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丹燕《上海的红颜遗事》
2006-10-04
这本书是关于一个女孩,她叫做姚姚。1944年4月9日出生在离霞飞路不远的一条小街上,一家由外国人开的尚负产科医院里。
这本书就是讲这个小小的女孩,她在生世和社会的动乱中的生命历程。
我想作者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个小说式的作品写成记实文学,因此开头就是搜集来的主人公各个年龄的照片,配图文字写着她当时的年龄和生活状况。在照片里,我们突然就和即将阅读她的生命的这个女子撞了个满怀。有点旧的纸上是一个浓眉大眼女孩的照片,黑白的,微笑的,灿烂的,带一丝愁的,从童年到少女到中年,这个女孩曾经很受宠爱,生活在别人看起来像宫殿一样的洋房。有谁想像的到那些微笑背后,她一生的多少痛。然后中间的文字也处处带着历史感——比如姚姚住的地方的邻居,曾经跑过的路上遇到的人,并穿插和她的采访者的对话,使着本小说具有一种记实文学的气息。
作者说:这是个普通的孩子,她到这个世界上,像风吹起的一粒尘,风把这粒尘吹到一块豆腐上,所以我们碰巧就看到了她。
陈丹燕说她就是要写一个普通人,一个不像有的人那样坚强、冷静、聪明、理性,对,一个感性的、努力在沙上建房子似的、徒劳的人,捂着伤口不让人看、自己也不看的人……
她是旧上海著名演员上官云珠的女儿,也是一个文人戏剧作家姚克的女儿。她的妈妈上官云珠原名韦均荦,随战争难民来到上海,原是为了躲进相对安全的租界,住进弄堂房子,求个太平而已。她和当时上海大多数女子一样都要出门工作。生的美,她到国泰电影院边上的何氏照相店去当开票小姐时,老板看出了她的俏丽,带她走出弄堂,到霞飞路去买那时尚的衣服。从此她明白了美丽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她终于以一个下层女子的挣扎和在交际场混出的一点狡黠和心眼,赚出了一个生活。但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不安定感使得她对子女教育严格
姚姚出生在一个特殊的时代——那是1944年的上海,革命正如火如荼,新中国即将诞生时的上海。
她两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小的时候家里有保姆,住极好的房子,穿最好的店里得衣服和鞋子。在母亲的安排下从小学钢琴,如果琴弹的不好,妈妈就要用佣人作针线的竹尺打手。
她是一个成长在新中国的孩子,因为她住大房子,拥有8件毛衣,最好店里的皮鞋,在那个阶级分明的年代,她和班上同学是有距离的。
这个小女孩和别的女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开始出落成一个漂亮女孩,穿着百衬衫有自己的世界和想法,但是她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因此她必定要心事重重的生活。时代的背景不放过她,她属于不被那个时代接受的人,而在那个时代不被接受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于是她要努力的小心翼翼的争取进步,常常做自我批评,和进步同学谈心。但是别人仍说她不和人说心里事。这怪不得她。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伤心的事情,无解的事情,放在里面。
她的背景使得她和贫困出身或者解放区来的孩子是不同的,她只能是神秘沉默的,和别人都不一样,无法做到那么明朗直率。
她在那个天翻地覆的动乱期度过自己的青春,那时她上大学,突然一下子似乎世界都疯狂起来,本来在静静的小院读书弹琴的学生疯狂的坐车到处串联,在混乱的时候满街大字报,任何人都可以在街上随便拦下一个人来批判。她也曾经随同学一起坐车去北京,但是作为她这样身份的人是要隐瞒自己的姓名的。还有一次她曾当街被别人剪裤管,而她仔仔细细将剪破的裤管挽成九分裤的样子,然后离去。
她的青春从青涩开始走向成熟——在那个时候,偷偷的在音乐学院旧房子里绽放青春,如同一个玫瑰花骨朵一下子打开,成为了花朵——她遇到了自己爱的人。这个一从小被管教的女孩,一个小心翼翼的试图追求上进的女孩,突然遇到了爱,那是一种小心维护全神贯注的快乐,而且是从心里,从本能,从身体里爆发的堆快乐的渴望。所有看过他们恋爱的人,都说那是一个从冬天到春天,让人看着都心醉神迷的爱情。他们真的是很爱很爱。高大的燕凯曾当着同学的面把姚姚抱起来转圈,被举起来的姚姚满脸飞起红云,连眼皮和额头都是红的。当她在燕凯手里转着的时候她大声的笑了起来。
后来姚姚需要下乡锻炼,甜蜜的恋人不得不短暂分离。在走的时候他们还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的,两个人分开的时候,燕凯给姚姚买了很多吃的,姚姚给燕凯买了好的香烟和酒怕他用不好的烟酒伤害身体,姚姚招蚊子咬,燕凯大量的往农场寄蚊怕水,他们等着姚姚从乡下回来,等待他的父母对姚姚的出身不那么介意的时候,两个人结婚。
但是几个月后,命运带着狰狞的微笑接近一对幸福中的普通人,把一个肥皂泡捏破。燕凯突然被认定是新发现的反革命集团分子,马上被一次次审问,工宣队认定燕凯是新挖出来的反革命小集团成员。他用同屋校医的老式剃刀,自杀了。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动脉,然后切开了肚子。姚姚再得知他死讯之后几天,还收到燕凯两个月之前寄给她的食品包裹,一大包麦乳精,午餐肉,凤尾鱼罐头和一小瓶蚊不叮。
但是不管怎样沉浸在爱里,他们还是逃脱不了社会的激荡,
但她仍然在生活。朋友去找她的时候,她还在旧房子里住,尽管老了很多,头顶上多了一缕白发。
大革命带来的暴风骤雨渐渐过去,余悸未消的人们小心翼翼的重建生活。弄堂里逐渐又飘出排骨的香气,刚刚从胆战心惊,这时她走入中年,并且带着时代给予自己的各种东西,包括当了一次未婚妈妈的经历和一个刚生下来就放弃的孩子,以及一次试图叛逃海外的经历。童年的优雅的和教养还留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却要像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一样生活,为每天的饭和工作发愁——因为背景不好,上海没有单位愿意接收她。
不过不管生活如何,她仍然努力着——她总是笑,有她在的地方就会很热闹,但是静下来的时候她就突然老了。很没有精神。她是受着折磨的,但是她不放弃生活。即使在她失去了所有——燕凯、妈妈、甚至和燕凯很像的凯凯,以及他们的那个孩子,她拍的照片中,仍然是微微的笑着的。学着做饭、收拾生活。生命与她,如一颗树,静静生长,忍受着伤痕和天气的暴虐。
然后就在在她的生命刚刚有一点转机的时候——她找到了同意接收她的单位——在她即将去新的单位报道的前一天,她被一辆卡车挂倒,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1977年。她当时可能是在去和一个朋友,也许就是凯凯,告别的路上。
一切如同宿命。
再重新翻看前面的照片,那明朗的微笑面容,只能感叹。期待如今所有的花儿开放,都能够不受风雨摧残。
上海的红颜遗事,历历已过。
后记:最开始看得时候,我还并不能读懂她脸上的表情——她穿着那个时代的白衬衣,微微的笑着,是一个不太漂亮但是很爽朗的女子,带着那个年代女子所通常有的一种英武气质。看着照片上明亮的眼睛和笑容,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妈妈的照片也是这样的单纯微笑,一样的白衬衫,肥腿裤,笑容中带着一种单纯和英武。
但是逐渐越读,越发现她心中是有某些东西我是可以理解的,比如那种珍爱东西被抢走的感觉,小小心里的不安全感。读这个故事,看一个女孩成长,仿佛自己一样心事重重的,艰难而快乐的成长。经历过怀疑但还是很努力的热爱生活,很努力很努力的成长着。
我想姚姚是从小是孤独的,拥有一个名演员妈妈的她从小生活的优雅精致,然而没有爸爸,以及独自创生活历练得刀枪不如的妈妈的严厉,让她的童年有一丝不快乐的记忆。她没有一个普通女孩的平常家庭,比如缝缝补补的衣服,温柔而娴熟的母亲,不富裕但如旧棉布一样温暖的生活。这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但是她又和其他很多孩子拥有不一样的生命轨迹,在拥有保姆、生活优裕的大家庭里往往会有本该属于家庭的亲密的缺失,。
这种孤独感伴随了她一生。也造就了她的生活。她上学期间的努力追求红色化,大学期间和家里的叛逆,爱上燕凯都受了这种孤独感的影响。
在她的生命中,始终充满着动乱和失去,虽然她有母亲,但是她的母亲自己也在努力在演艺事业成功,努力不被新时代丢下,她本身就是焦急的、矛盾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她不是普通家庭里负责主内把家里照顾好的家庭妇女,因此无法像平常家庭的母亲那样提供一种平和朴实的安定感。她六岁的时候妈妈和兰心剧院的经理程述尧结婚。程是北京四合院里宠大的长子,他有一张书卷气的脸和一颗基督教学校熏陶出来的悲悯的心。他和姚姚感情很好,每次放学回来姚姚都会冲到他的怀里让他抱。但是在另一次动乱中,母亲和程的反目让她失去了他。
她生命中的三个痛,一个是妈妈。她和她的妈妈他们是一对感情上并不亲近的母女,小时母亲的严厉,她的沉默,以及年轻时候她的默默反抗,像一块块砖头,渐渐在沉默中一点点堆起了高墙。在还从来没有机会推倒那高墙的时候,母亲就在革命中自杀身亡。她成长后是后悔的。她在母亲死去的地方痛哭。
另一个是她的燕凯。在那个动乱到处都是悲剧的年代,他们找到了生活中的幸福,而却被狠狠的夺去。妈妈自杀的时候她还有燕凯,而现在她一无所有。她盘起头发,藏起为燕凯之死而生出的一缕白发。她的妈妈自杀了,她的燕凯自杀了,还有教她的教授。但是姚姚没有,她一直尽管很难很难的都在生活。
她的第三个痛,是命运。曾经是全家人的宝贝,穿着小皮鞋和白色裙子和妈妈一起照相,曾经优雅的在钢琴前面弹起美丽音乐的她,在未婚先孕又生下一个孩子,曾经试图逃离大陆去美国后,她只是一个无家,无亲人的女子。
但是她还能始终微笑着,生活,被生活蹂躏着,但是却并没有死去。她失去母亲、爱人、试图逃出中国被逮回原籍,产下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孩子,被迫送人,这些事情每一样都足以摧毁一个人。但她没有。也许她曾经自暴自弃过,或者曾经在暗夜里哭泣过,但是她没有如很多人一样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最后,我甚至觉得,她的离去是一种宿命,亦是一种幸运。如小王子一样的,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到了离去的时候,于是便用一种方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