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一千一百种味道
2013-12-29
13年夏天,我在上海的小公寓里,招待公寓的买主。
“这里交通很方便,附近有小学初中,还有这片最好的高级中学。我高中时候骑自行车,大概十五分钟就到学校。”
“我倒是希望他能考得上。搬来这边就是为了个学区,徐泾哪有好学校。”孩子妈妈说着,一边给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套上袜子。男孩刚才脱了鞋,光脚踩在地板上。地板是木质的,有一点年份了。隔壁洗手间,潮气很容易窜进来。偶尔踩到木板被水分浸染的突翘处,就发出嘎吱吱的声音。
“楼梯台阶面做得窄,小孩子上去下来的时候容易摔,要小心啊。”
“啊?”
“其实也没多大点事。”我安慰道,“从小到大统共我也就摔过两三回,蹦蹦蹦从上面一阶阶掉下来,到下面的时候屁股开花,隔天还能见到我捂着屁股到处跑。”
孩子妈妈笑弯了眼,拉着男孩坐在沙发上。
沙发是布艺的,沙发靠背展开来就是一个简易的床。小时候喜欢和表妹一起坐在浴缸里泡澡,挤在一张沙发床上睡觉,半夜里说悄悄话。这是藏了太多成长记忆的地方。而如今,这间公寓就要转手他人,屋子里的回忆和故事也将留在这里,由新的家庭继续。
“那我走啦。还有别的注意事项都写在这张纸条上了。”
胖胖的小男孩绕着妈妈在闹腾,他们好像没有听见我的提醒。我把纸条留在餐桌上,最后看了一眼,轻轻带上门。
十三年的家,就此作别。
行李不多,一辆小车足以拉走。
搬家前我环视家中角落,书柜层叠,厨房瓶罐,一大摞东西简直要freak out。但是真的要走了,才意识到,这么多年累积的,视作全部身家的物什,合起来也就不过就是几个立方的杂物。背上包,家就在路上了。
司机是请来的。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司机同我聊天,得知我在上大学,全是羡慕的语气。他说,他在上海开车,就是挣点辛苦钱混口饭吃,老婆儿子跟着他,没办法落户口,儿子初中毕业之后现在在读中专,是个技术学校。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应承着,学一门技术也很好,将来找工作容易。
“哎,是。”司机没转过头来看我,专心开着车,很长一段沉默以后忽然冒出一句“读大学好啊,大学生都不用担心工作,学校包分配吧?
“不啊。”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大学生找工作也难啊,国家取消包分配了,工作都要自己找。”我又补了句:“而且现在大学里面学理论的东西多,实际应用的技术都没有,找工作真的不容易。”
“噢。”他没再说话。
我侧头看这位请来的司机,正值中年,眼睛和额头却刻上了好些皱纹。我得知他儿子在技术学校还有一年毕业。找工作是他这个做爸爸的最操心的事儿。如果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就得让儿子回老家。
我问为什么。他说,儿子娶媳妇得买房啊,留在上海,就算贷款买间80平米的小房子,还得要还银行40年的钱。小城市的物价低,生活总是容易些。
我问司机那儿人,他说安徽。我又想问他,如果儿子一个人回老家了,他在上海,岂不是一家人分隔两地吗。可是我没开口问。这是又一个家庭面临着的生活压力。再问,只是徒增尴尬。
狐狸的幼崽在成年后会被赶出族群,正如每个孩子在成年后终有一天离开家。
十六岁以后,我离开了家,离开上海,这个超过两千万人口的城市,来到德国南部小村庄住下来,在这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出来的地广人稀的地方,成了当地第201个居民。
我住的房子很大,木质结构的三层房子外加一间阁楼。屋子侧面是牛棚,后面是一个天然的苹果园和种植园,产又红又大的苹果和一些时令蔬菜。从果园的围栏向北望过去,是整片蔓延的绿色山脉。
家中牛棚里是养的七头牛,六头奶牛,一头小牛。有时候放学回来忘了带钥匙,就从屋子旁边的牛棚翻进去。
头一回翻牛棚,靠的近的几头奶牛朝我瞪着大眼,刨蹄子喘粗气,一副要向冲过来的样子。我正在栅栏上准备翻呢,一个惊吓直接从栅栏掉下来,吃了一嘴泥。后来翻牛棚这我事儿干多了,奶牛们也就见怪不怪,见我翻进来,也只是晃两下尾巴,哼唧两声,欢迎回家。
在这个只有一家面包店的小村庄里,所有人都生活地安逸。风景好,也很安全,但惟独少的,是人。时常静坐着,觉得这是一人一牛的世界,唯一响动的只有风吹过田野的声音。
后来,我离开了我的牛,搬去了斯图加特附近的一个城市。再后来,我回了上海,接着转道去了北京。细细数这些城市,这些我曾经居住过,短暂生活过的地方,他们都不像是一个完整的家。
对于习惯了在不同城市之间的迁徙与离别的人来说,家这个概念最容易模糊不清。从睡习惯了的硬板大床,挪到弹簧海绵单人床,从公寓搬到大房子又搬去单人间。每一个年头,早上醒过来,面对着的天花板颜色都不一样。街边便利店里的阿姨是陌生的,公交线路是需要重新记忆的,学校是随着搬家而更换的,朋友圈是不固定的。频繁更新的记忆,让人几乎要失去了一种叫做归属感的亲密情感。
小时候有个好朋友燕子,每天早上骑自行车来我家楼底下,叫我一块儿去上学。后来就养成了习惯,早上门铃一响,我妈就叫,燕子来找你上学啦。
后来因为变故,燕子搬走了。临走前我去她家吃饭。我郑重其事地说,燕子,你每年都要回来看我啊。燕子说,嗯,好。拉钩。
可是不像每年南归的燕子,我的小伙伴燕子一去再也没回来。她搬去了新家,在别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一晃许多年,生活圈交际越来越少,仅仅靠着回忆的友谊会渐渐模糊不清,只剩下每年过年时候的一句短信问候。
我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于长期关系的向往,而现实则是,每当来到一个新的城市,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有了新的朋友,不过一两年,又面临着分别。甚至遇到喜欢的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彼此合不合适,而是可预见的即将异地的局面。
远赴异国他乡的是求学的人,每天在飞机上的是长途出差工作的人,背上包行踪不定的是穷背包客。人生总有几分打拼的不安定,总有许多迁徙的迫不得已。钱包钥匙可以随身携带,衣服可以叠起来放进行李箱里,可是喜欢的人,却没法揣进口袋里。不敢告白,不敢去尝试,只怕是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又因为即将到来的异地而被迫分离,徒增伤心。
可是,即使是这样,在这个孤单的世界里,没有人始终是一个人过活的。所以,人就有理由始终报以希望。终归有一天,会真正寻找到那个对的人,愿意为他放下,愿意随着他,生活在有他的地方。那便是真正安定下来,再也不移居的时候了。
有一年,晚上吃完晚饭,一家人做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正是这几年大热的选秀类节目,还有少不了的主持人的经典一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来了兴趣,很严肃地对爸妈说,我的梦想是以后满世界地跑。
妈妈不知有心还是无心,说,那我的梦想就是跟在你后面满世界跑。
爸爸接着说,那我...就跟着你们两个跑吧。
三句话,连起来,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忘的三行情诗。
不管是谁,生在哪里,向往何方。心里藏着的深爱的人,永远都是生活里最重要的牵挂。而和爱的人一起组成一个家,是这辈子对生活最美的向往。
十二月接到编辑寄来的书《家的味道》。翻开书页,手指摩挲过每一页纸张,里面写的是好多家的故事,和那些有故事的人生。书里问,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有的说,最理想的生活,莫过于上午睡一个觉,中午睡一个觉,晚上睡一个觉,午夜再睡一个觉。有的说,瑞士小镇,有山有湖。还有的说,深山老林,茅草屋,小溪,菜园子,秋千,摇椅,茶几,果园,陪我看夕阳的人。
那些理想中的秋千果园真美好,可要我说,最美好的,还是能有人能分享生活,陪着一起看每天的夕阳。
无论是市中心的高层小公寓,是郊区偏远地段的小楼房,还是乡野村间的小别墅,这些统统都不重要。这些仅仅是容纳私人财产的或简陋或温馨的居住空间,或者用装饰来表达生活情趣的地方。而有爸妈,有爱的人,有三两好友,有可以一起分享生活的人,那个地方,才称之为家。
家有一千一百种味道。只要和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