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游,永难复现
2016-09-24
Smarttree
三十多年前的世界,跟现在的当然不一样。
如今的年轻人(比如说,二十七岁),想的是工作、恋爱、学习、打造生活方式(所以,“生活家”成了一个热门的词)、运动、修心、孤独;当时的年轻人,热衷于怀疑、反对(旧传统和旧秩序)、标新立异、群体活动、奋斗、热爱。而无论哪个时代的年轻人,包括不算年轻的人们,一直都会,经常都会:迷茫。
对人生的迷茫(这可能是年轻人独有的;到了一定年纪别说看不透,都懒得去迷茫了),对自己的迷茫。这种情绪,有些人淡淡一笑就任它过去。有些人一想就想痴了。而“离开、远行”这样一种仪式,从来都是调整迷茫的一种方式。可是跟如今提倡的“说走就走”,以散心为目的的观光式旅行不同,我们的主人公小罗,对于她的独自穿越沙漠之旅,可谓处心积虑。
Tracks(是的,请允许我用英文书名来提及这本书,无论从音节的简洁还是意义的贴近上,我都觉得它更合适。可能你们会认同我的。)其实是一本大热闹与大寂寞截然分开又全都拥有的书。我们青春无敌的小罗,独自来到爱丽丝泉镇,在这里以劳动换生活,同时学习饲养和照顾骆驼,以及必备的野外生存节能。当时的澳洲本来就男尊女卑得严重,她的反常举止在这样一个小镇显然石破天惊,于是一开始,她的境遇就很“不堪”。“初来乍到,很难从虚构中辩出事实,从妄想中辩出恐惧,从坏人里辩出好人,但这个镇绝对有什么异乎寻常。”在几番江湖对垒后,她稍加安定,一边做着纯粹的体力活儿,一边跟骆驼、狗和乌鸦生活在一起。
跟动物一起共栖的生活是热闹与忙碌的,小罗把它形容得特别具有影像感:“我给小骆驼准备好鲜牛奶之后,小刨会跃到空中六英尺高,抓咬每一个想偷她早餐的长脖子,还以为是个她喝的,乌鸦则会俯冲袭击所有家伙。他是个无法控制的挑事鬼,小包很想一巴掌拍死他,但被我禁止。她最终学会,就算不是真心喜欢他,也要接受他,甚至容忍他站到她背上带他兜风,而他非常享受这件事,一直在低声哼唱和自言自语,还自负地梳理亮泽的墨蓝色卷毛,偶尔啄一下让她加速。”
人生中,她头一次发现,“我其实享受动物的陪伴多过于人。跟自己的同类在一起,我害羞而困惑,不信任他们。我不理解这一变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孤立、自卫和缺乏幽默感。我不知道我寂寞。”
而她到底为什么要穿越沙漠呢?为了体验原住民生活自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目的——请把时间轴转回到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早期。澳洲白人政府长期以来对原住民可是采取“灵魂侵入”举动的,普通的白人几乎视原住民为“动物”,生活中与其完全隔绝,也对后者采取了严苛的限制。但与原住民一直有往来的作者,已经了解到了原住民性格中的良善与大方,想要深入了解其思想就去他们生活的环境中——这是当然的事。而更重要的?
在她出发之前的短暂回家探望期间,比她年长十岁的闺蜜如此告诉她:“我们要离开彼此和所依赖的舒适,到外面转转,尽管有时这很艰难,但它很重要,这样我们回来时才能交换我们学到的知识,即使一些事情会改变我们,我们恐怕会认不出彼此,也在所不惜。” 同时,也应为作者本身对自己的生活实在厌倦了。……在我的脑海里,这趟旅行从来没有被设定为一次要证明什么的冒险。当时我觉得,最难的就是做出行动的决定,剩下的只是坚韧。恐惧都是纸老虎。一个人真的可以通过行动来改变和控制自己的生活,而程序,过程,就是行动本身的回报。”这些话,我觉得,都应该是她在后来写书的时候理清思绪后表达的。为什么要走可能并不需要想得太透彻。要想让自己改变就从激烈地打破日常开始。“生命中,有些事可就像杼轴,你的存在围着它们转动——微小的直觉闪现,你知道自己为了改变,做对了某件事,你觉得自己走在正途上。”当她日后在旅途中,看着暗淡的黎明给悬崖加上荧光色的条纹,意识到这就是其中一个片刻。这是纯粹、毫不复杂的自信的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
热闹而漫长的准备工作结束后,旅行开始了。带着三匹骆驼(后来又多了一头骆驼Baby)、一条狗,她终于孤身进入了大漠(忽略掉那个隔一段日子就跟上来看一眼的摄影师!)。没有人可以交谈,没有人倾听她的呐喊和哭笑,生命开始进入了奇异的绝对安静的状态。
你以为这是狂野版的三毛故事么?没有那么浪漫!
首先,沙漠的气候很要命!他们黎明即行,从中午就要开始休息,傍晚方能走动一会,日落时赶紧找地方扎营。她在出发前必须牛饮,然后是数小时的滴水不沾,等一天的行程结束时又牛饮一番好让身体维持起码的水电平衡。沙漠里的热度高达摄氏五十多度!走到后期,她的皮肤全部变成土色,鼻子等地方大量脱皮,头发纠结成团,也无需穿衣服;她也根本就不在乎人类自我设定的各种反复的礼节了。
其次,大家都知道,沙漠中的虫蛇猖獗,生命力极强。它们对小罗的行旅或多或少造成了困扰。而我们乐天的主人公,在尽量不伤害它们的前提下,居然做到了与其和平共处。
再次,是不听话的骆驼屡屡走丢,让她彻底的失去陪伴——每一次,她都是努力地把骆驼找回来;失去骆驼不仅是失去了起码的陪伴,而是失去了生存的基本装备。与驼同行,对她而言,就是保证自己可以活着、平安地走向将来。
虽然其中依然有土著老人埃德这样智慧而快乐的陪伴,有跟摄影记者“交锋”的无奈与有趣,有遇见原住民部落的欣喜亲切和被观光客围观的尴尬和气愤(而埃德装傻吓唬观光客们的举止太滑稽太带劲了!)……这些短暂“热闹”和栩栩如生之后,是长时间的寂静。对——这才是沙漠旅途中最本质最厚重的东西:寂静与孤独。
“现在我理解了,我一直都是个孤独的人,这种身份是种天赋,而非该去畏惧的东西。我独自在我的城堡里,能清楚地看到寂寞是什么。我头一次有了顿悟。我这一生的行为模式一直都是在保留自己的那种疏离感,一直在保护那处高远、清澈的地方,一旦分享,它便有破坏的危险。我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神经质的绝望为此付出代价,但都值得。”
她与孤寂天然浑融,甚至于在传说中闹鬼的荒村里夜宿也没有害怕。在孤寂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不用人督促和提醒,人本能地就开始回望过去,关照内心。思路变得异常清晰。“一则,我记起了在我的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以及属于过去的所有人,详尽无遗,色彩明媚。我记起了好久以前,在童年时代参与过的谈话或者偶尔听到的每一个字,如此一来,我就能以一种超然的情绪重温这些事件,就好像它们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在重新发现并了解早已死去、被人遗忘的人。我追忆出我并不知道它们存在的事情。人、脸孔、名字、地点、感情、零星的知识,都在等待检验。这是对我脑中积累的所有垃圾和淤泥的庞大净化,一种温和的宣泄。正因如此,我想,我现在能更加清晰地看清我现在与人、与资金的关系。我很开心,没有别的词语可以形容。”
一场本来出自意气的孤绝之举,到头来,其实感受的无非是孤寂而已。出发前对这个现实世界的愤怒和反抗,在行走颠簸的途中,变成了更明晰而深刻一条条痕迹,被织入一张雄伟庞大却低调的网里。当然,横穿大漠本身留下的痕迹,也是网络的一部分。
“最初,这片土地的开阔与空旷让我害怕,现在反而成了一种安慰,让我的自由感和快乐漫无目的地滋长。”
“当我走过那片土地,我强烈地融入其中,不过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万物的运动、模式和关联在直觉上变得清晰可见。我不仅看到动物,也认识到这些足迹。我不只看到鸟,还知道它行动的前因后果。外界环境开始对我言传身教,我却对这一过程浑然不觉。环境变成了还有生命的东西,而我是其中的一部分。……一个过去只是单独存在的事物,此时与所有其他事物相互作用,彼此关联。捡起一块石头时,我不再简单地说一句:‘这是一块石头。’我现在会说:‘这是一张网的局部。’或者更进一步说:‘一切都对它作用,它也一样。’当我习惯于这种思维方式后,自己也陷入这个王忠,这让我的界限无线延伸。……”
“智力与判断力竭尽全力维系边界。它们发掘回忆。它们变得沉迷于时间和量度。但它们还是要屈居次位,因为只是不再不要了。潜意识变得更加活跃和重要,并以梦境和感觉的形式来表现。”
“自我似乎不是活在脑壳里的实体,而是心灵与刺激之间的反应。当刺激是非社会性的,自我想要界定其本质和了解其面向将会十分困难。自我变得丧失界限,更深地植根于潜意识里,相对地较少在意识中——它抛除无意义的习惯,变得更关注与生存有关的现实。”
“当没有人提醒你社会规范是什么,你和那个社会之间毫无关联时,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你也许会有一些惊心的变化。”
……
而最后的最后,当她终于带着疲惫的驼队穿沙抵海,从一种浩瀚到达另一种浩瀚时,那一刻于她,意味着结束——不仅是一场旅程的结束,而是一种经历、心境、人生一个美好而纯真时代的结束。
因为不会再有了吧?
作者罗宾•戴维森迄今为止的一生,只有这一次沙漠之旅。长旅过去,哪怕三十余年,她美美想起,点滴细节依然纷至沓来,往事汹涌而至。这本书多次再版,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当年的粗粝、尖刻、原生和纯真。三十年来,不断有人(和机构)鼓励她再来一次“壮游”,或者回溯当年的沙漠穿越之旅——而被鼓励做的这样的举动,难道就为了纯粹的记录和被观看?
我们会对书中描述的若干次被团队旅游的观光客们像捕猎一般地围观她,印象深刻。这种基本尊严的被漠视和践踏,更加使得她对澳洲的原住民生存状态有着深刻的感同身受。
而这个世界的人和车越来越多了,纯粹的乡野面积变得越来越窄。技术的发达和人对技术的依赖,也使得迷路越发不具有可能性。而在当年,她还是能够屡屡经历迷路,在忐忑中发现她不熟悉的世界的其他领域的。迷路,再自己找到路;再迷路,再自己找到路。步履不停,走下去。
当年的时代反对既往束缚,追求自由。“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和自由一样重要。自己做决定,做自己的自由。这种志向免不了涉及冒险,同时释放了学习、发现和转换的机会。”她的幸运,是家人和朋友都支持她去穿越沙漠(如今你再换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这么试试??);而我们都明白,即使是在广袤的大漠,她依然是有牵挂的,依然是被追踪(比如《国家地理杂志》的定期跟拍,已经被观光客和其他旅者不定期的猎奇)、不能无羁地自由的。可那已经大大跨越了平日里在人类社会里的拘束,是再无法复现的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存的状态。
这是一个日益被人类操控的世界。世界如此,人的思想和心绪也是。
于是作者这样说,“我觉得所谓乡愁,愁的是一种无论怎样都不能再现的经历,就是人和思维的方式,而它们最合适的位置是曾经。”
无论如何,Tracks跟你以往看到的任何“游记”都不一样,截然迥异。这里头没有伤春悲秋、对年轻时代小情感的期期艾艾;没有对异乡景色和异乡人物带有主观好奇的描述;没有一边走、一边回忆小我的感情生活。它处处充满了对当时澳洲社会问题的批判,却也处处涌现幽默感。它以强大的乐观精神让我振奋,又孤寂坦荡到让我震撼。这场行旅留下的痕迹,穿越沙漠,穿越岁月人心,穿越作者和被作者影响的其他许多人的思维征程,无限向前,一直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