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屋”的挽歌
2015-02-01
挽歌,是经历了精致繁华之后的落幕时分,最让人动容的遥远背景。唱着挽歌的人们是历史的经历者和记录者,他们是甚至历史潮流中官场得意的弄潮儿,精通着我们多数人无法参透的局、规则和斗争戏码。而当哀婉悠长的挽歌从饱经风霜的他们口中唱出来时,无可避免地都将会让人感觉到难以言会的苍凉和悲哀,像一个知晓天命的老者在呢喃着无人传唱的“好了歌”。
小说中,作者并没有戏剧化地描述Mia的变化,甚至没有以一种参透一切的口吻去描述在QT的经历,Mia仍然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那个显得聪明伶俐的人,她总是能一语切中人与事的关键要害,并且以一种所有人都能愉快接受的方式。这也是Mia在书中总是自谦自己不过是普通的小土豆而别人却总是对她赞赏有加的缘由之一。她的天分,源自于一种对于人际关系的潜流的天性敏感。这种敏感无疑是宝贵的——尽管她自己从来没有因为这种天分而洋洋自得过——在团体中,这种敏感能够感受到别人难以察觉的气氛流动与变化,从而做出下一步有利于整个团体的感性上的判断。
当然,仅有感性上的判断还远远不够。这也是Mia在书中不止一次提及的困惑之一。整部小说也可以说是主人公的成长蜕变史。
一切从Mia“混”进QT说起。
QT,是位于北京的一家五百强企业,衣着光鲜,品味不凡,所有向往都市白领生活的人眼中,QT毫无疑问是代表着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思想的外企文化的优秀代表。但Mia从书的一开始,就开玩笑地自称,自己是“混”进QT的。
这也可以说是Mia对于自己定位的一种。放低姿态,不着急寻求一种极端的蜕变。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在“混”中迎来的。
Mia在书中自述对于“混”的理解,从她的表述看来,她无疑是那种无意间进入这间“纸牌屋”游戏的局外人,但令人觉得蹊跷的是,她似乎有着一种天生的本领,能在这样的局中,游刃有余乃至左右逢源,最终成为那个生存和发展下来的人。同行的苏,脑筋似乎更精明,完全是天生的商业浪潮中的精英员工:他们积极向上,朝气澎湃,年纪轻轻,却似乎早已在职场中用无比精明的头脑和逻辑参透了人情、商情和世情。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一味追求成功的成功学拥趸,在精通游戏规则之外,他们有着中国年轻人可贵的拼搏、热情和原则。但看起来,早期的Mia与这些特质背道而驰。一段对于“混”总结,让人发笑却又令人有所思:
“混首先是一种心态,它颠覆了原始资本主义精神。在解构了工作的崇高意义之后,它强调的是保持轻松的心态,寻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会混的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力,他们只在这些必要的事情上出力,并且出的是巧力。”
无论是现代激愤的鲁迅,还是被我们视为保守封建的古人,都对“混”的哲学深恶痛绝:他们认为,“混”意味着一种得过且过、敷衍了事的生存状态,“混”在某种意义上,与玩物丧志、不堪大任联系到了一起。但在以Mia为代表的新世纪青年人这里,“混”却与快节奏单向度的生活方式紧密相关。“混”不意味着我们在对待工作与人生的态度上发生了政治不正确的偏差,而是在庞杂繁冗的现代生活线索中,以轻松愉悦的心态,拎清深浅与轻重后,迅速做出有利于自己、有利于团队的抉择。
这正是毕业于北大的Mia极度聪明和可爱的地方——尽管她总是觉得自己是人精扎堆的北大里不起眼的“小土豆”——她总是能够从常人无法料及的角度看待周围的人和事,最终用一个精巧的幽默比喻来为自己的“懒惰”圆场。她是一个深谙了“借势”与“省力”哲学的人。毫无疑问,所有的企业,真正喜欢的都会是这样的人。
恰恰是这样的特质,使得Mia自进入QT开始就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懂得借用他人的优势或者劣势来发挥更多的力量,完成项目和任务。经历了六个不同领导的她,逐渐懂得办公室政治中最为敏感和细致的部分,这部分正是她的朋友、同事们总是对她信任和支持的缘由。
小说是Mia的成长史。人们在成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Mia身上,从头至尾,都保留着一些令人感到人性温度的东西。
Mia的故事并非一个老套的办公室斗争史、办公室八卦史和个人的自恋史展示厅:她在QT的几年里,有过失意,有过挫折,有过被误解和几乎搞砸一切的经历,但可贵的是,作为那个质朴圆润的小土豆,她永远都保持着一份难以被同质化的清新的生命气息,对于晓含和苏这两位挚友,她总是与她们共进退;对于Derek这位有意的追求者,她也会进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窠臼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中;对于Leon这位亦师亦友的昔日领导,书中的描述则让人觉得,这样的情谊,在追求利益和商业的世界中显得弥足珍贵——这样的感情摒弃了一种令人厌倦的、浮华轻薄的所谓罗曼蒂克气质,Leon和Mia在人生的局中饱经历练,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拥有什么和永恒地欠缺了什么。正是这些,令我们觉得,Mia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与所有的世间人一样,有哭有笑有血有肉的可爱的人。
Leon过了半晌轻笑起来:“我那天听到一首老歌,‘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当时我正在开车,我突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和你从苏家开车出来,你坐在我旁边,就像一只小猫,有点委屈,有点幽怨。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难受起来,立刻调转车头去你家找你。你没在家,我在你楼下等了两个小时,你回来了。你进入我视线的那一分钟之内,我清醒了。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提供。我在你家楼下坐了半夜,手机拿起来无数次,又放下。我心里发誓,我一定不能做任何伤害你和伤害别人的事,而我只要走向你,都不能做到两全。”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哪一天呢?Leon曾经在我的楼下,我们只差一步,只差一个电话。
“你如果打个电话给我,天遥地远我都会去。”我冲口而出。
“我知道你会的。但是我不能,不可以。”Leon的眼睛里有一团幽暗的火渐渐熄了。
我努力微笑起来:“把你的酒给我。”Leon把酒杯递给我。
我把酒一饮而尽。至少我们还可以喝同一杯酒。
我和Leon似乎已经把一切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晚上,我能和Leon安安静静坐在一起。
小说的这一段,读完只觉得令人唏嘘至极。所有无法言说的悲惋,在男女主人公的无言以对的那一瞬间,弥漫到人眼前。
和现今很多生存在职场、生活和社群中的所有聪慧的现代人一样,主人公们明白着彼此将来的路在企业化、商业化的社会中将会走向何方,彼此各自的未来注定会被命运裹挟至迥异的路途。对于他们来说,这并非商业法则丛林里一种令人矫情的自我暗示,而是在寻觅了很久之后,被嵌入进了生命里去的、无法被抹去的深刻印记。
这种提前性的知晓,为所有终将会到来的告别晕染了无法抵御的失落:主人公们早早地领悟到自身在商业机器中的定位和角色,却迟迟不知如何离去。
小说至此,似乎已经与开篇令人捧腹的描述越走越远,人物的变化,令人欣喜,却又令人感慨。我们似乎与主人公一样,看到了那些世俗意义上的升职与成功 ,但主人公内心某种暧昧不清的追问却徘徊在那里挥之不去。
那个暧昧不清的问题,最终让Mia和苏毅然决定,离开QT,去找寻各自心中暧昧不明的那个“它”。
苏,这一个工作狂式的、对于企业运作、人情洞察都有着深刻理解的人,最终在对于汶川地震中QT的无作为的质问中,愤然辞去自己前途光明的职务。对于她来说,这并非一种轻浮的理想主义做派,而显得自然无比,令人感动。
这部小说是作者告别过去的“情书”,读者在这里与Mia最终领悟到的,并非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的生存技巧,而是追寻光怪陆离的人们身上所注定失落的遗憾和欠缺所作的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
挽歌中,我们继续成长,在世间所有的局中出入,在哀婉的梦中一步一步负重徘徊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