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青蛙:现代日本的宿命?
2008-06-04
温水煮青蛙,蛙就死而不自知。这样的悲剧,在阿列克斯•科尔(Alex Kerr)看来,似乎正是现代日本不可扭转的宿命。
说来颇值得玩味。国人写日本,总难免被家国民族的爱恨情仇所萦绕,一下笔则百味杂陈,欲说还休;还是美国人来得规矩,无论是二战后为美国治日政策而研究的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还是现代旅居日本的阿列克斯•科尔,对日本反而能抛开定见与成见,着眼与数字和证据,往往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阿列克斯•科尔,美国耶鲁大学、日本庆心义塾大学、英国牛津大学高材生,生于1952年,1964年首次随家人赴日,11年后定居日本,从事跨文化领域的工作。30年旅居生活以及丰富的多行业从业经验,让科尔得以细致观察日本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与教育等方方面面,其大作《犬与鬼:现代日本的坠落》,甫一出版就备受关注,让世人耳目一新。
“犬与鬼”典出《韩非子》,画师论画,曰“犬马难描、鬼魅易画”。科尔引此语以喻日本,则是力证今日之日本,实则早已危机四伏,而并非外界所称颂的臻于现代化的国家。如书中所揭示的:失去监控的政治体制、命令型金融体系、无谓的基础建设投资、巨额的隐形财政赤字、无视环境的产业发展、破坏文化遗产的城市改造、僵化的教育制度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社会文化问题,凡此种种,不仅对日本国民有着振聋发聩之功,对亚洲各国尤其是中国,更具有不可忽视的警示作用。
透过科尔的笔头,我们得以看到一个前所未有、不为人所熟知的日本。
当从明信片上看到如此宁静的乡村和安详的寺庙时,恐怕任何人也不会将日本和一个大兴土木的国家联系起来。只有当你走遍日本,你才会发现,日本早已不是你一厢情愿想象中的国度。充斥于当下日本的,是无处不在的基础建设:高速公路、高速干线、盘山公路、大坝、河堤、海岸护堤、以及无数的标志性建筑。
撇开制造业,农业早已不是日本经济的制动点,实际上,日本农业人口日益减少,当大多数的农民无法立足于东京大阪等大城市时,他们都回归故土——然而,不是种田,而是从事公共建设。他们将原始森林逐步砍伐,代替以树种单一的经济林;在足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中修建高级的盘山公路,在天然的峡谷中修建大坝;更“幽默”的是,他们将河流视为敌人,而将大多数河流渠道化——将混凝土铺设在河底和两岸,消灭天然的河流。日本全国130多条主要河流中,只有3条没有被渠道化。
日本似乎在创造一个完全人造的自然界。至1993年,55%的海岸线被混凝土覆盖,巨大的四角水泥砌块“护卫”着美丽的海岸。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日本修建了超过2800座水坝,年平均投入2000亿日元。单是1995年至2007年的基础建设预算就高达650兆日元超过美国同期3至5倍。早在1998年,公共建设的产业工人就占据了总劳动力的10%,达690万人。
实际上,由于日本的地方上并没有产生强大的产业经济,许多州县从事规模如此巨大的基础建设导致了财政上入不敷出。然而,这一种国家支持下的“建设中毒症”,却持续而粗暴地进行下去,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遏止。个中缘故,除了恐惧“一旦停止则会导致无数人失业”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日本官僚与产业经济的勾结,产生了世界上独有的一条法则:构想法则——构想一旦形成,则必须坚决执行下去。如同“终结者”,一旦命令被植入,则纵使毁灭自身也要完成使命。
与西方一直盛赞大相迥异的是,日本的官僚与其说是一个“品格高尚和效率惊人”的阶层,毋宁说是一条蚕食国民利益的生物链。大藏省(财务省)处于链条的顶端,所有的财政都从这里拨出,其他同级的“省”提交年度预算,得到批准后将建设项目摊派给特殊法人,特殊法人再将项目转手给公团,最后企业成为承包工程的包工头。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官员最重要的身份不是官员,而是未来的退休企业家,因为大部分的官员退休之后都会进入特殊法人、公团和企业,作为顾问或者担任正职。企业给现任的官员提供巨大的利益以获取项目的建设权,而现任的官员也会给退休后的未来东家提供庇护。这样的一种官商勾结的利益关系是如此泛滥,以至于日本社会不得不将其当成一种制度或者惯例来使之正当化。这样就导致,一旦预算申请得到批准,无论项目有没有完成,钱都一定要花完,否则主事的官员非但会被认为没有政绩,更会因为影响到链条中其他利益体而受到排斥和谴责。
在这种规则的影响下,日本举国上下修建了无数没有乘客的铁路、没有集装箱的码头、没有汽车的高速公路、没有租户的租赁市场、没有美术品的美术馆……不一而足;更有甚者,作为公共事业预算支出的大户农林水产省,当修建了盘山公路、渔港和种植了无数单一的经济林而存余预算之后,就实施了富有创意的计划:在州县之间修建了9个蔬菜机场,而机场与机场之间的地面距离仅几十公里。
由于日本的官僚体系是如此严密而全面地控制着日本社会,国内的媒体和民众无法对其进行监督,教育也无法产生任何的抵制作用,因此,官员的腐败不被深究,国家资金被引入歧途。即使如此,科尔却强调,政治体制并非元凶,使日本堕入迷途而执意不返的原因深植于文化之中。
科尔认为,日本文化的核心就在于“逆德”。“和”是日本传统文化的核心之一,但近代日本却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清贫”是日本传统士人坚守的生活哲学,但今日的日本却奢华备至。一种被极力提倡的道德,往往就是最缺乏的道德。现代日本在土木建设等诸多方面的极端,正是对传统的背弃。
但是,何以这种背弃无法被纠正呢?原因就在于教育。自明治维新教育改革以外,“和魂洋才”理念最大的作用就是对人自由发展的阉割。从幼儿园到高中,日本的学生受到绝对的控制,服从和遵守规则成每一个人的信条。而大学的教育更加糟糕,大学生完全与社会脱节,放任自由,没有奉献精神和社会责任感——为什么需要呢?反正进入企业之后,所有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僵化的教育制度造就了叛逆的问题青少年,虚无主义像漫画一样蔓延未来一代的心灵;同时,这种僵化的服从理念是如此强大,以至于社会上任何阶层的人都难以逃脱它的控制。在日本,只要有10%的顾客买了你的产品,就会有另外70%的顾客买同样的产品,并非因为他们同样喜欢,而只是因为他们要藉此保持与最初那10%的人的同一性。
科尔说,未来属于多数派,而非天才。尽管日本的民众沉默地抵抗日本的体系,但最终没有形成改变社会的力量,恐怕原因就在于未来的一代已经无法改变已经被灌输的思想,从教育和官僚体系里滋生出来的阴郁的规则,以及缺乏安逸、不自由的社会结构重重地压在了他们的灵魂里。
温水煮青蛙,我们的邻居似乎是没有希望了;但我毕竟不愿意相信科尔的论述为确信。我联想起电影《日本沉没》,幻想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不可挽回的坠落,我想,在这些时刻,即使是自诩为铁杆“爱国者”的反日一族,也会对此“哀矜勿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