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里吉《漫长的20世纪》
2015-05-31
1994年，英国Verso出版社出版了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1937-2009）的代表作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 Money, Power, and the Origins of Our Times（中译本标题为《漫长的20世纪》）。该书在社会科学中各学科中颇有影响，迄今为止已获2781次引用（Google Scholar数据）。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研究资本积累金融化问题的学者大多引用了该书，其原因或可归结为阿里吉对金融资本和金融化持有独到观点。
从该书标题即可看出，历史学家布罗代尔（1902-1985）对阿里吉的影响何其深远。布罗代尔曾以“漫长的16世纪”代指1450年至1640年这一历史时期（《漫长的20世纪》中译本，第239页），其时间跨度早已超过一个世纪，阿里吉仿效了这一短语。在布罗代尔看来，“经济不是以一种形式，而是以多种形式存在着”：位于市场经济之下的是物质生活层次，它以自给自足和近距离物物交换为主要内容；位于市场经济之上的，则是“资本主义的典型活动场所”（《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一卷中译本，第19-20页）。阿里吉接受了布罗代尔的这一划分，并将市场经济的上层称作“资本主义的老家”，他用马克思式的语言重述了布罗代尔的愿望——“离开一会儿喧闹的、透明的市场经济领域，跟着货币占有者进入另一个隐蔽住所，那里只有商人才能进入，但那个隐蔽住所位于市场的楼上，不是它的楼下。在这里，货币占有者不是与劳动者相会，而与政治权力占有者相会”（ 《漫长的20世纪》中译本，第28页，下同），归根到底，“资本主义从其出现到扩张完全依赖于国家权力，并构成了市场经济的对立面”（第11页）。
阿里吉将资本主义发展历程划分为四个略有交叠的体系积累周期，“一个是热那亚周期，从15世纪到17世纪初；一个是荷兰周期，从16世纪末开始，贯穿到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一个是英国周期，从18世纪下半叶开始，贯穿到20世纪初期；以及一个美国周期，从19世纪末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的金融扩张阶段”（第7页）。其中，体系积累周期（systemic cycles of accumulation）是指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包括一个物质扩张的阶段，以及随后一个由同一机构或机构群体推动和组织的金融扩张的阶段”（第98页）。在阿里吉看来，“大规模的物质扩张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发生，即一个新的占有主导地位的集团积累起足够的世界权力，不仅能避开或超越国与国之间的竞争，而且还能控制这种竞争，确保起码的国与国之间的合作”（第14页），正因为此，他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主导国家更替情况作为划分资本主义发展历程的依据。
这种体系积累周期的发端，又与金融扩张紧密相连，如阿里吉所说，“14世纪末和15世纪初的金融扩张是热那亚周期的摇篮”（第141页）。此前，位于意大利北部的几个城邦国家通过贸易积累了财富，然而，随着城邦国家之间围绕贸易的竞争愈发激烈，在贸易中获得的利润不再重新投入贸易，其中，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由城市商人阶级主掌，他们凭借手中的剩余资本建立国家，逐渐转变为贵族阶级，而热那亚的商人阶级走不通这条路，因为封建贵族已经掌握了热那亚的军权和农村土地，热那亚商人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金融贸易上来，他们不仅率先构建了标准的记账单位，而且走出了国门，从14世纪80年代起，热那亚商人成为伊比利亚半岛地区最重要的银行家，为西班牙帝国提供巨额融资。布罗代尔是这样描绘这一场景的，“热那亚商人对西班牙国王为什么是那样不可缺少呢？那是因为他们能把从美洲间歇流到塞维利亚的白银，变成一条永不干涸的溪流”（第140页）。热那亚的案例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发端有赖于“国家和资本的独特融合”（第13页），若不借助金融资本的扩张，资本家就无从壮大自身力量，以至于同旧有的土地贵族相抗衡。
基于上述分析，阿里吉批评了常见于政治经济学研究者当中的观点，他在该书的中文版序言中明确表示，“金融扩张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世界经济的特征，然而其并不构成世界资本主义的新阶段”（中文版序第1页）。在评价早先希法亭对金融资本的论断时，阿里吉也赞同布罗代尔的评论，即“金融资本主义决不是20世纪的新生儿”（第181页），相反，金融扩张来自“资本主义的老家”，它既现身于资本主义的源头，又在资本主义陷入泥潭时恰到好处地出现，充当治病的良药，“在整个资本主义时代，金融扩张表明了世界规模的积累已经从一种体制转换为另一种体制”（第2页）。
总得来看，阿里吉以这本《漫长的20世纪》，挑战了政治经济学中的主流观点，其洞见对政治经济学研究者当有不小的启发。与此同时，该书至少有两处地方没有讲明：其一，阿里吉一再强调，探寻市场经济的上层，能够“揭开获取巨大的、固定的利润的秘密”（第28页），然而，此处利润的来源又是什么呢，它同马克思意义上的剩余价值又有何关联？在该书中没有发现阿里吉的回答；其二，阿里吉在界定体系积累周期时，提到它由物质扩张阶段和金融扩张阶段所组成，不过，阿里吉在详加考察金融扩张阶段的同时，对物质扩张阶段却并未予以足够的重视，只有同时阐明二者，对资本主义的历史考察才能称作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