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杨照:“公知”引起议论是求仁得仁
2012-03-18
《东亚周刊》:《我想遇见你的人生》对您和女儿的影响分别是怎样的?
杨照:我相信因为有了这本书,她有机会反复理解我所说的事情,她会说从前我说的一些话她并不懂,现在一次次不同地看,就会有不同的理解。
而因为有这个孩子,我自己也发生改变。跟孩子相处最重要的经验就是,你会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你不预期的东西,例如所有人都认为我女儿会对写作有兴趣,但完全不是,而我也无从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么丰沛的感受音乐的能力。所以,越是对我们亲近的人,我们以为自己认识的人,更应该耐心、用心去认知你所不熟悉的他的那一部分。
《东亚周刊》:父母告诉孩子的,往往是美好的品格,而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却常让父母陷入两难的境地,甚至推翻自己,您对此怎么看?
杨照:其实有了孩子是一个很大的机会,让父母能更诚实地去回顾——到底在我的生命中,什么是更重要的、什么才是“对”的。
我不认为爱看电视的父母能教导小孩不看电视。如果教他依据现状,别那么诚实、老实,但他真正需要面对的不是现在的社会,而是二十年以后的社会,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他在英国还是哪里,你怎么知道?父母最有把握的方式就是教小孩信守他应该信守的原则,这样才有机会给他最宽广的可能性,不然只是教他如何面对今天的社会,如果他将来想要别的可能性,你今天的做法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人能言行合一,相信什么就怎么做,在任何时空都说得通,从这个角度来想,那我们的选择、忧虑就会不太一样了。
《东亚周刊》:“在放手的当下,父亲也从主要的风景,变成在窗边等待,永恒不变的那一枚影子”——真正面对这样的转折时,您经历了怎样的心路?
杨照:首先是,父母要从指挥官变成助手,过去都是帮子女做决定,现在要重新认识、学习,理解子女想要什么,帮助他做出选择,而不是替他决定。其次是,过去发生很多事情时你都陪在他身边,但他慢慢成长,很多重要的事你不会常常在场了,你有没有办法可以重新建立关系,让他碰到任何事情都愿意告诉你。还不错的是到今天为止,女儿碰到重要的事情都会想到告诉我们,我不知道这会维持多久但会尽量。
《东亚周刊》:《迷路的诗》的创作起因是您关于“30岁”的“成长阴影”,您如何评价现在的自己?如何保持对老去、麻木的警觉?
杨照:不断透过回忆,整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理想与热情.我很庆幸自己是个惯于使用文字的人,文字将经验、想法与感受纪录、固定下来,我常常捡拾起自己年少时写过的东西,和不同阶段陆续写下的回忆,那就成了我的提醒监督,也是我检验自己当下行為的根本标准。
《东亚周刊》:对于没有这样的意志的“普通人”,您是否也有些话想对他们说?
杨照:每个人都有年少的理想与热情,我如此深信。“毋忘初衷”,经常回到生命本源之处,还没有那么多算计与考虑的原点,拾取那时候的感动与激动,这是每个人都能做,也都该做的吧!
《东亚周刊》:在《对照记@1963》成书过程中,您对内地有什么新发现?这个经历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杨照:我和胡洪侠、马家辉之所以变成朋友、一起写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有共同的背景、经历。但开始写之后我就意识到,如果往回看,台湾、香港、衡水,时间越往前我们的差异越大,这里就出现了另外一个主题:到底这四十年中发生生了什么事,让两岸三地走到今天可以有这么多的相同。我们又会不会因为现在的相同,就忽略了我们是如何走到这里——这个路其实是很不一样的,比如我们觉得彼此讲的话都听得懂,但在这些后面,通过时间而来的很多意义,会不会我们其实是有误会、有误解的。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领会,也是两岸三地沟通的一个盲点。
《东亚周刊》:您对“公共知识分子”如何解读?是否考虑过要如何面对在这个名头下必然会经受的议论与质疑?
杨照:“公共知识分子”的主要角色与任务,是试图以知识、论理、价值观说服社会。从他的价值观立场出发,注意到社会上无法认同的事或他想要提倡的原则,就动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耐心、有条理地对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讲述,希望通过这样的努力可以改变社会。知识、论理、价值观,少了任何一项,就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了。
由此说来,“公知”的社会角色本来就是挑起议论、质疑现状的,他的议论与质疑引来别人相对应的议论与质疑,正是他所追求的,求仁得仁,有什么好担心或抱怨的?
《东亚周刊》:身为评论人、主持人、小说家等身份的杨照有什么不同?
杨照:我是个“做了很多杂事的写小说的人”。当年放弃做一个诗人,我却没有放弃做一个创作者,没有放弃努力趋近艺术的梦想,只是载体换成了小说。但是写小说一来无法养家糊口,二来无法更直接地承担作为社会一分子的责任,因而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一路做了许多杂事。杂事有时也能有点成就,能帮助一些人看到某些容易被忽略的事实,帮助一些人将一些条理、原则认得清楚点,不过我的“初衷”,毕竟是写出可以对有所自己交代的小说,这我没有忘也不会忘。
《东亚周刊》:近几年,内地引进港台文学作品的数量和丰富性超越了以往,您认为这会对两岸三地的文学、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由于不同的成长背景、出版环境,这些作品可能会带给内地读者很大震动,对此您有什么建议提供给内地读者么?
杨照: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差异。正因为都是用中文写作,港台文学作品有一种表面的熟悉、相似,比较容易被内地读者接受.然而实质上,历史背景的影响,使得港台文学的语境,关心的内容,情感的结构,乃至基本语法习惯,都有异于内地之处。熟悉中的陌生,带来异质的刺激,是港台文学的根本价值,也是大陆读者最可以珍惜的吧!并不是说港台文学有多好、多了不起,而是这些作品或许有机会提供一扇扇窗口,让内地读者看见自己心中那份对于不同事物、广大人间情感可能性的好奇与渴望。
采访稿对话部分,本文修改稿发于《东亚周刊》第四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