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终结者
2009-01-16
摄影终结者
廖伟棠
一直觉得森山大道是当今最前卫的摄影家,最近看了他2006年的摄影集《再见的摄影》(FAREWELL PHOTOGRAPHY)更是坚定了我这一想法,他的摄影不但是最前卫的,而且深入摄影之所以成立的概念中,不断颠覆之,通过摄影来让人回到摄影术之前的世界,如此说来,说他的摄影是关于摄影本身的摄影,也不为过。
花五百块钱买这本《再见的摄影》,我想大多数的摄影爱好者都会高呼上当,因为打开极其精致的包装,内里却全都是这样一些影像:模糊失焦的当然多多存在,还有把前者局部放大的、“烤糊了”的、只剪取胶片一角的、甚至没有曝光和刮损了的胶片,而翻拍自一些粗糙印刷品的局部影像混杂其间。这些“照片”,在任何一个摄影者的眼中,都和“废片”无异,森山大道竟然珍而重之,用上好的铜版纸印了厚厚的一大本。这难道是和“摄影”开了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对大众习惯的美丽的、准确的、“真实”的摄影的一个挑衅?
完全不只是这样。虽然森山大道也是荒木经惟那样的日本战后受安迪.沃霍尔艺术哲学影响长大的老顽童,但他作品中的沉重是后者无法触碰的,那是一种充满暧昧、甚至让人惶恐的沉重,早在他的成名作《STRAY DOG》里流露,那流浪犬在强光中回首,野蛮、悲哀相混合,让被它目光所及的人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境遇,倏然被剥得赤条条般。森山大道不仅仅是一个破坏者,他还是一个通过终结来在虚无中重建一些反思的创造者。
所以他的摄影集会命名为《再见的摄影》,这既是对传统、习惯的摄影挥手作别,也是对于前摄影时代的一次招魂——请求对本雅明所谓“灵光乍现的时代”之前的时代的再次相见。何谓“前摄影时代”?让我们仔细回想,在摄影尚未泛滥之前、甚至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摄影之前,我们的记忆呈现何等境况?比如说少年时代的一次离家出走,你没有现在小孩们都有的数码相机或者拍照手机,你只有一颗害怕又激动的心,你所记下的街道和陌生人面,是否就是《再见的摄影》中那样破碎、恍惚和暧昧?又比如说童年时代的一次次聚会和出游,在孩子的眼中充满了神秘和诱惑,但是在日后一次次对那些事件的“留影”的重温中,你的记忆慢慢被那几张简陋的照片所固定——实际上它们剥夺了其他的未经“定影”的记忆,所有的往事都规规矩矩地站立在某个公认的“美景”前面展开划一的微笑,摄影术取代了记忆术。
而记忆女神,在希腊传说中是所有艺术缪斯之母,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影像缪斯独大,反而颠倒了位置:人们必须借助摄影来回忆。在胶片时代,还有森山大道这样的可能,因为胶片和机械相机的不完美偶然性,有很多非决定性瞬间的“废片”存留,人们可能从这些“废片”中挑选属于自己最深处的记忆、挑选摄影者面对世界的复杂态度。到了数码时代,实时观景确保了曝光、色彩的万无一失,随拍随删更剥夺了偶然触及世界之神秘之处的可能。在芸芸以观念强力取舍世界之景象的当代摄影中,森山这一本“率意”之作反而显得对世界、对混沌之记忆充满了敬意,因为我们能从中看到的,是摄影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