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姚
2009-04-08
我印象中惜字如金的陈丹燕,用了一本书的长度来写这个普通女孩。就如她自己所说:“这是个普通的孩子,她到这个世界上,像风吹起的一粒尘,风把这粒尘吹到了一块豆腐上,所以我们碰巧就看到了她。”
于是那句关于历史大转盘中的小尘埃的抽象概念,再一次变得有血有肉了。
她生于1944年,生父是著名的大文人姚克,母亲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女星上官云珠。她是一个会笑会唱的漂亮女孩,就这样被精心又随意地扔到了这个世界。她是一个普通又精致的上海女孩,她在红色风暴中成长,她去过北京搞串联去过天安门看毛主席,她跳过忠字舞努力又红又专,她下过乡做过劳动和文艺宣传,有她的地方总是有笑容,她的照片总是笑容明丽如三月的阳光。然而她两岁后再也没有见过生父,她爱过恨过的母亲自杀了,她爱过的那个男孩用类似殉教的方式自杀了,她的小男朋友在帮助她出逃的过程中被打上了万劫不复的反动记号,她生下的孩子没有见过面就被抱去,在不宽容的社会最终想给她一条生路的时候,她死于车祸中,面目全非。
陈丹燕没有一丝的夸张和渲染,但每个字都是她的用心。我可以想象,在这个包容着如暗流般涌动不绝如百年老树的根茎般盘根错结的复杂故事的上海,要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挖出一个普通女子的生平要费多大的力气。死去的人,连骨灰都不见踪迹,而活着的人,没有了说的勇气和信心。那些照片和文字,掏尽了另一个上海女子多少的心血?!
陈丹燕在文中透露着她的心思:“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天天和他们的照片在一起,和他们的故事在一起, 当他们在自己的命运里一天天往前走的时候,我站在四十年后的岁月边上,已经知道了他们将来的命运。也许,在他们和历史中间,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像元朝的曲里那个宋朝的鬼一样,朝天甩出一个悲怆的水袖。”
她久久沉迷在这个故事中,对望着姚姚的笑脸。以至于在书写完后很久都走不出来。
我呢?合上书,我悄悄地走出寝室蹲在阳台上透气,脑子里浮现那个将理想的城堡堆在沙滩上的女子低着头不语时的表情。想到一个数字:二十三。二十三岁的我,同她隔着四十二年的光阴。我快毕业了,走向另一个轨道。我试着让自己不那么慌乱和迷茫,于是拧紧了发条早起跑步泡图书馆。我找各种事情填空时间的罅隙,于是我定期跑驾校学车,空时去转书店找朋友聊天逛街。二十三岁这个春天,我背着包去旅行,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去感受春光,然后恍忽回归。二十三岁的她呢?她在最严密和严肃的政治斗争环境中找到了最爱的男朋友,顶着政治风险跟那个男孩住进了小小的琴房,每天形影不离。他们去了杭州旅行,她在每张照片中留下了最美的笑容。她迎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以最不堪的方式离世。可是她还是那样,在众人和镜头前含蓄却全心地微笑,只是在独处时,她低下了头。
我诚惶诚恐地闯入了她的生命,她的最好的年华和在二十三岁时无法预期的一生的悲剧。
同时我也懂了另一个上海女子,明白了她经历了些什么思考了些什么以及为什么独自背着包一个人每年花几个月时间天涯海角地走。
我也懂了那么多不停地用笔钩沉历史的人的“愚勤”的动机。
这个国家还有多少在我看来是抽象时代符号的人,背后有着怎样被人遗忘的鲜活生命呢?
接下来,我又将被提着线经历怎样的悲喜开始怎样的鲜活但也许仅自己知道的生活呢?
我不知道,只是今天,我记得了姚姚这个名字,记住了这本名字艳丽但内容却很沉重的书《上海的红颜遗事》,并默默地想,下次去寺庙,将为这个叫姚姚的女子请一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