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丝的困境
2014-04-20
《女宾》是法国作家西蒙娜·波伏娃的处女作。小说故事的原型是萨特、波伏娃以及波伏娃的学生奥尔加小姑娘之间的一段“三人组合”的感情经历。小说中,这段三人的感情经历则是围绕皮埃尔、弗朗索瓦丝与格扎维埃尔展开的。
弗朗索瓦丝是一位特别的女性。她的特别植根女性的性别,又超乎女性之外。她是一位女剧作家,执着于自己的戏剧追求。作为女性,她甚少柔媚的美丽,而是由内而外散发一种知性美。她给人感觉线条颇硬,脸上却总是喜气洋洋、富有生气又充满强烈欲望。她不拥有玲珑可爱的小物件,没有姑娘家家楚楚可怜的小毛小病,不注重外表装饰,时常穿着过时的鞋子、勾破的袜子不以为意,她宠辱不惊,给人心神安定的感觉一以贯之,就连情绪的线条都如此平滑。
因为,她的意识存在,不随境而转。在小说开头,当弗朗索瓦丝走进黑暗中的剧院,她有这样的感觉:
“要不是她来到这儿,这里的尘埃气味、半明半暗的光线、透着忧伤的寂静,这一切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她拥有这种权利:她的存在能使事物摆脱无意识状态,她赋予它们色彩和气味。”
这是因为,她自信于对人性本能的驾驭感和控制力,才能有如此强大的自我存在感。
而这一切的支撑点,是与皮埃尔的结合。是这一种与之结合的关系,而不是皮埃尔——一个男人,或者某个单独存在的人,至少,她如此认为。他们有共同的人生理想和事业追求。对于他们来说,每个人都把自己观察世界的瞬间融入一个独一无二的整体内,你的与我的已经不可分辨,水乳交融。他们就像是一个人,思想、身体、动作、语言都是对方生命的一部分,谁都不能从中取出自己最微小的一部分,除非是,背叛。
这种结合的基础,是真诚、平等以及自由。双方必须绝对坦诚,平等,要做到有勇气消除性别差异,而给彼此的自由,则上升到不给对方任何约束,包括各自可以拥有其他的恋人。因此,皮埃尔会把自己的每段“暂时恋爱”的体验同弗朗索瓦丝分享,弗朗索瓦丝则能从中弥补她作为女性认知的局限,获得一种对立性别的感受。这是一种新锐知识分子精神高度契合的爱情关系,是理想,也是探索。这种关系力求将人性中的理性发扬光大,努力消除嫉妒、占有这些他们认为非理性的情绪。巴尔扎克称爱情就是一种宗教——“爱首先使我们趋于神性而忘却自己的动物性”。弗朗索瓦丝的爱情就是她的信仰。
对神性追求的终极探索,是建立一个独特的三人组合。弗朗索瓦丝认为在一个两人组合中加入第三者就像一个镜子实验,每个人都能从他人的眼光了解自己。她设想构筑一个完美的三人组合,竭尽全力彼此相爱,像一个均匀的圆圈,没有偏爱,感情平均分配。不存在嫉妒和占有,每一对爱情关系都必须对第三人透明。这是一个挑战人性缺陷的创举,寄托着弗朗索瓦丝乌托邦式的理想。加入这个三人组合的是一个来自鲁昂小乡村的小姑娘,格扎维埃尔。
事实上,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在这之前,弗朗索瓦丝经受一番痛苦的挣扎。通过格扎维埃尔,她才发现她跟皮埃尔的“我们”是一个暧昧而不诚实的词语,他人的存在从本质上是不会与我的存在混合一体的,“我们”是用来迷惑她这种愿意沉醉谎言的人。她突然感觉世界退出了她可以触及的距离之外,目眩头晕,她毫无防备地陷入一种虚空的境界: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爱情……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然而皮埃尔拥有自己的未来和自己的情感,他远远离开,退到了自己生活的边缘。她则原地呆立,与他、与众人疏远了,与己也无联系。”
弗朗索瓦丝在美好的爱情中不知不觉失去了自我飞翔的翅膀,需要与皮埃尔合为一体才可以继续腾飞,这种宗教式的爱情,本质上意味着弗朗索瓦丝自身的非完整性。正因为感觉到自身存在于世的渺小与局限性,人需要寻找一个可以依托的他物,这个他物拥有她希望拥有却缺乏的各种特性,因为强大而使她唤起一种敬畏而谦卑的感觉。信仰没有闪现神性的光辉,而是人类奴性的体现,它的产生正是从拥有宗教开始的。长期以来,弗朗索瓦丝盲目爱着皮埃尔,她得到他给予的一切,通过皮埃尔世界才拥有了各种可能,任何事一旦与皮埃尔失去联系就会失去真实感。她要求自己无条件地爱他,甚至包括他所享有的、但她却无法控制的那种自由。这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皮埃尔在弗朗索瓦丝的爱情信仰的光环下实质行使了主人的地位。这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弗朗索瓦丝崇高、脱俗的爱情关系,原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依赖,她引以为豪的自我存在感,原来离开了皮埃尔就变得虚无缥缈,她以为爱情使她趋近神性,原来只是一场隐藏奴性的美梦。这样的困境,她该如何摆脱呢?
一场重病后,弗朗索瓦丝仍然选择要与皮埃尔齐头并进,她怀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建立起这种三人相爱的组合,把三人行趔趔趄趄地拖到她理想的实践中来。
三人组合的另一个参与者,格扎维埃尔,是一个来自鲁昂的乡村小姑娘,未经多少教育,她并没有拥有弗朗索瓦丝与皮埃尔精神中的理性与秩序。她身上最为弗朗索瓦丝与皮埃尔看重的就是她的真。这种真就是将她内心体验的情绪暴露无遗。她拥有未被雕琢过的原始人性,那颗狂热而躁动的心甚至还溢着原始森林腥辣的青草味。
“狂喜、欲望、恼恨、苛求,她都可能有;但是为使所有这些感受构成一种稳固的感情所必需的某种付出,人们永远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
她对于爱情的欲望,是从生理上的吸引出发的。她对爱情的理解,就是被关注和占有。因此,格扎维埃尔难以忍受自己被忽略,她依靠她的反复无常来引起关注,对弗朗索瓦丝的任性与嫉妒常常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跳出与皮埃尔的爱情关系系统,弗朗索瓦丝可以高踞三人之上不夹带私心,怀着强烈好奇用冷静的眼观察这个三人组合,分析着,玩味着。她可以做出顽强努力,不让自己被日趋增长的嫉妒、怨恨控制。可惜与皮埃尔爱情关系的系统中,她是弗朗索瓦丝,她不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深爱着皮埃尔的女人。爱情这种始于性欲的冲动的感情,又如何能将精神与人性本能分割呢?
结果,她窘迫地充当中间调停者的角色,为了维持三人生活的平衡,她感受不到自由,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既要与自己的私欲与恶意斗争,又要抵抗格扎维埃尔的恶意。三人组合的乌托邦实验,开始庸俗化为二女争一郎的局面,而她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她的心也为格扎维埃尔的阴晴不定摆弄着,只有通过格扎维埃尔给她的变幻莫测的感情来认识自己。随着对皮埃尔的爱一点一滴的失望,她的不安全感与虚无感使她开始痛苦遭受嫉妒、占有、愤恨这些恶意的吞噬,它们就像一把把烈火,烧灼着弗朗索瓦丝的内心。疯狂在地表下张扬着火舌,蓄谋着,直待一天火山爆发。小说中,在波勒的舞会上,弗朗索瓦丝看见格扎维埃尔拿着烟头烫自己的手臂时,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格扎维埃尔像另一个自己存在着。长期以来,格扎维埃尔仅仅只是作为弗朗索瓦丝生活的一个片段,这时却突然变成主宰一切的唯一现实。
“一个陌生的意识矗立着,它自由、绝对、不可制服。像死亡一样,这是一种全面的否定,一种永恒的乌有。”
弗朗索瓦丝与格扎维埃尔是理性与野性的对立,是文明与原始的冲突,甚至于,格扎维埃尔是另一个弗朗索瓦丝——一个与神性、理智截然相反的弗朗索瓦丝,虽被长期压抑却依然桀骜不驯。她处于弗朗索瓦丝心灵最底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动物性本能冲动,是混乱的、毫无理性的,只知按照快乐原则行事,盲目地追求满足。弗朗索瓦丝与格扎维埃尔的斗争,正像一个人体内,疯狂的动物性本能冲动与秩序井然的道德、理性的斗争。弗朗索瓦丝追求与皮埃尔精神契合、探索一种绝对自由平等的爱情,不允许嫉妒、占有这些情绪的存在,都意欲摆脱自己的动物性,剔除人性中不好的成分,而这种压抑,却恰恰导致对立面的疯狂滋长。
在弗朗索瓦丝认为由于格扎维埃尔,而失去了皮埃尔,失去了热尔贝,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后,终于把对格扎维埃尔的感情上升为仇恨。当弗朗索瓦丝发现自己与热尔贝的情书被格扎维埃尔偷看,她认为她自己的罪恶将存在于格扎维埃尔的意识中,只要格扎维埃尔存在着,她的背叛行为就存在着,她的罪恶形象永远活生生存在于世。仇恨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弗朗索瓦丝杀死了格扎维埃尔。这看似理性对于野性的胜利,而事实正相反,因为原来的弗朗索瓦丝已经不复存在,这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面对无法挽回的烂摊子,而采取杀人这种疯狂行为的弗朗索瓦丝,已经是另外一个格扎维埃尔,这意味着,本能野性彻底摆脱了自我的监控和压抑,阴暗面吞噬了一切光明。
这就是弗朗索瓦丝的困境。
它是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是她向往神性,勇于挑战人性本能,却始终无法超脱人性缺陷的困境。她的困境也正是人类的困境。通过弗朗索瓦丝这样一位带有女性主义革命性意义的人物、一位代表新锐知识分子和时代先锋的失败探索,她面临的困境的意义更深刻,她的经历所揭示的人性中永恒矛盾的不可超越性,也就更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