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那么些人肯定尹雪艳的魅力,事实上,我却并没有太大类似的感觉。相反地,我只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近乎鬼魅的逼迫感,这样的“超自然”性在一定程度上,带给人的不是被迷惑的晕眩,反而让人不得不保持理智的冷静,才能避免一头扎进那令人窒息的温香软玉感中。
白先勇显然在细节上用了心。即使是看似平平无奇的标题,但细想之下,也似乎是已大浪淘沙,考究过万千措辞,从而偏偏选用了简单却最为精准的一个。“永远”,朴实无华的一个词,对文采与独特的追求于官感上毫无野心,实际上却留够了余地让人们想象,从而恰恰能够在一片空白上铺陈出只可意会而又因此超越具象美感的千姿百态。此外,“尹雪艳”这个名字也是怀揣暗喻性的,象征了角色矛盾冲突的两种特征,艳红与雪白,流血和死亡,两者纠结缠绕于一起,刺激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视觉辛辣。而这种冲撞在文中也被反复强调。
“尹雪艳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徐壮图是吴经理的外甥,也就随着吴经理来到尹雪艳的公馆。那天尹雪艳着实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袭月白短袖的织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盘扣,脚上也是月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尖却点着两瓣肉色的海棠叶儿。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地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
“用完席后,尹雪艳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捧给徐壮图,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
“永远的尹雪艳,尹雪艳总也不老。”所以在开篇,这就是一个刻意被“神化”的角色。白先勇也曾提及,他认为朋友欧阳子分析尹雪艳的白,分析得非常好,并坦言尹雪艳不老的女性形象具有神化的象征意义,她似乎掌握着世间生杀大权,所谓永远不老,实则暗喻“死”之永恒与神秘。这就可以理解为,尹雪艳在定位上,涉及死亡与“死神”。而这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作者对她的刻画是一以贯之的“冷”:"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雪白的肌肤"、"八字犯了白虎"、"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冰雪化成的精灵",字里行间冷艳逼人,硬生生地与人群划分出距离感。她的神秘与特别之处便在这里,相较于纸醉金迷、奢华糜烂的台北上层生活,舞女出身的尹雪艳一直是个冷眼相视的旁观者,她是超脱于世俗的,但却又同时寄生于此,我猜想白先勇这样的定位,是为了借这样一个不同凡俗的女子的眼,来作为一种顺理成章,便于刻画中心思想,但又不被主角主观情绪而扰乱的上帝般的见证。她是作者少时对于百乐门舞女的印象外化,寄托了一种与美有关的理想,更是一步棋,和自行成章,见微知著的笔端。
重煞的设定显然是故意的,却借用了流言之辞,一方面烘托角色的神秘感,另一方面,也让文本不显得过分虚假。但无论如何,由此可见尹雪艳就是一种“死亡的象征”,她与三个男人的纠葛和对造成他们死亡无法摆脱的千丝万缕的关系,隐隐中也寄寓了作者对台北官僚贵族必定坐山吃空的命运的无声定论。
最后,我认为文中最精彩的部分,不是一些评论中谈到的关于徐壮图死亡及其葬礼的那段。反而是最后吴经理摸到怪牌后,对于他一系列的外貌及语言刻画和尹雪艳笑吟吟将手按在他肩上的神态与动作描摹。此外,“否极泰来”一词中,浓浓的反讽感也是意味深长。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一种不言而喻的不寒而栗油然而生。血腥的“红”,暗示的其实就是下一次避无可避的死亡。
细节:晚香玉,或者也称夜来香的花语是危险的快乐。晚香玉在夜间花香浓郁。而文中将此应用于尹雪艳身上,又甜又腻这词也深化了对这一人物的细节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