千万里外打来的邀请电话呢？
保罗·奥斯特就是这样和他的作家妻子希莉·哈斯特维特（Siri Hustvedt）第一次踏上了澳洲的土地。而我，作为编辑，因为受澳大利亚委员会之邀参加阿德莱德作家周期间的“国际出版人访问计划”，也步奥斯特的后尘而来。
3月1日傍晚，澳洲本土最大独立出版社Allen & Unwin做东，在阿德莱德一条小巷中的Historian酒吧聚会。在酒吧中，我看到出版社骄傲地挂出了来参加今年作家周活动的本社作者，其中就有保罗·奥斯特。我四处转转，看见酒吧外面站着的一大群烟民中，果然就有保罗·奥斯特。
他随意地穿着一件红色圆领T恤，脸色黑里泛红，大背头的鬓角已经灰白。一双金鱼眼瞪得很大，背略有点佝，应该说，没有他年轻时候那么帅气逼人，毕竟他也已经是六十一岁的人了。
英国出版人帕特里克是“国际出版人访问计划”中的老前辈，他拿着相机像摄影记者一般到处拍，冲我们拍了几下，便跑过来跟我们说话，他问我：“这里有没有你的作者啊？”我指指保罗·奥斯特：“他啊。”“那你认识他了吗？”我耸耸肩。他把相机往肩上一挂：“跟我来。”
我就这样跟着他来到了保罗·奥斯特面前。他声音浑厚，可能是烟抽得较多的缘故，甚至略有点沙哑，能听到他的吸气声。听到我们说话，站在一边的奥斯特的太太希莉也转过身，加入了我们。这是一个金发美女，站在他身边，比他还高一点，一根金色的辫子盘在头上，从她的长相和姓氏来看，大概有北欧人的血统。我问保罗·奥斯特，去年春天我曾请一位中国记者王寅以及《布鲁克林的荒唐事》的译者陈安先生到他家采访过，是否还记得？他和希莉相视一笑，“哦”出了声：“原来那是你安排的啊。”我问奥斯特是否有空到中国来和中国读者见面。他说很想去，只是今年恐怕不行，因为下半年要出新书Man in the Dark。也许明年？希莉这时插话说，她姐姐在中国做过多年生意，所以他们虽然没来过中国，但对中国还是很感兴趣的。我说奥斯特先生现在在中国挺受欢迎，粉丝越来越多了呢。奥斯特颇为惊喜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是吗？希莉伸过手来撸撸他的头，笑着说：“保罗，看来你在中国有不少读者哦。”
看得出来，他们俩感情很好。我忍不住八卦起来。我问他们：“你们俩都是专职在家写作，整天待在一起。你们怎么安排各自的写作？”
奥斯特说：“我家附近还有一套小公寓，我平时写作就上那儿。我不用电脑，没有电子邮件，不用google，不用手机。写作呢，先是手写，然后再用老式打字机打。我常常会拿着一叠稿子，回家朗读给希莉听，一来自己听听朗读效果，二来听听她的意见，看我是不是越扯越远了。不过希莉写作跟我不一样，她总是写完初稿以后，才让我仔细看，跟我讨论。很多人都觉得两个作家生活在一起会出问题。但对我们来说毫无问题。我们都喜欢彼此的作品，互相支持，也是彼此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永远都是。而希莉的评论总是那么尖锐、中肯，我好像没有一次不接受她的建议呢。”
我说起即将在中国出版的《布鲁克林的荒唐事》。这个发生在他所居住的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故事，充满温暖、人情味而带有喜剧色彩，基调上要比他过去作品中常见的灰暗气氛明亮得多。我坦言特别喜欢这部作品。奥斯特说他很高兴我这么说。但实际上，他写这部作品的时候，自己的情绪正处于最低谷。“那时候，伊拉克战争爆发了，一切似乎都看不到前景。我记得电影导演比利·怀特说过这样的话：‘当你感到自己开心地仿佛站在世界之巅的时候，你就应该写一出悲剧，而当你感到情绪黑暗低沉的时候，就应该写喜剧。’于是我想，现在我要写一出喜剧。”奥斯特是典型的纽约自由派知识分子，在美国总统大选时，他坚定地站在民主党一边，还曾写过一首歌助选，他相信民主党会获胜。然而，布什的再次当选令他陷入了绝望。“我绝望地看着布什政府推行着他那套内政外交政策。那对我来说真是一段痛苦的经历，非常糟糕。就好像我这辈子花了那么多时间要跟可怕的共和党政府打交道。”听他这么说，我想起他在《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对布什肆无忌惮的嘲讽，他所描述的那个愚昧邪恶的基督教邪教组织，也应该是有所指的。
“总之，我希望通过这部这部小说，让大家觉得人类最终还是有希望的，黑暗之中还是能看到光明。”保罗·奥斯特说。我们的交谈，也在渐暗的天色中，愉快地结束了。
(原载3月19日《东方早报》，发表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