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薄雾一样笼住了这个小岛,凉风像丝绸一样滑过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洗发水和沐浴香波的味道,还有年轻人肌肤的芬芳。天空沉默不语,树木和草地沉默不语。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车轮压在地上,有沙沙的声音。这样的黄昏,让人像小孩子一样,有一种想要什么人抱抱的感觉。陈丹燕说,这叫伤感。
我就是在这样的黄昏读到了《上海的红颜遗事》。
姚姚,旧上海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的女儿,生父是鲁迅弟子,刘半农之友,《天下》的主编姚克,继父是当时上海兰心剧院经理程述尧。
她的童年有着那个年代大上海小姐特有的娇贵和阴沉。母亲一次次的婚姻,母女之间微妙的隔阂与依恋。穿考究的裙子,定做的皮鞋,保持身材苗条的绑腿,然后对着镜头微笑。
然后向所有那个年代的人一样,命运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从背面扑向了她。批斗和蹂躏在一夜之间压了过来。她亦是真正的要求进步,带着贵小姐的微妙心情,隐瞒自己的身世,又隐隐地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出身;参加大串联,把白色的衣领翻在深蓝毛衣外面,对着给自己拍照的男友微笑;坐三天三夜火车到天安门,却因为住的地方邋遢不堪而整夜未眠;在街上被剪开裤腿,却淡定地把被剪坏的裤管卷起来,使它看起来像中裤的裤边。
在那样的岁月里,亦有人如玉兰一样坚守自己的内心。她希望进步,但她不甘放弃。她坚守着自己也不见得明白的东西。
有的人的心是玻璃做的,即使风沙再粗砾,他也不愿意把心化为石头。
于是后来,我看到了一张让我大大诧异的照片。姚姚带着旧上海的神情,读了口红,把裙子卷得很高,妩媚地笑着。陈丹燕说这是“伞一样的笑”。我所诧异的是在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之后,她依然能回忆起这种温婉的,风情的,与这个残酷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微笑。
原来人心有这样的坚守与无可名状。原来我们可以忍受一些无法忍受的事情,而一旦我们忍受,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无法忍受的事情。
姚姚不是英雄,也不是名人,只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一粒尘埃。可是陈丹燕要做的,是不让这粒尘埃被历史抹去。
所以我们才看到高贵是如何被坚守的,有些心情,会一辈子跟着你。姚姚无论如何总是旧上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会在红房子西餐厅里用小铁勺子舀起玻璃杯子里的冰激淋。
她的坚守无关文化,无关政治,所以她注定只能像尘埃一样沉默。
可是真的无关文化,无关政治吗?陈丹燕在书里写了另一个女人的小故事:她年轻时爱上了一个来上海逃难的犹太人,于是一生就此改变;后来犹太人死了,她和一个美国大兵结了婚,可这个美国大兵却因为巴拿马运河事件从此了无音讯。
末了,这个女人说:我一生都远离政治,可政治左右了我一生。
姚姚本来可以穿着她的花格子裙,带着贵族的忧愁在花园的秋千上慢慢长大。她总不会与政治有什么关联。可是政治找上了她。政治让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她所喜爱的继父,失去了深爱着她的男友,失去了她的生命。
她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可由始至终,她又都活在自己那个沉默忧愁的世界里。
在这个冲淡的黄昏,姚姚的故事拯救了我。这样细腻的伤感和坚持。
就像在那个残酷的岁月里,还有人把白玉兰用细铅丝串成扇形,等待着那些惊惶而忧伤的女子前来。