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上海壹周》
当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当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城市变作王安忆笔下流动的文字之时,时间把空间凝固在了彼时彼刻。王安忆最新出版的两本非虚构文集《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及《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城市》就像安迪·沃霍的时间胶囊,将自八十年代初到2009年近三十年岁月包裹在一篇篇文字之中,仿佛前facebook时代的facebook,向我们展示了这位当代极优秀的小说家的后台——她的身世,她的童年,她的家庭,她何以选择写作,她的第一本小说集,她对身处其中的城市的敏锐观察及思索。而最最重要的是,如同每一篇文章之后标示的创作年代,这些创作于不同时期的文章无一例外地展示了当时那个时代的风尚、价值观或道德标准;于是在这暗藏的时间罅隙里,有历史的流转,有时代的嬗变,有我们本来视作理所当然、以至浑然不觉的岁月的印痕。
《空间在时间里流淌》分为三部分。第一辑是童年记忆。小时候我住在瑞金二路、南昌路口,与王安忆所住的淮海中路、思南路的弄堂仅一街区之隔,因此她的这些童年记忆几乎要唤起我的乡愁来。我也曾去那条弄堂玩耍,去弄堂隔壁的露天西餐社吃牛排,去旁近的小花园里看全运会花车游行⋯⋯ 在这城市一角,她以私人记忆唤起我的记忆,拼出城市历史图景的一块微小的公共的碎片。它是细微的,却真实而闪亮。同样闪亮的还有那些懵懂的情愫。如那篇极微妙的《花匠》。“我奇怪地瞅瞅他,瞅见他驼着的瘦削的背脊。那疲惫的背脊流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淡的温和。我忽然想到:他大概是喜欢我的。”(P31)第二辑是写作及家庭生活。“你要做什么呢?”学琴的老师启蒙了她对于未来的念想。对儿童时代办公室及鲁院岁月的回想同样精彩,可作犒赏未来文学史传者的鲜活八卦。最生动的那篇《烧鸭子》难得地向我们展示了大作家在日常生活的另一面。“它像是升了仙似的脱了躯壳,空洞的眼神变得模糊或者深远起来,超然物外的安详着。”(P157)它或许无法成为大厨手中味道最精美的鸭子,却一定是得了史上最精妙描写的鸭子,因这审视而美味。而《李章给我照相》则鲜见地披露了她的摄影师丈夫的故事——笔法生动而幽默。值得一提的是,这两本文集的封面摄影正是李章的作品。第三辑写家事。父母的往事有传奇的意味。是另一种传奇,作为家族身世的、作为呼应的传奇。《空间在时间里流淌》里讲述的岁月或许在当时并不太过美好,但时间如糖衣一般,将之包裹成文字的胶囊,多年后读来却有治愈的意味。
在《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城市》里,王安忆将眼光从自身转到了城市身上。她写上海这城市的方方面面,有时是素描式的,如《街灯底下》(P48),大厨坚持不肯将外带的松子桂鱼一分为二,定要顾客交几元押金,借个瓷盘装——不啻是显微镜视角中的上海人的生活态度;有时又是广角的、思辨的,她比较上海与北京,过去与现在,同时观照文学中的上海(如张爱玲和鲁迅笔下的上海),甚或从语言的层面分析——“上海话是相当粗鲁的语言。它没有敬语。(⋯⋯)人去世,不论是仇家的,亲家的,一律为‘死掉了’,听起来像骂人。”(P69)另一方面,王安忆又指出“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芜杂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P3)的。于是,她必须要去书写那些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她小说中最常写的女人。第三辑《白茅岭纪事》是本书最精彩的一篇,作者记述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前往白茅岭女性劳改农场采访的经历,正是那次采访赋予了小说《米尼》中女主人公的形象。这篇24年前写作的文字如今读来丝毫不过时,首先,王安忆的叙事之中已经屡屡透露出一个优秀小说家的特质,她敏锐而富有观察力,比如她对于采访对象所讲述的故事是否真实表示怀疑,继而又提出可以“从‘作伪’中去认识其本人的真实性”(P217);其次,作者对于这些采访对象始终抱有好奇心和同情心,在某些时候甚至令人感动;而那个时代迥异的道德标准也与王安忆单纯、坦率、富有洞察力的叙述共同撞击出一种年代错置般的喜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