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中所引文字和诗歌来自于落尘的《民国的气质》及沈钰浩所撰文章《往事如烟——宋清如和朱生豪之恋》(原载1995年3月的《浙江画报》)。本文既可作为写给宋清如女士的独立文章,亦可作为两文的读后感。另,本人另著吕碧城女士相关文章,因篇幅较长,将择日在微信订阅号连载。敬请关注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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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当有人问施蛰存从前所办的《现代》杂志上那个在诗作上署名“清如”的作者是否为宋清如时,施蛰存的反应异常激动,他“腾地从古旧的圈椅里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她到哪里去了呢?”也许无论是提问者还是读者都会惊讶这位鼎鼎大名的文坛人物怎么会念念不忘一个诗坛上名不见经传的女作者。但曾经赏读过宋清如作品的施蛰存自己并不觉得有何奇怪,当1930年代他接到宋清如的来稿后大为赞赏,并亲自撰写长篇回信,夸赞宋的诗作“真如琼枝照眼……我以为你有不下于冰心之才能。”直到这次被无意间问起,他仍然不改初衷,称“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而当年宋清如以诗歌打动施蛰存的时候,她才不过“是一位才从中学毕业的大学初年级学生”。
葬!葬!葬!
打破青色的希望,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夜是无限地茫茫,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葬!葬!葬!
——《夜半钟声》
宋清如所写的是五四以来风行中华大地的新诗,由于放弃了写作,现在很难看到她的诗作,只有从一些回忆文章里零星地见到。其中均为形式短小,语言精练优美的小诗,一定程度上受西方诗体影响,韵律优美,节奏紧凑,感情浓烈。难怪施蛰存总拿她与冰心做比,然而冰心的诗偏哲理而缺乏真实情感,文体上也是刻意模仿泰戈尔的诗作,作为早期现代白话诗歌,虽有开山作之难得,却缺乏独创和震撼人心之处。到了三十年代,大量各种形式和尝试的现代诗已涌入知识群体的眼睛,在这样的潮流中施蛰存仍然一眼钟情于宋清如的小诗,可见其诗作一定有着独特的可以打动人心的地方。
我最早知道宋清如有赖于小学时代的《读者》。除了宋清如,我还从《读者》里了解了陆小曼、蒋碧微、张可、克拉拉·舒曼等等许多有传奇爱情的女性。而这篇介绍宋清如的文章毫无例外与爱情有关,名为《往事如烟─宋清如和朱生豪之恋》,原载于《浙江画报》,作者为沈钰浩。现在网上输入关键字,依然可以查看到这篇文章。文章不长,附有两张宋清如的照片,一张是年轻时代的,一张是84岁高龄的。文章刊登之时,宋清如尚未过世,却已被人遗忘了。这大概是第一篇将她从尘封的往事中挖掘出来的文章,并难得地录入了几首宋清如的诗作。
比这段爱情故事更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些另行保存下来的诗作,虽然就那么短短的几首,但今天想起宋清如我只觉得她是一位难得的女诗人,而不是朱生豪的妻子。我能够理解施蛰存的惋惜之情,也可以体会到“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之言并不夸张。
但宋清如遭遇了朱生豪。有些人走入爱情便融入了春天,而有些人沿着爱的扶梯一路走向深夜。
1911年,宋清如出生于江苏一个地主家庭,她的际遇有点像萧红,出身大户人家却因为是女孩受到许多束缚。小时候家里给她缠足,被她顽强地一次又一次拆掉,最终战胜了家长的淫威,保留了天足。她也曾饱受包办婚约之苦,常年在心理上留下浓重的阴影,但同样是靠着宁死不屈的精神和顽强的斗志,最终与对方解除了婚约。为了一个自由身,宋清如苦苦挣扎二十年。
在一次又一次的斗争后,宋清如终于迈入之江大学校园,并于一次诗会上结识朱生豪。尽管朱当时已是大四生,但他的年龄比宋还要小一岁。朱是嘉兴人,有文才而体弱,在学校三年多没谈过恋爱,同学们都以为他是个没有情欲的人。
才子佳人的故事都遵循着一个套路,以诗结缘,以诗相赠,鱼来雁往间从友谊发展为爱情,最后结婚。旁观者觉得颇俗,当事人则屡试不爽,兴奋异常。朱生豪也爱写诗,只是以旧体诗为主,但他也读点新诗,比如宋清如在诗社的首演作品,令朱生豪变了一个人,从此懂得了情欲的妙处。
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已经出版成集,书内附有手稿照片。通读下来,被今人视为甜言蜜语的句子非常之多,比如这一段:
你说我们前生是不是冤家?我向来从不把聚散看成一回事,在你之前,除你之外,我也并非没有好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和你一认识之后,便像被一根绳紧紧牵系住一样,怪不自由的,心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轻了,但同时却又真觉得比从前幸福得多。
如果民国情书搞评选大赛,我把前三名投给徐志摩、朱生豪和张道藩。徐热烈浓艳,朱有些像个小男孩,有恋母情结。而张则情丝细腻,洋洋洒洒不怕浪费墨水。
面对一封又一封热烈的情书,宋清如并没有立即报之以琼瑶。她刚刚从婚约里挣扎出来,仍旧没有摆脱对婚姻的恐惧,晚年她回忆说:“我对结婚有一种恐惧,把结婚当成恋爱的坟墓。”并很坦然地说:“我一直没有考虑过与朱生豪结婚。”她的话并不虚妄,从大学一年级认识朱生豪到最终结婚,这之间有着漫长的十年光阴,经历了战争和颠沛,也算苦修之果。
然而与宋的抗拒和犹豫相反,朱的表现热忱而持久。他不善交际,少有朋友,甚至很少与人交谈。他十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家道衰落,靠姑母抚养成人。姑妈家里寡妇成群,贫穷而闲散,以“吵嘴斗气”和“叉麻将”为主要职业。敏感瘦弱的朱生豪失去了和谐的家庭也失去了母爱,宋清如之于他,恋人之上更像母亲。即使在后来的婚姻生活里,宋清如的坚强和隐忍也是支撑朱生豪的全部力量。然而他并没有吸取教训,将姑妈一家接回来同住,本已贫穷的家庭又添了斗气与麻将,所有压力都由宋清如一人承担。朱生豪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莎士比亚和宋清如。
也许及时注意到也无能为力吧?他是这种环境长大的,早练就了铜头铁臂,做学问的人更需心无旁骛。他每天的事是把自己关在楼上翻译莎士比亚,家里的事都由宋清如负责。朱生豪的名言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她如此重要,与莎翁无异,哪里有余光看到她以外的人事?与其说宋是妻子,倒不如说是母亲。母亲可以为儿子遮风挡雨,可以给儿子提供爱的港湾,可以为儿子打造属于他自己的天地。当看到“母亲”煎熬着,心里的愧疚引来深夜里的眼泪,“母亲”醒来后的安慰是最好的良药。之后一切如故,大不了再哭一场。
苦难的生活中,伟大的翻译家站起来,有才华的诗人倒下去,“他译莎,我烧饭”成为婚姻的主旋律。朱生豪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大多数剧本,剩下几部因英年早逝而未能完成。抗战胜利后宋清如完成了译作的出版工作,人们认识了朱生豪,他成了翻译界的奇才与大师。人们惊叹于他从未出国留学,在极艰苦的条件下完成这样伟大的工程,为中国人扬眉吐气(与日本相比,中国翻译界相对落后,因此当时人看来凡是译出了日本翻译界早已译出的名著便颇有为国争光的喜悦,亦可参见傅东华首译《飘》时的自序。此次译莎又被与日本的坪内逍遥做比),有人盛赞他是“嘉兴的光荣,也是中国的光荣”,用伟大来形容他。他的译作一版再版,直到今天仍然具有不可撼动的至尊地位。我第一次接触莎士比亚,读的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朱生豪译本,他的贡献的确功不可没。
然而,我们的女诗人呢?
抗战胜利后,宋清如继续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嘉兴和杭州的中学任教。偶尔也写诗,可是很难找寻到了。她将朱生豪没有完成的几部戏剧翻译完成,然而出版社已采用其他译本。在杭州高级中学任教时遇到了时任总务主任的老同学洛允治,他早年似乎暗恋过宋,此时豪迈地表示要与她结婚。但他却无法与乡下的原配离婚,时光已经迈入新中国,老套故事却依然在上演。他给宋清如留下的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女儿,而提起宋清如,没有人愿意提起她女儿的来历。
我记起——
一个清晨的竹林下,
一缕青烟在缭绕.
我记起——
一个浅灰色的梦里,
一声孤雁的长鸣……
——《有忆》
课堂上,学生们将发表在杂志报刊上的诗作拿给她品鉴。“她沉默了一会说:写诗是美丽的,你们的年纪都应该写诗,作魅力的人。”学生们从不知道她曾经热爱写诗,有自己的作品,更不会知道施蛰存将她与冰心做比。宋清如从不在学生面前说这一段经历,也许有什么在心头沉郁,难以诉说。
施蛰存却没有忘记她,惋惜地说:“可惜朱生豪要她不要发表新诗,她也就写都不写了。”一个女人的婚恋是为了使自己消失吗?无论朱生豪是否真的这样做过,那个曾经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的女子湮没了。也许罪在战争带来的贫困,也许写诗无论怎样不比译莎重要,也许许多人会觉得宋清如也不过如此,枉担虚名。她被列为有良好的教育背景而最终助成丈夫名垂青史的贤妻之一,同时代的这一系列应该加上朱梅馥、张可或杨绛。只要丈夫能创造伟大的价值,妻子就应该不断地牺牲和奉献,人们说她们不会被遗忘,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好女人。
不由得想起大学时代,一个英国老师问学生如何看待雅子王妃,学生们一致认为她的才学和背景配得起王妃的称号。大概他们并不理解当时的雅子为何一再重病,对她婚后的真实状态也并不关心。图书馆里有许多雅子的画册,每一幅照片都高雅华贵,笑容可掬。男权社会里,人们关心的是一个女人是否配得上男人赋予她的职能和权利。
晚年,有人提议为宋清如写一部传奇故事,被宋拒绝。她直截了当地回答:“写什么?值得吗?因为朱生豪吧?”是啊,她的一生已经被化进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写来写去无非才子佳人,真的有意义吗?最有意义的早已烟消云散。
而风浪是永远不停地吹荡,
浮萍不清楚自己的飘荡,
忘记了吧!春天已轻轻地流过,
深夜里埋了流莺的讴唱。
——《寂寞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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