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侧影
2008-10-12
我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听二十一岁的简.奥斯丁给我讲《傲慢与偏见》。确确实实是用心听完的。那时每天中午放学后飞车回家,一边吃饭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就是孙致礼的译林版,也是我一直认为最好的中译本。此后十几年,读奥斯丁变成了一种习惯,什么时候想念了就拿起一本翻开来,随便从什么段落开始一径读下去。不过,我想我肯定够不上热忱的奥斯丁迷。原因很多,最起码,我不同时期的书架上从不曾同时出现过她的六本经典小说,我总是在丢三落四地怠慢她然后心急火燎地奔书店找回她。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不怎么了解奥斯丁,或者说,我不太愿意去了解她。当然,认识一个人十几年,或多或少是会道听途说一些关于她的事的。比如,我知道,简出生于冷僻的英格兰乡村,父亲是穷牧师兼小学校长,养活一大家子人,环境贫朴;她很爱读书,把她父亲的藏书借书读个遍;她的写作生涯可追溯至少女时代,是在一种不断被家庭琐事干扰的状态下因陋就简、不懈努力去完成的;她形容自己的作品仿佛二英寸的象牙小雕;她一生游历有限,出远门泰半是去肯特郡富有的哥哥爱德华家里做月嫂;她生前出版的四本作品一律匿名,影响力处于星星之火势,出版商压过退过她的书稿,以格言集锦闻名的《诺桑觉寺》最为命途多舛;她一生未嫁,二十岁时和一个叫汤姆.勒弗罗伊的年轻人有过几天短暂交情,被后者晚年轻慢为“孩儿气的爱”(boyish love)......
然而,肤浅的“我知道”是一回事,诚意的体谅又另当别论。当我发现,这些拼凑的零碎与简.奥斯丁作品中样板儿式的欢畅美妙反差巨大,甚至凸现出一股惨白荒芜的沉重意味时,我就没有勇气继续去探究什么了。
直到最近,我开始翻看简.奥斯丁的书信,有了一点贴切的体认后,才终于拿起书架上一本染了薄尘的小书:《简.奥斯丁的一生》(Jane Austen,A Life)。这是企鹅传记(Penguin Lives)系列之一,加拿大女作家卡罗尔.谢尔兹(Carol Shields,1935-2003)作品。谢尔兹文笔温和严谨,尤其擅长透析平静人生的非凡光彩,曾获得普利策小说类奖(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全美书评届大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加拿大文学成就总督奖 (Governor General’s Awards for Literary Merit)、英国橙橘奖(Orange Prize)等多项文学奖项。
她为简.奥斯丁做的这册不足两百页的小传,是让人无法笑到最后却能时时处处感受到明净的分析和同情的暖意的。 我想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企鹅出版社会给这本书设计了一层绿融融的暖目封套。
谢尔兹是奥斯丁的忠实读者,她坦言她偏爱爱玛(Emma)一角,然而作为奥斯丁研究学者和传记作者,她始终比较克制小说迷的狂热冲动可能对严谨的传记写作造成的偏执影响。她一直告诫读者,小说和小说家是不可以截然划等号的。奥斯丁是一位伟大的创作型而非自传型作家,她忍痛割舍了许多信手拈来的机会,用虚构的人物和事件表达她对现实的看法。因此,谢尔兹并不赞同为奥斯丁做传的传统方法,亦即,将小说情节照进她的生活场景,对于无法解读的空白则大肆滥情发挥。这样做,无异于“在作家的写字台抽屉里乱翻,然后从叠放齐整的手帕和旧手套堆里抽取结论”。至少从谢尔兹的文章看来,她没有重蹈覆辙,对于史料匮乏的人生段落,比如奥斯丁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那段几乎搁笔的时光,谢尔兹做了合乎情理的尝试,然而她也直言,在巨大的沉默面前,“我们的一切所知都纯属揣测”。而这正是需要恶补奥斯丁生平而非“戏说”的我所愿意接受的诚恳态度。
谢尔兹认为简.奥斯丁一生之中都隐忍着“我想有个家”情结。心爱的伴侣、体面的婚姻在她生活的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差不多就是女性作为没有社会话语权的群体藉以掌控人生的唯一出路。奥斯丁的作品一直被划拨为俗常的“婚姻小说”(marriage novels),其实该怪品评的人没有察觉成功婚姻本身在当时的重大意义,她书中那些无所事事的生活节奏、大惊小怪的鸡毛蒜皮、云淡风清的高谈阔论、一年到头都开不完的舞会撤不下的牌桌、伤春悲秋的愁嫁女子,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雅致而悠闲。一段不成功的男女关系引来小家庭歇斯底里、小社区流言飞语,这很可能就是现实梦魇的缩影。
奥斯丁的女主角们在她麾下披荆斩棘,她们一般家境平平,容貌并不一定倾国倾城,却差不多都有强烈的自我主张、敏锐的头脑、智慧的言语、和追逐幸福的果决勇气。奥斯丁无一例外地帮助她们冲破世俗藩篱,最终回归“爱的港湾”,可见得她对女子才情品性的重视。不幸的是,这些高瞻远瞩的爱情神话,在奥斯丁身上并没有兑现过;又或者,对读者来说幸运的是,奥斯丁从不曾放弃过自己的追寻,于是人们得以欣赏这些充满了挣扎的幸福组曲。
当“老姑娘”(spinster)一词高度频繁地出现在这本小传中时,奥斯丁命运里的灰调就十分明显了。透过谢尔兹的笔触,我常常感到简的身不由主、无可奈何、以及挂着碍眼身份周旋于一圈人所必备的心理调适本领:圆滑、超然、节制、谨慎。今天的读者总以为她的日子冷寂孤绝,仿佛清修,可是她似乎更经常地处于一种非自愿的社会化状态中。她一生都和姐姐卡珊德拉(Cassandra)共用一间卧室,这位谢尔兹不无微词的姐姐并不容易讨好,她没有独立的写字间,她的写作过程从来不像她的文字那么连贯流畅,她断了创作的那九年,她从她热爱的乡村硬生生抽拔出来,搬入石头城巴斯(Bath)。谢尔兹认为,这次很可能在事前完全漠视简.奥斯丁意愿的迁移,对她的创作力等于致命一击。谢尔兹援引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话这样解释:“一个作者并不需要外界刺激,恰恰相反,她需要规律化、需要一成不变的书籍和四壁围绕她。一个作者需要可以自我调配的时间,她 自己的写字台,以及日复一日卓有成效的工作”。可是,简.奥斯丁不得不做的,却是承接刺激,然后漫长地自我适应。
另一方面,社会化对简.奥斯丁也并非没有裨益。她自少女时就拥有一个以家庭成员为主邻人好友为辅的读者群,她从来都是对自己有信心并且毅力非凡的作者;她有一个早年去 印度闯荡的姑姑和一个人生跌宕、嫁过法国贵族后来又嫁给她哥哥亨利的表姊,她与她们过从甚密,汲取浪漫因子;她多次去过富庶的哥哥爱德华家,在巴斯交友游历,去伦敦定稿见书商,她对上流社会并非一无所知。这些经验无一不为她的创作力积蓄能量。
关于简.奥斯丁和汤姆.勒弗洛伊之间的故事,谢尔兹着墨不过一章。她细腻地分析了简写给卡珊德拉的信中那些刻意淡化实则深情的爱意,并认为勒弗洛伊很可能是奥斯丁小说中常见的感情挫折的来源。不过,意义就仅此而已。她对勒弗洛伊的评语:“一个道貌岸然的乏味家伙”(something of a pious bore)多少沾点儿奥斯丁迷的呛声,读之莞尔。我很遗憾的是,《纽约时报书评》对这本书的介绍,居然像好莱坞电影《成为简.奥斯丁》(Becoming Jane)一样八卦那段根本不算重点的情事,以至于我很怀疑写评论的人究竟有没有读完全书或者至少读过几篇奥斯丁的书信。
在论及简.奥斯丁的文学创作方面,谢尔兹的视角很有趣。她将奥斯丁惯用的间接手法比喻为“一瞥”(a glance),这个字母g打头的单词发音转弯,意味深沉,用它形容奥斯丁的女主角们常常在无法直言的情形下用眼神手势等身体语言表达心意,颇为传神。引申一层,遍布小说篇章、读起来却须得费心捕捉的“一瞥”,也正是奥斯丁加载在她作品中的密码,往往隐含着她在现实中未曾把握过转而延伸入书的幸福和归属感。谢尔兹熟悉奥斯丁的文风,她指出,奥斯丁遣词的方式也比较间接,喜用一套语义抽象的词库,比如,描述人的举止风度,她特别爱用particular,而不是manner或courtesy等意思确凿的词,形容仪态她用飘虚的air,形容气色她用你摸不着脸面的countenance,等等。于是,奥斯丁的行文较之于人们熟悉的英文,别有一番凌虚驭空的美态,可是一旦不假思索速读过去,读者又极可能错过潜藏在它下面的真意。
这本小书的封面上有一张简.奥斯丁的侧影,轮廓优美,赏心悦目,所有的奥斯丁迷看了她大概都会忍不住脱口而出:“最最亲爱的简......” 然而爱较真儿的谢尔兹却温和地点醒你,这一张身份尚不明朗,还做不得真。不过,简.奥斯丁美也罢,不美也罢,都并不妨碍像我这样懒洋洋的读者继续几十年如一日地看她的小说。 而这本多处留白的精巧小传不是也恰似这张来不及具化的侧影和她侧目投来的生动一瞥?
P.S: 卡罗尔.谢尔兹在书末开了一张书单。我个人觉得最有意义的应该是《简.奥斯丁书信集》 (Jane Austen’s Letters, collected and edited by Deirdre Le Faye, published b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当代读者如果像我一样不喜欢翻故纸堆,不妨读一读谢尔兹推荐的另两本传记:《简.奥斯丁的一生》(Jane Austen, A Life,by Claire Tomalin, 1997)和《简.奥斯丁》(Jane Austen, by David Nokes,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